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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od怎樣分割了世界

當你把一副耳塞塞進耳朵,你和世界的關係就開始變了,不只是把你自己從週遭的環境裡抽身而出,同時你還為這個世界注入了另一層不同的意義,使眼前一切呈現出前所未見的色彩。

因為聲響本是世界的一部分,我們不只用眼睛去感知環境,更要用耳朵去接收環境給予的刺激。經過建築地盤,我們不可避免地滿耳都是巨大撼人的打樁聲;在商店裡,我們就要暴露於種種流行的節奏之中;坐地鐵,鄰座手機裡的喁喁細語讓我們想躲也躲不開。這些聲音全是這些環境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產生,是我們對這些環境的印象的重要來源。正如你一想起飛機機艙,腦海裡就會湧出引擎啟動的噪音一樣正常。

可是只要用上了隨身音樂裝置,這些環境的性質就會發生急劇的轉變。因為屬於它們整體之一的那部分聲音被屏蔽了,被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你自己選取的音樂。且想像一下蒙住眼睛走在路上,什麼都看不到,只能聽到聲音是什麼感覺?更準確地說,使用隨身聽或者iPod還不太像蒙眼,反而跟你戴上一副可以播放影像的眼鏡差不多。因為它把環境感知的視覺與聽覺分割了,一半還是被動地接受外在世界給予的信號與刺激,另一半卻是自己主動外加上去的。

所以耳機傳來的音樂就像一個搶眼的畫框,把世界放進了一個框子裡,轉化了它的性質,為之賦予一層全新的意義。聽一首工業噪音樂曲,你會發現底盤機器就像樂器一樣擊打出有節奏的旋律;如果是首甜美的圓舞曲,商場的陳設會格外華麗,顧客的走動就像跳舞;假如是支孤獨的小號獨奏,深夜裡的地鐵車廂則呈現出一種清冷的寂寞。戴耳機的人都在改變世界,把它變成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影像。

音樂的情緒感染力是驚人的,很多人都會隨心情選擇音樂。比如說失戀,你或許會連續播放一組傷感的情歌,這時無論你走到哪裡,眼中所見儘是一片失落;無人的街角固然令人難過,滿是節日燈飾與紅男綠女的大道又何嘗不叫人自憐自惜呢?我們透過音樂把自己的情緒粗暴地加在這個世界之上,演繹出自己的一齣戲。

難怪曾經有評論家反對隨身聽,因為它真是把一個眾人共享的領域切割成原子式的私人空間。有多少人用隨身聽,就有多少種世界。這真是最徹底的個人主義,不只拒絕溝通,還要吞沒外在為己所用。

但這還不是我不喜歡隨身聽裝置的理由。我只是覺得,我們既然活在此世,就該完整地接受它。尤其旅行之中,更要完全感受異地的一切,在蒙古草原上能不聽風吹草動?在紐約的時代廣場能不聽嘈雜的人車噪音?剝除了它們的聲音,你就等於閹割了它們的一半意義。

然而大勢不可擋,音樂與環境的關係一直往個人化的方向走。今天iPod一類的MP3比起幾年前的MD或者卡式錄音帶,更加強調個體的自主選擇,不需要太多複雜的翻錄過程,大可一首歌一首歌地直接下載。看看今天種種接駁iPod的室內揚聲系統就知道,過去我們得先有一套音響才有隨身聽可以翻錄歌曲,現在我們則是先有最個人的iPod才考慮怎樣能夠透過喇叭讓其他人分享自己的音樂。

對於各種時髦電子小商品,我向來反應遲緩,有什麼被人稱為「非買不可」的東西出來了,我總是慢上三拍才趕上潮流的尾班車。例如iPod,人家都在翹首等待快將上市的iPhone了,我才在幾個月前得到我的第一台iPod。

我一直不想擁有iPod或任何MP3等隨身音樂裝置的理由,就如我當年總是用不慣隨身聽的原因一樣。這個理由和賞樂空間的變化有關,更涉及環境與聲音之間的聯繫。

曾幾何時,除了一個懂得玩樂器的人躲在家裡自彈自娛之外,我們多是在一個公共場所和其他人一起接觸音樂的,那個場合可以是個演奏廳,可以是座教堂寺廟,當然也可以是個慶典或街頭聚會。直到複製音樂的技術出現,留聲機和收音機漸漸普及,音樂才開始轉向私人空間,例如客廳、臥室和書房。時至今日,我們都習慣了在自己住的地方聽音樂,去一趟音樂會反而變成了特殊的例外情況。

所以當20世紀80年代索尼(Sony)發明的隨身聽開始普及流行之後,有一些學者說這是音樂私人空間向公共領域的挺進,年輕人竟然一反慣例,把應該留在自己床前或桌頭的音樂裝置大模大樣地帶進馬路和地鐵站這一類人來人往的公開場所,將公共空間切割成片段的私人賞樂小世界。

其實只要把時間拉長一點來看,就會發現隨身音樂裝置,只不過是整段音樂聆聽史,一路往私密方向發展的新階段罷了,在此之前,各種音響設備就早把私人客廳想成常態的音樂欣賞空間,而隨身聽則使得這個私人空間變得進一步縮小,而且使之流動遷移,無處不在。

也就是說隨身聽可以讓我們只要一戴上耳機,就立刻遁入一個自我的小天地。不管你是身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還是冷漠的商業大樓,這一副簡便的耳機都能有效地把我們從人群之中抽離出來,與身邊的世界保持距離,進入另一種狀態。

有意思的是這副耳機甚至成了一種語言,一個標識,只要看見你戴著它,很多人都會知趣地不和你攀談,曉得你正在靜享自己的樂趣。這副耳機代表了「拒絕」,拒絕無謂的閒扯和過分熱情的社交習慣。難怪當年最早使用隨身聽的人都被認為是cool人,看來是有道理的。有時候,掛一副耳機甚至是種反叛的姿態。我還記得在念中學的時候,有些同學就是用這種方法來宣示自己的存在,比如說一家人興高采烈地逛街外游,獨他一人臉臭臭地聽著隨身聽,一看就知是個正值青春期的反叛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