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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歌的真面目

香港真有不少民歌迷,他們或許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時候天天聽電台播放美國民歌,甚至自己在校園裡和三兩好友組隊玩玩吉他上上台。今天則繼續追隨矢志不渝的英文民歌吹鼓手區瑞強,聽他的節目,看他的演唱會。

這些中年人可能生活優裕,可能有個穩定的小康之家,在社會上算是中流砥柱。對他們的耳朵來說,外國的流行歌曲發展到嘻哈這一步,已經吵到無法接受的地步了。而自己的粵語流行曲呢?那批偶像不會唱歌,他們如是說。於是聽民歌變成一種中產階級的懷舊趣味,旋律甜美,色調金黃,完全談不上殺傷力,溫柔得很。

號稱「老闆」,又叫做「工人皇帝」和「搖滾游吟詩人」的美國歌手布魯斯·斯普林斯汀,過去十多年來沒出過什麼叫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他招牌式的低下階層美國生活敘事詩詞也幾乎蹤影全無。可是最近,他終於出了一張贏盡掌聲的唱片,而且還是他歷來第一張完全沒有自己創作的專輯。這張唱片叫做《我們終將克服》(We Shall Overcome: The Seeger Session),妙的是這張唱片雖說是要向現代民歌其中一個祖父級大師彼得·西格(Pete Seeger)致敬,但卻是一首他的作品也沒有。可是這張奇妙的民歌唱片卻把這位民歌大師和一代搖滾救世主的精神土壤完美地呈現了出來。

彼得·西格是什麼人?你一定聽過他的「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這首無數人傳唱過的民歌其實是首經典的反戰歌。而西格自己,則是個堅持了一輩子的反對派。打從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他就很不識時務地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反對戰爭。到了越戰,當全世界的流行歌手都很政治明確地反戰和支持黑人平權運動時,他更是把「We Shall Overcome」這首老民歌推到了社會運動國歌的地位。2007年,他以八十多歲的高齡繼續用歌聲痛罵布什。然而,他的歌是民歌,他的歌喉是柔美的。

民歌,無論它的來源是非裔美洲人的靈歌,還是白人移民帶來的懷鄉之曲,本來都是社會最底層人民從喉嚨底嘶吼出來的聲音,談他們過勞的工作,述說他們卑微的願望。所以不是西格使得民歌變了調,而是我們這些現代聽眾把他們單純化成了「好歌靚聲再重聚」!當年西格與他的夥伴Woody Guthrie並沒有利用民歌,只是把它重新接回以音樂去抗議去申訴的庶民傳統。

《我們終將克服》收集的全是最經典的民歌,其中的「Froggie Went A-Courting」甚至可以追溯到1549年的蘇格蘭,它們的共通點就是一種骨子裡的反抗氣質和草根力量。這張唱片不只會叫我們對民歌有全新的認識,也會令美國人嚇一跳,因為像「Erie Canal」這些歌幾乎都是他們幼稚園裡開始唱的傳統曲謠,現在它們深藏的苦難經歷一一浮現出來。然後是熟悉抗議音樂傳統的人要吃驚了,斯普林斯汀和他的十七人大樂隊竟把這些歌曲用班卓琴和小提琴等鄉村樂器玩得如此歡樂多姿。

民歌還是可以歡快的,正如西格的柔和嗓音,當個人哀歎成為集體的嘉年華,力量就會油然而生,We shall overcome。

民歌總是一種不斷變化的歌曲。在民間流傳,從一個藝人到另一個藝人,從一個社群到另一個社群,它的節奏會變、唱法會變,即使是它的意義也會和最初大不相同。

例如斯普林斯汀新作《我們終將克服》裡的「Pay Me My Money Down」,在很多美國的小學裡都是孩子們唱著好玩的兒歌,但它本來是一首19世紀黑人船工抗議僱主騙取工資的戰歌。現在斯普林斯汀把它放回抗議民歌的傳統,但添加了舞曲的元素,讓人有聞歌起舞的衝動。

他歪曲了這首歌的原義?那要看你在什麼環境演奏和聆聽了。一兩個月前,斯普林斯汀在美國新澤西州一個破落的工業城鎮演唱這首歌,全場一千多個飽受產業外移之苦的市民一直跟著歌詞高喊:「Pay me,pay me,pay me my money down,pay me or go to jail!」他們唱的是種失望的情緒,但卻跟著音樂跳舞,甚至大笑大叫。民歌就算源自憤怒,也可以是個發洩的管道,是種治療,甚至是振奮人心的戰歌。

又比如說最出名的「We Shall Overcome」,本來是一首20世紀北美基督教會裡的福音歌曲,宣示的是堅定的信仰,甚至連歌詞也只是I will overcome,而非we shall overcome。但不知怎的,在1946年,它傳到了美國南方,變成了罷工煙草工人集體唱誦的we will overcome,而且加上we walk hand in hand等句,帶著它散佈到各個以民歌鼓動風潮的人手中。

終於到了60年代,正當馬丁·路德·金牧師帶領黑人平權運動的時候,民歌巨星Joan Baez就在遊行的隊伍中唱著這首歌。由於這首歌的內容太過「百搭」,不管是反戰示威,還是同志運動,只要有人需要團結,只要有人需要鼓勵,這首歌就會出現。

接著,它開始旅行了。南非反對種族隔離政策的人群裡有它,墨西哥原住民運動薩帕塔(Sapata)裡有它,去年香港反世貿的集會裡也有它。如今,我聽到斯普林斯汀在他那張向彼得·西格致敬的唱片裡緩緩唱著這首We Shall Overcome,沒有西格當年站在台上呼喚人群的熱切。卻像懷念這首歌本身的歷史,為這一百年來的血淚招魂。

所以,當我們再在夜裡的電台聽到歌星情深款款地吟唱we shall overeome時,不必介意。這是播種,只要風雨聚會,大樹必將拔地再起,繁衍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