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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姦未遂的貝多芬

念研究院的時候常和一批男同學共聽唱片談音論樂,通宵達旦樂此不疲。其中一個最令我們困惑的問題,是女同學們聽音樂的口味似乎與我們大有不同。我們認為瓦格納的歌劇崇高雄壯,她們只覺冗長吵耳;我們聽得激動非常的「爆棚」樂章,她們聽了竟是呵欠連連。可是只要一放在我們心目中只是膚淺甜美的小品,女同學們卻流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因此我們只好作出結論,要找個懂得欣賞嚴肅音樂的女朋友實在太難了。

古典音樂向來被認為是一種很嚴肅很抽像的藝術。繪畫、戲劇和小說儘管也可以非常虛幻,但我們還是可以在它們裡頭指認出現實世界的相關物象:那兒有一朵花,這是間房子,莫不歷歷在目,貼身且親切。但是你如何在交響曲中聽出一座山峰的姿態,一個男子下跪的情景呢?嚴肅音樂之所以嚴肅,在於它嚴守17世紀以來成為西方主流的心物二元論,不只不能如民謠般讓人聞之起舞,就算是被冠有「命運」之名的「標題音樂」,也聽不出任何可與現實物質世界相對應的內容。

美國的蘇珊·麥克拉裡(Susan McClary)是這十幾年來在音樂學界引起極大爭議的人物,以至於北美部分院校的音樂系在招聘教師時必會詢問應聘者對她的看法。因為她的一系列論著在挑戰「古典音樂很唯心」這種常識之外,還回應了男女聆樂取向差異之謎。她最駭人聽聞的一個論證是分析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時引入了情慾觀點,說老貝在第四樂章呈現出一個強暴犯屢屢意圖「闖關」,但又次次被拒絕否定之後,驟而憤怒爆發的暴力。這個說法把人人讚絕的《歡樂頌》轉化成西方古典音樂裡男性特質的終極代表。

驟聽起來,荒謬無比,但細讀她的著作,又不得不讓人佩服她的過人洞見和細微分析。其實她這個論點有助於說明為什麼幾乎所有交響樂到最後總是越演越烈,速度加快至那不可避免的「高潮」之後,就一定「登登登、登登」地結束。此「高潮」不僅字面上與性高潮相同,而且根本就是男性性高潮模式的音樂版本。我們知道男人的高潮的確就是在盡量延長動作時間之後的這麼一下子,而女人卻可以綿延不絕波浪連連。歷史上數得出名字的作曲家儘是男性,少數女作曲家在雄性主導的樂壇裡也只好跟隨這個模式,表現不出陰性性高潮的作曲手法。難怪男人聽得大呼過癮的片段,女子卻感到不大對勁。

蘇珊·麥克拉裡主要針對的是17世紀以降的調性音樂,她說:「某種音高上限鞏固後,旋律動機開始頂著它推,好似它是可移動的障礙一般。隨著挫折感越來越深,動機炮火的迫切性增高,它們行動的時距越來越短,直到它們終於帶著射精般釋放的一陣痙攣,成功衝破障礙。這種音樂形態顯著出現於許多我們最愛的曲目中。」如此看來,音樂實在不是心靈藝術,而是非常肉體,還是個男人的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