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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人生的哲學難題

哲學與人生

我十七歲進北大,讀的是哲學系,畢業以後被分配到廣西的一個山溝裡,在那裡待了十年,然後又回來,考研究生到社科院,基本上一直在做哲學的工作。我自己對人生的問題很感興趣,經常有很多困惑,我的專業和我的這種性情是一致的。

我覺得,凡是重大的哲學問題,實際上都是困擾著靈魂的問題,哲學之所以有存在的必要,就是為了把這些問題弄明白。哲學的追問是靈魂在追問,而不只是頭腦在追問;尋求的不僅是知識,更是智慧,也就是人生覺悟。每個人需要哲學的程度,或者說與哲學之間關係密切的程度,取決於他對精神生活看重的程度、精神生活在他的人生中所佔的位置或比重。那種完全不在乎精神生活的人,那種靈魂中沒有問題的人,當然就不需要哲學。不過,我相信,這樣的人應該是很少的。

籠統地說,哲學有兩個大的領域,一個是對世界的思考,追問世界到底是什麼;另一個是對人生的思考,追問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怎樣活才有意義。不過,對世界的思考歸根到底也是對人生的思考。和科學不同,哲學探索世界的道理不是出於純粹求知的興趣,而是為了解決人生的問題。「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到哪裡去?我們是誰?」這個問題隱藏在一切哲學本體論的背後。世界在時間上是永恆的,在空間上是無限的,而一個人的生命卻極其短暫,凡是對這個對照感到驚心動魄的人基本上就有了一種哲學的氣質。那麼,他就會去追問世界的本質以及自己短暫的生命與這個本質的關係,試圖通過某種方式在兩者之間建立起一種聯繫。如果建立了這種聯繫,他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有了著落,雖然十分短暫,卻好像有了一個穩固的基礎、一種永恆的終極的意義。否則,他便會感到不安,老是沒有著落似的,覺得自己的生命只是宇宙間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純粹的偶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把哲學對世界本質的追問稱作終極關切。

我們以前有一個說法,說哲學是關於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學問。我的看法是這樣的,我覺得這個說法基本上是對的,沒有錯。但是可能我們以前有一個問題,就是把世界觀和人生觀都看得太狹窄了,世界觀往往被歸結為無產階級世界觀和資產階級世界觀兩種,人生觀就是為人民服務,非常簡單。哲學是對世界和人生的整體性思考,在這個意義上的確就是世界觀和人生觀。世界觀和人生觀,我特別強調這個「觀」字,就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什麼呢?看世界的全局,人生的全局。我們平時是不看世界的全局和人生的全局的,我們總在做著手頭的事,我們被所處的環境支配著,很少跳出來看全局。所謂哲學思考,我覺得就是要從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中,從正在過的生活裡面跳出來,看一看世界和人生的全局,這樣才有一個坐標,然後才能知道自己做的事是不是有意義,自己過的生活是不是有意義,應該怎樣生活才有意義。我覺得哲學是這樣,不讓人局限在自己直接生活的那麼一個小的天地裡,而讓人從裡面跳出來看一看大的天地。

在西方哲學史上,希臘早期的哲學家更多思考的是世界本質的問題、宇宙的問題。從蘇格拉底開始,人生的問題突現出來了,用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的話來說,蘇格拉底把哲學從天上引回到了地上。從此以後,在多數哲學家那裡,人生問題佔據著重要地位,還有一些哲學家主要就討論人生問題。

我覺得人生哲學的根本問題,說到底就是兩個問題,一個是生與死的問題,生命與死亡的問題;另外一個是靈與肉的問題,靈魂與肉體的問題,中國哲學裡叫作身心關係問題,身體和心靈的關係問題。其實,不管是哪一種人生哲學,包括宗教在內,始終是想解決這兩大問題——生和死的問題、靈和肉的問題。人生的種種困惑,說到底也都是由這兩大問題引起的。關於這兩個問題,各派哲學和不同宗教當然有各種說法,但是我想有兩條道理是公認的,所有的哲學和宗教都承認的。從生和死的問題來說,都承認人是要死的,這是第一條公認的道理。從靈和肉的關係來說,在不同程度上都承認人是有靈魂的,這是第二條公認的道理。當然,這不一定是指基督教所說的那種不死的靈魂。所謂人有靈魂,是說人有比肉體生活更高的生活,人應該有那樣的生活,我想這一點是各派哲學和宗教都承認的,否則要哲學和宗教幹什麼,哲學和宗教就是為了尋求比肉體生活更高的生活才存在的。這兩條道理都很簡單,但我們平時往往忘記了這兩條道理,所以遇到事情就想不開。其實,許多其他的道理都可以從這兩條道理推出來,如果我們記住了這兩條道理,就可以解決人生的大部分問題。

下面我就分兩個問題來講,講這兩條似乎很簡單其實確是最重要的人生道理。

一、生與死

人生哲學首先迴避不了的就是生與死的問題。我想,每一個人、每一個生命來到世界上,最後的結果是死亡,從生命的本能來說,人人都會有對死亡的恐懼,這是不可避免的,其實也是不必羞愧的。那麼,怎樣面對死亡?既然最後的結果是死亡,人生到底還有什麼意義?生命有沒有超越死亡的意義,即在某種意義上達於不朽呢?我們必然會遭遇這些問題。

我承認,我自己從小就被這個關於死的問題困擾著。也許很小的時候,看到家裡或鄰居的老人死了,不一定和自己聯繫起來,覺得死和自己是沒有關係的。但是總有一天,你知道自己也是會死的,那個時候,實際上心裡面受到的震動是非常大的,就像發生了一次地震。我自己就有過這樣的經驗。我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大概六七歲吧,突然明白自己將來也是會死的,於是就有了一個疑問:既然現在經歷的這些快樂有趣的事情都會消逝,最後的結局是死,生活到底有什麼意義?在一段時間裡,我就老想否認死亡,想讓自己相信我是不會死的。我們那時候有常識課,教各種常識,其中包括生理衛生常識,老師把人體解剖圖掛在黑板上,我一看,人的身體裡面是這樣亂七八糟啊,難怪人是要死的。我就對自己說,我的身體裡肯定是一片光明,所以我是不會死的。當然這是自欺,自欺是長久不了的,越是想否認死,其實越證明自己對死已經有了清楚的意識。所以後來,仍是上小學的時候,歷史課老師講釋迦牟尼,講他看到生老病死以後感到人生無常,人生就是苦難,因此出家了。我當時聽得眼淚汪汪,心想他怎麼想得跟我一樣,真是我的知音,我們想的是同樣的問題。我怎麼就沒有生活在他那個年代呢?如果我生活在他那個年代,我們一定會是好朋友。從那以後,我對死的問題就想得很多了。

不過呢,我只是自己偷偷想,偷偷苦惱。我覺得沒法跟人說這個問題,跟誰說呀,人家會說你小小的年紀胡思亂想。直到長大了,讀了西方哲學,我才知道,死亡問題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問題,哲學家們有許多討論。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甚至認為,哲學就是預習死亡,為死做好準備。他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如果把死亡問題想明白了,在哲學上就通了。不過,我們中國人往往迴避這個問題,大概一是認為想這個問題不吉利,二是覺得想了也沒用,想得再多到頭來還是要死。依我看,所謂不吉利,其實是恐懼和迴避。至於想得再多還是要死,這當然是事實,但不等於想了沒用,我自己覺得想這個問題是有收穫的,會讓人對人生看得明白一些。

從中國和西方的哲學史上來看,對於死亡問題、生死問題有些什麼觀點呢?我歸納了一下,大概有五種觀點,有五種類型的生死觀。

一種是入世論。入世,就是投入到這個世界裡,好好地活,不要去想死後怎麼樣。這種觀點看起來是很樂觀的,對人生抱樂觀的態度,認為人生本身是有意義的,人生的意義不受死亡的影響,死亡不會取消這個意義。這樣的觀點,西方和中國都有。比如西方享樂主義哲學的創始人、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他說:死亡是和我們沒有關係的,因為我們活著的時候還沒死,感受不到死,等我們死了的時候,我們就不存在了,所以也無所謂痛苦。因此,我們沒有必要去想它,活的時候好好活,享受人生的快樂。人生的快樂,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身體的無痛苦和靈魂的無紛擾,身體健康、靈魂安寧就是快樂。想死亡的問題,老是擔驚受怕,就是對靈魂的最大紛擾,所以要排除掉。我們中國的儒家也是這樣看的,重生輕死,主張活著的時候好好地安排生活,死的問題不是自己能夠做主的,就不要去多想了,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就是這個意思,死亡是天命的事情,聽從就是了。那麼,總還有這樣一個問題存在: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活著時所做的一切,你覺得有意義的一切,你一死就都不存在了,至少對你來說是這樣。那麼,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你曾經有過的生命到底有什麼意義?儒家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儘管人有一死,但是人的所作所為還會對社會繼續產生作用,所以仍然是有意義的。儒家有「立功」「立言」「立德」之說,你活著的時候,為社會多做實事,或者是寫書,留下著作,或者最高的境界是做一個有道德的人,這些都會對後世產生影響。因此,它基本上是在社會的層面上來解決這個所謂不朽的問題的,人雖然死了,但你的事業傳承下去了,你的品德、你的著作、你的功業對後人產生了影響,這就是不朽。實際上馬克思主義也是持這樣的觀點,總的來說,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基本上都不談論死亡問題,人生的意義是從社會的層面來解決的。

另一種觀點是宿命論。入世論對人生是比較樂觀的,宿命論有一點悲觀,準確地說,在悲觀和達觀之間,有點悲觀,但還是比較豁達的。宿命論的最典型代表是古希臘羅馬的斯多亞派。斯多亞派的看法是,既然是自然規定人必定會死去,人就要順從自然,服從自然的命令,對於命中注定的事情要心甘情願地接受。古羅馬哲學家塞涅卡說: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牽著走。我們只要是自己願意,讓命運領著走,把被動變成主動,就不會痛苦了。老是抗拒命運,不肯死,那就痛苦得很。對於大自然規定了的事情,我們不要太動感情,要做到不動心。人死就好像旅客離開寄宿的旅店,果實熟透了從樹上掉落,演員演完戲退場,是最自然的事情,應該視死如歸,無非是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回到你還沒有出生時的狀態。在古希臘羅馬哲學家裡,很可能在所有西方哲學家裡,斯多亞派對死亡問題談得最多,他們的基本觀點就是這樣,要我們盡量想明白死是一件最自然的事情,我們應該心甘情願地接受,以一種平靜的心情來迎接死亡。

上面兩種觀點都承認生和死的界限,認為生和死之間是有界限的,生和死是截然不同的,但問題是死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們就或者不要去想它,或者坦然地接受它,總之主張以一種理智的態度對待死亡。這實際上是大多數哲學家的看法。

下面還有三種觀點,它們力圖要把生和死的界限打破,認為生和死是沒有界限的,生和死是一回事。這是下面三種觀點的共同點。

一種是超脫論,就是要超脫死亡。這是一種達觀的觀點,不能說它樂觀,也不能說它悲觀,它就是很看得開。這種觀點的典型代表是我們中國的哲學家莊子。《莊子》裡有一章就講「齊生死」,把生和死等同起來,生死是一回事。莊子說,「死生為一條」,「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意思是人應該超越時間,無所謂昨天、今天、明天,你不生活在時間之中,你也就超越生死、不死不生了。我認為莊子的這種觀點是審美性質的,他要求進入的那種境界,把小我化入宇宙的大我裡,融為一體,實際上是一種審美性質的精神體驗,所以他是用審美的方式解決生與死的問題的。他不是真的要肉身不死,而是追求一種超越生死的感覺和心境。後來道教企圖通過煉丹、求仙真的讓肉身不死,長生不老,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道家是一種哲學,不是宗教。道教也不是宗教,而是方術和迷信。在西方哲學中,與莊子比較相近的好像只有尼采,他也是用審美的方式來解決生死問題。他認為,不要把個體的死亡看得太重要,宇宙生命是永遠生生不息、永遠在創造的,你要站在宇宙生命的角度,和它融為一體去體會。當我們體會到它不斷創造不斷毀滅的快感時,我們就會感到快樂,而不會感到痛苦了。這就是所謂的酒神精神。不過,尼采和莊子還是有很大的不同。莊子眼中的大自然是平靜的、無為的,所以他的審美態度比較消極,偏於靜;而尼采眼中的世界意志是不斷創造的,他的態度就偏於動,強調創造和有為。不過,在審美態度這一點上是相同的,追求的都是一種超越生死的心境。

上面三種觀點都屬於哲學,無論理智的態度還是審美的態度,都是從哲學的立場上解決生死問題。理智的態度是跟你講道理,要你想明白;審美的態度是給你編夢境,要你裝糊塗。反正我覺得,靠哲學是不能徹底解決死亡問題的,徹底解決恐怕還得靠宗教。宗教的解決辦法也是打破生和死的界限,但不像審美態度那樣模稜兩可、似是而非,它打破得很徹底、很絕對,完全把生和死等同起來了。當然,信不信由你。

宗教打破生死界限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靈魂不朽論,就是主張靈魂不死。這主要是基督教的主張,當然在基督教之前,柏拉圖實際上也是這樣主張的。這種觀點認為,儘管人的肉體是會死亡的,但是人的靈魂是不死的,人的靈魂本來就是從天國來的,或者用柏拉圖的話說,是從理念世界來的,死了以後還要回到那個世界去,回到天國去,回到上帝那裡去。另一種是寂滅論,或者說虛無論,典型的代表是佛教。基督教和佛教都是宗教,但是對生死問題的看法正好相反。

基督教似乎是很樂觀的,它相信人本質上是不死的,生和死都是有,都是存在,根本不存在所謂虛無這種情況。活著的時候,靈魂寄居在我們的肉體裡面,受肉體的束縛,肉體就像是一座監獄,靈魂很不自由。死亡實際上是靈魂從肉體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了,從監獄裡放出來了,自由了,從此生活在一個純粹的精神世界裡也就是天國裡了。因此,如果說生是一種存在的話,那是比較低級的存在,而死後是一種更高級的存在。所以,死亡不僅不需要害怕,還應該歡迎它。

相反,佛教是十分悲觀的,可能是所有的哲學和宗教裡最悲觀的一種思想,它認為無論生和死都是無。你看,這一點正好與基督教相反,基督教說生和死都是有,根本沒有虛無這回事;佛教則認為生和死都是無,只有虛無這回事。你以為你活著、存在著,其實那是假象。你活著只是因為一些非常偶然的因素暫時湊在了一起,產生了你的個體生命,因緣而起,因緣而滅,這些偶然的因素一消散、一分開,你就不存在了。所以,人的生命其實是一個假象,是一種幻象,我們要看破它,看破紅塵,看破這個我們受其迷惑、萬般看重的所謂的「我」。佛教有個基本的觀點就是「無我」,要讓你從「我執」也就是對「我」的執迷中解脫出來。當然,佛教還有輪迴之說,人死以後,靈魂還在,又會去投胎,但是佛教真正的主張是要斷輪迴,認為輪迴的過程還是在迷惑之中,還是在虛假的存在之中。最高的境界是斷掉輪迴,歸於寂滅,這就是涅槃。在佛教看來,生和死都是無,但是生是低級的無,死是高級的無,當然這種死,這種高級的無,是要經過修煉以後、覺悟以後、真正看透了人生以後才能達到的,那是徹底擺脫了生命慾望、擺脫了轉世輪迴的一種狀態。只有從輪迴中擺脫出來,才能進入真正的高級的無。所以,在佛教看來,死亡沒有什麼可怕的,生命本來就是虛幻的東西,你要從這種迷誤中走出來,看明白四大皆空。我覺得想要真正解決死亡問題,佛教是比較徹底的。基督教沒有辦法證明上帝的存在,而佛教把無看成一種根本的東西,從哲理上來說,我覺得是更站得住腳的。很多人都認為佛教是一種宗教,其實佛教是一種哲學,而且是一種非常徹底的哲學。

關於生死觀,我大致整理了一下,基本上有這麼五種。我在這裡沒有詳細展開,主要是想說明一點,就是對於生死問題,哲學和宗教有不同的解決方式,你可能覺得某一種觀點比較有道理,你也可能覺得沒有一種能夠真正地說服你。這沒有什麼關係,其實,從我自己來說,我也沒有接受其中任何一種說法,我仍然覺得自己沒有想通死的問題。儘管如此,我們應該有的態度是不要迴避。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思考死:有意義的徒勞》。思考死也許是徒勞的,最後還是沒有想通,但這是一種有意義的徒勞。

那麼,思考死究竟有什麼意義呢?我覺得起碼有兩方面的意義。一個是可以使我們更加積極進取地面對人生。思考死不一定是讓人消極的,它完全可以讓人更積極。我們平時很少想這個問題,老覺得自己好像永遠不會死似的,日子好像是無限的。其實這樣並不好,可能會使人渾渾噩噩。人的生命畢竟是有限的,通過思考死,等於把人生的全景看了一遍,也看到了人生的界限,就可以從這個全景和這個界限出發,考慮怎樣活得更積極、更真實。西方一些現代的哲學家,比如尼采、海德格爾,都很強調思考死亡問題對於人生的積極意義。尼采說過,人們往往因為懶惰或者懦弱而沒有自己的主見,躲在習俗和輿論的背後,按照習俗和輿論的要求去生活。可是一旦你想到,自己總有一天是要死的,你死了以後不可能重新再活一遍,你就會明白,為了那些輿論和習俗把你獨特的自我犧牲掉是多麼不值得。你的心裡就會有個呼聲,就是要成為你自己。海德格爾也有一個很著名的觀點,就是為死而在,或者叫先行到死中去。他說人平日裡渾渾噩噩的,讓自己沉淪在日常生活當中,和他人共在,但是有的時候你會突如其來地有一種莫名的焦慮,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是感到煩,這很可能是因為你在無意識中觸及了你自己的死,觸及了你是從虛無中來還要回到虛無中去這樣一個事實。你應該抓住這樣的時機,自覺地去思考,不要逃避。他的觀點和尼采是一樣的,就是生活你可以和別人混在一起,但死亡只能是你自己的死亡,沒有人能替代,死去的一定是這個獨一無二的你。想到了這一點之後,你就要想一想作為獨特的你的人生有些什麼可能性。所謂先行到死中去,就是要先設想自己已經死了,一切可能性都沒有了,再回過頭來看你的人生該怎樣過,哪些可能性對於你是最好的、最重要的。我經常說,想到自己的死,就會意識到一個人最根本的責任心是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我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思考死亡問題的另一方面意義是能夠使人對人生更超脫。我認為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不能光有進取積極的一面,還應該有超脫的一面。只有進取的一面,沒有超脫的一面,結果會很可悲,一旦遭受挫折就很容易垮掉。當然,只有超脫的一面,沒有進取的一面也不好,那樣會活得很沒有樂趣。應該是既進取,又超脫,思考死就能使我們在積極面對人生的同時,也時常跳出來看人生,做到超脫。古羅馬皇帝、斯多亞派哲學家奧勒留曾經說,一個人應該經常用「有死者」的眼光來看一看事物。譬如說,你跟人家吵架,為一件事情或者為利益打得你死我活,不可調和,你就想一想一百年以後你們都在哪裡?想到這一點,你就吵不下去了。你為一件事情很痛苦,比如失戀了,或者事業受了重大挫折,你就想一想以前為同樣的事情痛苦的人都到哪裡去了?你就會覺得再為這種事情痛苦是不值得的了。當然,如果一個人老是用這樣的眼光看事物,那就什麼也別做了,太消極了。但是我要說,你有必要為自己保留這樣的眼光,人生總有不順的時候,甚至遭到重大挫折的時候,那時候這樣的眼光是用得上的。用終有一死的眼光來看,人生的成敗也好,禍福也好,都是過眼煙雲,沒有必要太看重。所以,經常思考死的問題,一個人能夠既積極又超脫,不妨好好地在這個世界上奮鬥,好好地過一生,活得精彩一點,但是如果出現了自己不能控制的因素,遇到了重大的災難,那時候就能夠跳出來看,你的生命力反而是更加堅韌的。

我感到我從哲學那裡的確得到了很大的幫助。我的生活中有過很大的挫折,有的人也許看過我的書《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當時我的孩子出生不久就被發現患有先天性的癌症,只活了一年半,這一年半里真是像地獄一般的生活,但我相信是哲學救了我,使我能夠盡量跳出來看所遭遇的事情。站到永恆的角度,站到宇宙的角度,來看自己遭遇的一個苦難,就會覺得它很小。所以,我說,哲學是一種分身術,一個人有哲學思考的習慣,就能夠把自己分成兩個人,一個是肉身的自我,這個自我在世界上奮鬥,在社會上沉浮,有時候痛苦,有時候快樂;另外還有一個我,是更高的自我、理性的自我、精神的自我,這個自我可以經常從上面來看肉身自我的遭遇,來開導他。我想,這一點特別重要。古希臘有個哲學家叫芝諾,人家問他:誰是你的朋友?他回答說:另一個我。學哲學就是要讓這另一個自我強大起來,使他成為自己最可靠、最智慧的朋友,能夠經常和自己談心,給自己提供指導。如果這樣的話,走人生的路就會更加踏實,更加明白。

二、靈與肉

不管是哪一派哲學家都承認,人是有靈魂生活的,也就是有比肉體生活更高的生活,只是承認的程度有所不同。肉體生活就是生存,食宿溫飽之類,這基本上是動物性的,是人的動物性的一面。但是人不能光有這樣的生活,如果光有這樣的生活,人會感到不滿足。只要人解決了生存問題,如果還讓人僅僅過這樣的生活,沒有更高的生活,人就會感到空虛。這應該是人和動物的一個最根本的區別,人不光要生存,而且要為生存尋找一個比生存更高的意義;人不光要活著,而且要活得有意義。恐怕在所有的生物裡面,只有人是這樣的,只有人是談論意義的,只有人是追求意義的。

我說的靈魂生活是指對生活意義的追求,要為生存尋找一個高於生存的意義,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超越性,人是有超越性的。實際上,對意義的尋求、論證、體驗、信仰,構成了我們整個精神生活的領域。自從有人類以來,在基本解決了生存問題進入了文明狀態後,人類一直是在這樣做,在尋求生活的意義,不滿足於僅僅活著,這樣就形成了人類的精神生活領域,包括宗教、哲學、藝術、科學、道德,這些都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形式。這些實際上都是在尋求意義的過程中形成的,對個人來說也是這樣,對意義的尋求形成了他的心靈生活、內在生活。我說的靈魂生活就是指這種對生活意義的尋求。

人不滿足於活著,要為活著尋找一個更高的意義,可是,大自然並沒有給我們提供一個比活著更高的意義,用大自然的眼光來看人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人類的存在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用大自然的眼光來看,人類的生命不過是宇宙某一個小角落裡面一個偶然的存在,這個小角落,太陽系的某一個地方,我們的地球上面,剛巧到一定的時候,它的自然條件適合生命產生,於是生命就產生了,逐漸進化,最後進化到人。以後呢,自然條件慢慢變化,到一定的時候,又不適合於人的生存了,不適合於生命的存在了,人類就會毀滅,生命就會毀滅,最後地球也會毀滅。用宇宙的眼光來看,人類的生存有什麼意義?一點意義都沒有。用自然的眼光來看,個人的生存也是沒有意義的,一個人生下來了,活那麼幾十年,最後死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什麼也沒有留下,有什麼意義?所以,大自然並沒有為我們提供一個比生存更高的意義,比生存更高的意義是要人自己去尋求的。這個尋求的過程就形成了我們的精神生活,就形成了人類的精神領域。然後我們發現,有了精神生活的領域以後,精神生活本身就成了我們生活的意義,對意義的尋求過程本身就為我們的生活提供了更高的意義。你看,確實是這樣一個過程,原來意義就在於尋求意義,簡單地說就是這樣。因為人有了這樣的精神生活,有了宗教、哲學、藝術等等,我們感到生活是有意義的,因為有了這樣的不滿足於僅僅活著、要有一種更高生活的追求,在這個追求的過程中,我們的生活就有了意義。所以,尋求意義形成了人的精神生活領域,而精神生活領域本身又為人的生存提供了更高的意義。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因為人生缺乏意義而去尋求,結果尋求本身就成了意義。

總之,我們可以確定一點,就是靈魂生活是一個追求意義的領域,而人生的意義就取決於我們靈魂生活的狀況、精神生活的狀況。具體地說,我想人生意義的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其一是人生的世俗意義,就是這一輩子過得好不好,自己滿意不滿意,生活質量高不高。對於這一點,我們往往是用幸福這個詞來概括的。如果你覺得這一生過得挺好,你自己挺滿意,你就會說你挺幸福。那麼,幸福取決於什麼呢?我認為,幸福取決於靈魂的豐富,靈魂的豐富是幸福的源泉。這是人生意義的一個方面。

剛才講的是世俗的意義,人生意義的另一個方面可以叫作人生的神聖意義,或者說精神性的意義。如果說幸福講的是生活的質量,那麼神聖意義講的就是生活的境界,人生的境界高不高。這在哲學上通常是用德行這個詞來概括的,德行就是道德和信仰。其實,從人生意義的角度看,道德和信仰是一回事,都標誌著人生的神聖意義、精神性意義。德行取決於什麼?我認為取決於靈魂的高貴,靈魂的高貴是德行的基礎。

下面我簡單地談談這兩個方面的問題。

首先是幸福的問題。在西方哲學史上,對幸福問題的看法有兩大流派,一派是從伊壁鳩魯開始的享樂主義,另一派叫作完善主義。前者認為幸福就是快樂,後者認為真正的幸福是精神上的完善、道德上的完善。這兩派對幸福的概念雖然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都認為精神的快樂、靈魂的快樂要遠遠高於物質的快樂、身體的快樂。

事實上,物質上、肉體上的快樂是非常有限的,超過了一定限度,物質條件再好,快樂也增加不了多少,最多只是虛榮心的滿足,只有精神上的快樂才可能是無限的。精神的快樂來源於靈魂的豐富,那麼怎樣才能使你的靈魂豐富起來呢?我覺得應該養成一種過內在生活的習慣,這一點很重要,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這個時代太喧鬧、太匆忙,生活逼迫我們總是為外在的事物去忙碌,基本上生活在外在世界裡面,這是很可悲的。一個人應該有自己的內在生活,有自己的內在世界。怎樣才能有自己的內在世界呢?一條就是要養成獨處的習慣,有自己獨處的時間;另外一條就是閱讀,讀那些真正的好書。獨處是和自己的靈魂相處,讀好書是和歷史上那些偉大的靈魂溝通,這是使我們的靈魂深刻和豐富起來的兩個基本途徑。

其次是德行的問題。完善主義的哲學家,從蘇格拉底開始,後來包括斯多亞學派、中世紀的哲學家奧古斯丁、近現代的像康德和一些德國的哲學家,他們都有一個觀點,認為幸福就是德行,就是過有道德的生活,就是說人的靈魂生活本身就是幸福的實質部分,哪怕你因為靈魂生活而受難,也是一種幸福,不需要用快樂來證明。「德行即幸福」是蘇格拉底最早提出來的,但是這一路的哲學家,包括康德在內,都是這種看法,從這一點來說,他們是把靈魂的高貴看得更重要了,靈魂的高貴既是德行,又是幸福。我們現在很少提高貴這個詞,但我覺得高貴是人類一個特別重要的價值,古希臘人講高貴,羅馬人也講高貴。那麼什麼是高貴呢?換一個說法就是人的尊嚴,做人是要有尊嚴的,一個人要意識到做人的尊嚴,做事情的時候也要體現出做人的尊嚴,這樣的人就有一顆高貴的靈魂。用康德的話說,就是人是目的,那個大寫的人、作為精神性存在的人是目的,永遠不可以把他當作實現物質性目的的手段,對自己、對別人都要這樣。我認為,「尊嚴」這個概念是中國傳統文化裡所缺乏的,現在更是特別缺乏的。

在最高的層次上,德行就是信仰,相信人是有尊嚴的、有做人的原則的,這樣的人就是有信仰的人,倒不一定非要有一種宗教來統一人們的思想,我覺得這在現在的中國也是不可能的。我們說人作為有靈魂的存在是高貴的,是有尊嚴的,靈魂是人的本質部分,這一點從哲學上講也許是有問題的。比如有人就會問,這個高貴的、本質的部分是從哪裡來的,它的根源是什麼,在宇宙中有沒有根據?實際上,形而上學也好,唯心主義也好,都是想論證有這個根據,但這是一個理性無法解決的問題。我們的靈魂到底是不是來自宇宙間某種不朽的精神本質,和它有一種聯繫,這一點是無法證明的。但是,哲學家們在這個問題上都寧願保留宇宙具有精神本質這個假設,包括康德,他說上帝是一個必要的假設,因為如果沒有上帝這個假設的話,我們無法解釋我們的道德行為。這樣做的好處,是讓我們的生活按照上帝存在的假設來進行,這時候我們的人生境界和我們不相信的情況下是不一樣的。與哲學不同,宗教不論證,它就是要你相信,它已經給你提供了一個現成的答案。反正不管信不信教,我們都要做一個高貴的、有尊嚴的人,應該有這樣一個信念。在我看來,人與人的根本區別,就在於有沒有這樣的信念,是不是按照這個信念做人和處世。

哲學對於當代青年有什麼意義,這也是很多青年關心的問題。我們這個時代,今天青年所處的這個時代,我認為有兩個顯著特點。第一個特點是意識形態弱化,價值多元,沒有了統一的信仰。這和我年輕時所處的那個時代完全不同,我們那時候有統一的意識形態管著,用不著你,更準確地說是不允許你自己去尋求一種信仰。現在不同了,在信仰問題上,實際上發生了一個去中心化的、個體化的過程,信仰不再是自上而下規定下來的,而成了每個人自己的事情。我認為這是很大的進步,信仰恢復了它本來的意義,回到了它應該有的狀態。自己去尋求信仰,這當然比較累,不像有一個現成的信仰那麼輕鬆,但是,信仰本來就是個人靈魂裡的事,從外面強加的信仰算什麼信仰呢。現在,有些人可能找到了自己的信仰,比如真的信了某一宗教。不過,據我看,大多數人是沒有一個確定的信仰的,我也是這樣,可以說仍在尋找的過程之中,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哲學就有了重要的作用,哲學就是讓你獨立地思考人生意義的問題,自己去尋求人生的意義,這實際上就是自己去尋求和確立信仰的一個過程。在我看來,最後能不能找到一個確定的信仰,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始終在思考、在尋求,這本身就使你在過一種高品質的精神生活,其實也就是一種有信仰的生活。我認為這是哲學對於當代青年的一大價值。

我們時代另一個顯著特點是競爭激烈,在市場經濟的環境中,青年們面臨著嚴峻的生存問題。那麼,在我看來,哲學就有助於我們在激烈的競爭中保持頭腦的清醒,為自己保留一種內在的自由。當然,事實上,一個人越是重視精神生活,有精神上的追求,他在這個商業社會中就越可能會有更大的困惑甚至痛苦。因為我們無法否認,精神追求與生存競爭之間是會發生衝突的,往往生存競爭會使你無暇進行你喜歡的精神活動,比如讀書、寫作等,精神追求又會使你厭惡生存競爭。對於這個問題,我的想法是,我們只能正視現實,不管你的精神慾望多麼強烈,你必須解決生存問題,精神追求不會賦予你在生存競爭中受特殊照顧的權利,市場就是這樣,你再抱怨也沒有用。不過,我們應該看得遠一點。長遠來看,在現代競爭中,一個人的綜合素質是非常重要的,其中包括精神素質。同時,也要看到精神追求是不以社會酬報為目的的,否則就不成其為精神追求了。兩方面只能盡量兼顧,而在真正發生不可調和的衝突時,就甘願捨棄利益,這是必要的代價。說到底,你的做法和心態取決於你究竟看重什麼,僅僅是實際利益,還是人生的總體質量。

中央國家機關青年哲學知識系列講座現場互動

問:今天在座的不少人是慕名來聽您的講座的,這種名氣多半與您那本《妞妞》有關。有這樣一句話,悲劇就是把美麗的東西破壞了以後向他人展示。這可能是您書裡的一段話,是不是?(答:這是魯迅說的。)而大多數人都對別人的隱私、痛苦身世懷有窺視的慾望。您作為一位洞悉人性的哲學工作者,對此更是明白的。那您當年在出版《妞妞》時,對由此產生的轟動和反響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

答:關於《妞妞》這本書,我為什麼要寫這本書,寫了以後為什麼要出版,其實已經有人提出過一些質疑。當然,我可以寫了以後不出版。但是我最後終於把它出版,因為我認為這本書的意義,不僅僅限於我自己的一段私人經歷,我也不認為它是我的隱私,我認為它應該有更多的意義。當時我是突然陷到了苦難中,在這個過程中,為了自救,我有很多思考,我試圖從哲學上開導自己。妞妞的到來,讓我第一次品嚐到了做父親的那種快樂、那種喜悅,同時也給我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妞妞的病情給我帶來極大的痛苦。我把這兩方面的體驗都記下來了。那麼,這本書對於別人、對於讀者會有它的意義,就是親情和苦難,這兩方面的體驗和思考對別人會有意義。不過,你說書出後轟動,這不符合事實。我和出版社更沒有有意要轟動,開始只印了一萬冊,後來慢慢加印,它的影響是逐漸產生和擴大的,完全是自發的。當然,有些評論讓我很感動,我覺得在讀者眼裡這本書不是你所說的隱私,譬如有人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妞妞,我覺得講得非常好。

問:聽了幾次哲學講座之後,感覺每位學者所研究的內容都變成了他本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左右了他的生活方式,這就是哲學與自然科學的不同之處嗎?

答:對,在我看來,真正的哲學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一種化為血肉的生活方式。但是能做到這一點是不容易的,我覺得我還沒有做到,我也不相信其他來講座的學者都做到了。哲學的存在方式有幾種。一種是作為形而上學的沉思,是對人類處境的根本性思考,而且是創造性的、提供了新角度的思考,這屬於那些哲學大家、哲學史上留名的大師。還有一種是作為學術,其實大量的學者都是把哲學作為學術,一輩子研究一個領域裡的一個問題,整理資料。第三種就是真正把哲學變成自己的生活方式,能夠和自己的人生追求融合在一起,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高的要求。其實,古希臘的很多哲學家就是這樣的,哲學的開端就是這樣的。但是,後來哲學的發展離開了這個傳統,我認為應該回到這個傳統。一個是自己性情的原因,另外由於我對尼采的研究,我覺得尼采是回到了這個傳統上,對我有很大的啟發,使我相信這是我努力的一個方向,但是我還沒做到,我正在做。

問:您是共產黨員嗎?如果是,您如何處理共產主義和您所從事的研究工作的衝突?

答:第一,我不是共產黨員;第二,不管我是不是共產黨員,這個問題都是存在的,都是有意義的一個問題。我並不認為我所從事的工作和共產主義之間有什麼衝突。對於共產主義這個概念,實際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你也許想講的是馬克思主義,不一定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是指一種社會理想,這種理想,我們原來以為很快就會實現,現在看起來是無限期地往後推了,推到什麼時候能實現,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時候會實現。能不能實現?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好像是不能懷疑的,但是作為一種思想探討,我想還是可以討論的。不過,我想講的是,馬克思主義和我所思考的這些人生哲學,它們並不構成衝突的關係。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問題出在我們以前教科書上對於馬克思主義的那種教條式的宣傳和理解。其實馬克思本人的哲學是很豐富的,而且是非常人性的。馬克思的理想是什麼?我覺得馬克思的理想和我所追求的其實是完全一致的。你要說共產主義的話,其實馬克思講要通過所有制的改造、消滅私有制才能達到共產主義,這一點我們現在不知道,這條路是不是能夠走得通,怎樣才能走通。但是,馬克思所想像的目標、所追求的目標,那種共產主義,最關鍵的一點,實際上就是一個人性化的社會。這個社會的標誌並不是物質的極大豐富,也不是階級的消滅,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最重要的東西是人們都自由了,從物質生產領域解放出來了。馬克思說,真正的自由王國是在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也就是說,社會上絕大部分的人,或者說全體成員,都用不著為自己的生存操勞了,都從這個領域裡解脫出來了。到那個時候,社會發展的目的是什麼?是人的能力的發展本身。人的能力的發展本身成了目的,這是馬克思的原話。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去發展自己的能力,不再為生存忙碌,這就是一個理想社會要達到的目的,這才是馬克思所盼望的共產主義。這和我對人生的看法、對人生的追求是完全一致的。但是,這一點在我們以前的教科書裡面,我們是不說的,我們強調的是馬克思的經濟觀點。我們現在應該更加豐富、更加本質地去理解馬克思。

問:我有一次出差,途經紐約的曼哈頓,到西非的一個島國。在曼哈頓看到了日進斗金的精英們腳步匆匆;在非洲的島國看到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黑人手裡拿著木棍,在太陽的炙烤下悠閒歡快地跳舞,他們大多是文盲。不知道您認為誰離天堂更近?

答:天堂實際上是指精神王國、精神樂園,離天堂遠近當然是用精神指標來衡量的。耶穌說,想上天堂的人必須回到孩子,變成孩子,就是說一個人必須精神上單純,才能上天堂。我覺得還應該加上豐富,一個人在精神上應該既單純又豐富。物質越多,越陷在物質裡面,離天堂就越遠,所以耶穌又說,富人進天堂比駱駝鑽針眼還難。不過,你提的問題比較複雜,牽涉文明的雙重價值,既有正面價值,又有負面價值。如果你要杜絕後者,前者也會失去,只能是盡量減少文明的負面價值。

問:香港一位和黃沾齊名的才子曾說,用七十年的時間探求人生的意義,無非還是吃吃喝喝、男男女女。您怎樣看待此人的人生態度?

答:我認為他根本就沒有探求過,所以才會這麼說。

問:您在廣西工作時精神上很苦悶,想出來,從哲學層面上您如何評價這種想法?

答:我覺得這是本能,用不著從哲學層面上去評說。人當然是追求快樂、躲避不快樂的,但關鍵是快樂的標準不一樣。桂林其實也是一個特別好的地方,很美的地方。可是,我覺得我的生活是在北京,為什麼呢?因為在北京,我有更開闊的視野,有更加水平相當的精神交流。這是我最看重的那種生活。如果你讓我永遠生活在一個落後閉塞的地方,精神生活相對比較貧困的地方,我會感到痛苦,我是從這個角度上說的。如果光從物質生活、吃喝玩樂出發的話,那現在桂林也不錯,去廣州、深圳更好。

問:作為當代知識分子,對社會所負有的責任是什麼?

答:這個問題當然是個很大的問題,可以再開講一次。簡單地說,我特別想強調的一點就是,在任何一個社會,知識分子都應該對社會承擔責任,在我看來,這種責任應該是一種精神上的責任,就是要關心社會的精神走向。知識分子應該關注社會的基本走向,它在精神上是不是對頭,如果不對頭,要提出自己的意見,發出自己的聲音,進行批判。我想,這是一個基本的責任,對任何一個社會的知識分子來說都是這樣。知識分子應該是重大問題、根本問題的思考者和發言者。我想強調的一點是什麼?中國的知識分子表面上、嘴上也說得很多,社會責任什麼的,對社會問題很愛發言,但是有一個毛病。我認為,一個知識分子對社會的關注,應該是精神上的關注,既然是精神上的關注,那麼他對自己的精神生活也應該是很重視的,應該是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的。但是,很多知識分子忽略了這一點,沒有自己的精神生活,沒有自己的靈魂生活。在這種情況下,關注社會生活往往是從功利出發,個人的功利或社會的功利。所以,很容易沒有自己的一貫性,很容易根據風向來改變,我看到過很多這樣的例子。知識分子也跟著社會的風向改變,還算什麼知識分子?得有自己的立場。為什麼沒有自己的立場呢?我覺得重要的原因,就是不從精神的層面來看社會問題。看社會問題是有各種層面的,就社會論社會,甚至只從利益角度來看社會,這個層面低了一點。不能少掉精神緯度,但我覺得就中國知識分子的普遍情況來說,是缺少這個緯度的。

問: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即人的本質是人的社會性。作為社會中的一個個體的人,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是二者的辯證統一。如果靈魂的高貴體現為人是目的,永遠不可以把人作為手段,是否會讓人的靈魂變得更自私?

答:馬克思關於人的本質問題有很多論述,這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我們以前的問題把這個方面當作馬克思的全部論述,這樣就把馬克思理解得狹窄了。馬克思還說過,人的本質是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這個觀點就更強調人是精神性的存在,作為精神性存在的人的自由。所以,關於馬克思的人的觀點,其實是可以再討論的。我記得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時候,我們中國學術界爭論很激烈,一派是把馬克思關於人的論述歸結為人的社會性,然後把社會性又歸結為階級性,這是一派的觀點;另外一派觀點認為這是狹窄的,應該更強調馬克思關於人的全面的論述,強調人的人性的方面,我當時是屬於這一派的。現在來看,應該說僅僅歸結為社會性,這種觀點的狹隘性是一目瞭然的,用不著再爭論了。不能只把人看作目的,也要把人看作社會的手段?我覺得,這是沒有理解康德命題的含義。當然,手段和目的是相對而言的,譬如說,在某些具體的情況下,你用一些人去完成一件事情,在這個意義上你會說人是手段。從根本的意義上來說,我不知道馬克思曾經說過人是手段,我不知道有這樣的論述。從根本意義上來說,你只能把人作為目的,不能把人作為手段。當然,為了實現社會的目標,需要個人、很多人去參與、去奮鬥,但這並不意味著人是社會的手段。從根本的意義上來說,個人和社會之間的關係是,個人是目的,社會是手段。社會無非是個人、許多個人結成的一種關係。社會為什麼要存在?個人為了生存的需要,必須依靠他人,在這個過程中,人們才結成了一種社會關係。社會不為所有的個人而存在,它為什麼而存在,難道是為它自己?如果抽掉了所有的個人,社會就成了一個抽像的東西,是一個抽像的實體。所以,從社會產生的原因和社會最後要達到的目的來說,都是社會為了個人,是為了個人才產生、才存在的。我覺得,我們以前過於強調社會對於個人的支配,好像個人只是手段,只是為社會服務。那麼,社會究竟為了什麼而存在?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存在了。如果不是為了每一個個人的話,社會為什麼要存在?你能提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嗎?我們把社會作為一個抽像的實體,作為一種凌駕於個人之上的東西,這種思路造成了很多問題,導致對人的不重視,對個人價值的蔑視,所以我認為應該顛倒過來,更強調社會是為了個人,而不是個人為了社會。這不是鼓勵自私,個人當然要為社會做貢獻,但是,當你這樣做的時候,你要明白,你歸根到底是為了人,為了社會上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問:宗教常常被科學的進步證明是錯誤的,想請您評價一下科學和宗教哪個更有價值。

答:科學和宗教各有各的價值。科學可以證明宗教裡面的某些具體說法是錯的,但是科學不能證明宗教本身是錯的。這話是什麼意思呢?譬如說,現在從科學來說,我們可以說知道宇宙是通過大爆炸產生的,地球是經過星雲的冷卻過程產生的,生物、人類是通過進化產生的,等等。這樣,《聖經》裡面講的上帝在六天之內創造世界,你可以說它已經被證明是錯的,世界不是上帝創造的。對這些宗教裡面的具體說法,科學可以否定它,但是科學不能證明宗教最根本的東西是錯的。宗教最根本的東西是什麼?實際上就是世界的本質問題。世界的本質是什麼?一直有兩種看法。一種認為世界的本質是物質,這是我們的唯物主義的說法;還有一種就是像柏拉圖、基督教,認為世界具有一種精神性的本質,對它的叫法不一樣,柏拉圖說是絕對理念,基督教說是上帝,我們的靈魂、精神追求都是從那裡來的。這一點科學能不能把它否定?我認為不能。為什麼不能?科學是管什麼的?科學是管經驗的,科學只能從我們感官所接觸的現象裡總結出一些規律來,這是科學所做的事情。但是,世界的本質是什麼?有沒有一個精神性的本質?這一點是永遠不會在我們的經驗裡出現的,是我們永遠經驗不到的。既然經驗不到,科學就不能證明它,也不能否定它。凡是第一原理都是這樣的,無論是哲學上的,還是宗教上的,都是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的。有沒有一個上帝存在,有沒有一種神聖的本質存在,世界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這永遠是科學所不能斷定的,科學既不能證明也不能否定。這一點不是我的說法,費希特、列寧都說過。列寧說,到底是物質第一性還是精神第一性,這是一個信念,不是可以通過爭論解決的。所謂物質第一性或精神第一性,就是世界的本質到底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這一點永遠不可能用事實來證明,所以它是一個信念,信念只能夠相信,不能夠證明。那麼,到底哪一個更有價值?各有各的價值,宗教有宗教的價值,科學有科學的價值。宗教解決的是生活目的的問題,為什麼活著的問題;科學解決的是生活手段的問題,怎麼樣生活得更舒服也就是更複雜的問題。科學面對的是事實,宗教面對的是價值,它們管的領域是不一樣的。所以,很多大科學家同時也是教徒,或者雖然不信教,但有強烈的宗教情緒。

問:在今天的講座中,您提到不經歷苦難的人生是淺薄的,是有缺憾的,但我寧願我的人生永遠不曾有過失敗,您如何看?

答:我相信沒有人主動去選擇苦難、挫折、失敗,問題是這些遭遇是人生中難以避免的,一旦遇上了,以怎樣的心態去面對?如果你總是懷著僥倖或害怕的心理,一心躲開這樣的遭遇,那麼,第一你在走人生的路時就會謹小慎微,成為平庸的人;第二你很可能仍然躲不開,那時候你就會埋怨、屈服甚至一蹶不振,成為一個真正的失敗者,喪失了苦難本來可能給你的那些正面價值。

問:當今世界紛繁複雜,在社會裡我們年輕人應該多讀哪些書來淨化自己的心靈,提升精神境界?希望您給我們推薦一些好書。

答:我很難拿出一個具體的書目來,因為我相信,對每一個人來說,真正會發生興趣、讀得進去的書肯定是不一樣的。我想強調一點,我的建議是直接去讀那些經典著作,不要去讀那些二手、三手的解釋性的作品。直接讀大師的作品,這是我自己在讀書方面最重要的經驗。我上中學時就很愛讀書,但是那時候我讀的是一些介紹性的小冊子。後來,進了大學以後,我開始讀原著,讀那些經典著作,包括哲學的、文學的,我馬上就感覺到,其實許多大師的作品並不比那些小冊子難懂,它們一下子把本質問題說清楚了,而那些小冊子,那些二手的、三手的東西,在那裡繞來繞去,總也說不清楚。所以,要讀就去讀大師的作品,那些經典著作。你讀的範圍可以稍微寬一點,文學的、哲學的,都可以讀一些。在哲學方面,一開始的時候,你也許不知道該讀哪些經典作品。我的建議是,去找一本簡明的哲學史,把它瀏覽一下,自己感覺一下可能對哪個哲學家更感興趣,然後就去讀這個哲學家的書。簡明的哲學史,我可以推薦的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美國學者梯利寫的《西方哲學史》,這本書的好處是的確比較簡明,並且忠實於原著,把每個哲學家的基本思想用準確的語言說出來了。還有羅素的《西方哲學史》或《西方的智慧》,《西方的智慧》可以看作《西方哲學史》的簡縮本,再比如威爾·杜蘭的《哲學的故事》,這兩本書都有中譯本,用生動的語言介紹了西方最偉大的哲學家。總之,先對大哲學家們有一個大概的瞭解,然後挑自己感興趣的細讀,就這樣漸漸地受熏陶,漸漸地擴展閱讀範圍,這是一個辦法。文學的就太多了,而且個人的趣味更不一樣。我希望你們不要光看現代中國作家寫的東西,不如多看一些西方古典的,像歌德、托爾斯泰,你們會發現,這些作家寫的作品,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大師就是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