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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1]

無論如何,新年前夜都是極為開心的,我甚至覺得要比元旦當天還有意思。這大概是之前的愉悅還沒有消失,新的愉悅又湧上心頭的緣故吧。祭祀前的宵宮[2]、聖誕節的狂歡、靠近元旦的除夕夜,都是這樣的感覺。我小時候總覺得新年前夜的快樂是特別的,一年僅此一次,是別的夜晚全然無法相比的。有心情煩悶的記憶,也有家裡瀰漫著帶味道的水汽的記憶,有大家忙作一團的記憶,也有禮貌地寒暄的記憶,這些快樂的時光三言兩語難以盡數。我小時候,街上的商舖大抵還是半年交一次租。每到年底這天,我家就跟往年一樣,從早到晚都是人。商舖的二掌櫃們帶著賬簿,打著燈籠,從我家後門進出,絡繹不絕。廚房的灶台也已經裝飾好了,柱子上高高的櫥櫃裡供奉著的荒神像前也已經擺上了新的松枝和幣帛。我們會用畫筆在松枝上畫出一條條白線,每一筆都要乾淨利落。不知為何,在松枝上畫畫的舊事總讓我難以忘懷。大體上,母親這一輩人都覺得荒神很靈驗,對他的敬畏簡直到了誠惶誠恐的地步。打開廚房的櫥櫃,就會發現有許多大盤子裝著的燉菜和紅豆餡。大人們說這是專門為新年準備的,小孩子不能碰。我還記得在各家店舖的二掌櫃們進進出出的時候,有一位從二合半村推著車過來的農民,像往年一樣,把捆成束的蘿蔔堆在我們家地板上,說這是一年裡白送他們肥料的謝禮。一年中,只有新年前夜我們小孩是被允許通宵不睡的。以往每天都被早早趕上床,那一天卻可以像大人們一樣不睡覺,我們都很興奮。因為元旦當天是不能打掃衛生的,所以在新年前夜,我會把玄關、通道以及庭院通通打掃一遍,再在門口掛上大燈籠。不久,一家名叫「砂場」(不可思議的是,好多蕎麥麵館都叫做「藪」或者「砂場」)的蕎麥麵館就會提著好幾層的飯盒送蕎麥面過來。父母、兄弟姐妹和爺爺,大家會在一起吃蕎麥面。對我來說,這和樂的場面是種無上的幸福。爺爺總說:「大家能像這樣聚在一起吃年夜面,真讓人高興!」

再過不久,一百零八聲鐘響就將從四面八方傳來。我住在下谷仲御徒士鎮的時候,總能聽到淺草寺的鐘聲,等搬到谷中鎮的時候聽到的就是上野寬永寺的了。爺爺和弟弟妹妹們都已入睡,只有我和父母三人還坐在茶室的長方形火盆旁——這時已經是凌晨兩點左右。世界彷彿安靜了,秋風吹動窗戶的響聲顯得分外清晰。煤油燈下,母親把對半折好的流水賬拿了出來,父親也拿起算盤開始算這一年的賬目。喝著福茶,父親總會讓我看看算賬的結果,一邊說著「只剩這麼點兒了呀」。雖然大約只有五百到八百日元,但這對於還是孩子的我來說已經是筆巨款,所以每到這時,我總是深深感到父親的可靠。我記得一年中的總支出是兩千日元左右。大人們說明天晚點兒起床也沒關係。我鑽進了被窩,依舊是毫無睡意,一邊想著諸如「明天我要第一個到學校」這樣的事情。在東京過年很少能見到下雪,即使到了十二月末也還一直是小陽春天氣。

現在又是怎樣一副光景呢?過年的時候是下著雪的。當年十二三歲的小孩,現在已經六十四了,人們對我的稱呼也變成了「老翁」。我在東京的家被火燒了,作為疏散地的陸中花卷的家也被燒了。因此,我不得不過著長年空想的山林生活。今年,我住在巖手縣稗貫郡太田村的山口部落,在一間方圓三百米都不見人煙的小屋中,迎接了新年的到來。去年的十一月十七日,我把被子搬到了這山間小屋,然後從那晚開始過上了獨居生活。我的日記上寫著去年十月末就下霜了(今年還沒見著初霜)。十一月二十八日,一邊出著太陽一邊下起了雪,這也是去年的初雪。二十九日小屋裡的水結冰了,這似乎也是去年的初次結冰。十二月二日是小雪,接連下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的時候,積雪已經相當厚,連蘿蔔也被凍上。那以後的三天天氣也沒有轉好,每天都是下雨或者下雪,快連晴天也見不著。二十九日,細雪霏霏落下,村裡的人們連出門都要用上滑雪板才可以了。

年底那天,村裡來了個年輕人幫我剷除小屋屋頂上的積雪。小屋周圍的防雪圍欄也是村裡的一群年輕人幫我用茅草搭建的。似乎是為了對抗強勁的西風,他們在小屋的西側圍滿了雪欄,簡直就像城牆一樣壯觀。村裡人全都用舊歷,所以在年底這天似乎沒什麼活動。 我用樹枝自己做了一個腳爐架,在上面鋪上被褥,開始了我的被爐生活。然而,直到天亮之前,我都沉浸在初次過年的回憶中,一時間感慨萬千。我一邊思念著爺爺、父母,還有智惠子小姐,一邊思考著發生在日本的巨大變化,對於自己過往的行為進行了深刻的檢查。就這樣,萬里無雲的晴空中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場日出。

[1]過年:日本明治維新後改慶祝農曆新年為公歷,即慶祝元旦。

[2]宵宮:神社正式祭典前夜舉行的祭祀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