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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時間是根本之謎

芝加哥大學,1980年3月

我想時間是一個根本之謎。其他東西頂多只是難以理解。空間並不重要。你可以想像一個沒有空間的宇宙,比如,一個音樂的宇宙……時間問題把自我問題包含在其中,因為說到底,何謂自我?自我即過去、現在,還有對於即將來臨的時間、對於未來的預期。

巴恩斯通博爾赫斯,儘管你幾乎雙目失明,你卻總是談到你置身其中的建築和房間的特點,你是如何憑借你那有限的視力觀看的?今天在這間大廳裡你又有何感受?

博爾赫斯我感受到了友情。我感受到一種誠摯的歡迎。為人所喜,為人所愛,我感受到了這一切。我感受不到具體環境如何,但我感受到了最本質的東西。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但我肯定我是對的。

巴恩斯通你時常拿友誼與愛情做比較,你想再比較一下這兩者嗎?

博爾赫斯愛情很奇特,其中充滿憂慮,充滿希望,而這一切或許正是為幸福而存在。但是在友誼中,不存在誤入迷津,也無需滿懷希望,友誼就這麼存在下去。人們不需要頻繁會面,也不需要有什麼表示。但是我們知道,如果我們之間存在友誼,那麼對方就是個朋友。在長期的生活中也許友誼比愛情更重要。或者說,也許愛情的職責、愛情的義務就是變成友誼。如果不是這樣,它就會讓我們的關係半途而廢。但是雙方都應沉浸在巨大的愛情之中。

巴恩斯通你是否願意談一談經驗與詩歌?

博爾赫斯我想,對一個詩人來說(有時我也這樣自詡),萬事萬物呈現於他都是為了轉化為詩歌。所以不幸並非真正的不幸。不幸是我們被賦予的一件工具,正如一把刀是一件工具一樣,一切經驗都應變為詩歌,而假如我們的確是詩人的話(我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我自詡為一個詩人),假如我的確是一個詩人,我將認為生命的每時每刻都是美麗的,甚至在某些看起來並不美麗的時刻。但是最終,記憶把一切變得美麗。我們的任務,我們的責任,即是將情感、回憶,甚至對於悲傷往事的回憶,轉變為美。這就是我們的任務。而這一任務的巨大好處在於,我們從不將它完成,我們總是處於完成這一任務的過程之中。

巴恩斯通在《夢之虎》一書的《王子的寓言》中——

博爾赫斯但願我還記得它。

巴恩斯通記憶就是為了被忘記。

博爾赫斯我差不多已經把它忘記了。

巴恩斯通這篇寓言以詩人的後代依然在尋找一個包容宇宙的詞語作結。你是否在尋找一個詞、一種思維狀態、一種感覺、一種理解?在你大限來到之前,你在尋找的——如果你是在尋找的話——是什麼?

博爾赫斯依我看,找到正確詞語的惟一辦法,是不去尋找它。一個人應當活在此刻,此後,那些詞語會不尋自來,或根本不來。我們只能一步一個腳印地、毛病百出地生活下去。我們不得不犯錯誤,不得不改正錯誤,這當然是人一生的工作。

巴恩斯通你自己並不信什麼神,不過,由於缺乏其他象徵媒介或類似的稱謂,你經常在你的詩中使用「神」這個詞。你是否信仰什麼,或在尋找著什麼能夠避開因果律的東西?你是否信仰什麼超驗的東西?

博爾赫斯我當然信。我信仰世界的神秘。當人們使用「神」這個詞時,我就想起了蕭伯納的話。我不知我記得對不對,他說:「神在創造之中。」而我們就是創造者。神由我們而出。每當我們造就美,我們便創造著神。至於善報與懲罰,這些東西僅只是威脅與誘餌。我對它們不感興趣。我並不信仰人格神。為什麼一尊人格神要比——我今天成了泛神論的擁護者——要比我們作為神的大家更重要。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就是神。我想我是一個講道德的人,或者說我已盡力去做一個講道德的人。我覺得我做得對這就夠了。我無法信仰一位人格神。我曾努力去信仰,但我做不到。不過抱歉地說,在我的先祖中卻有幾位衛理公會的牧師。我祖母銘記著她的《聖經》,她熟悉那些重要的章節和詩篇。但她也銘記著狄更斯。這也不錯。

巴恩斯通你已經猜到了我的下一個問題。關於狄更斯,你想告訴我們什麼嗎?

博爾赫斯當一個人想到狄更斯,他其實想到的是一群人。我說「狄更斯」,但我想到的是匹克威克先生、「小滑頭」道奇、尼古拉斯·尼克貝、馬丁·朱述維,以及《馬丁·朱述維》中的兇手。我想到狄更斯,說真的,我就想到一群人。至於狄更斯本人,他倒不如他的夢境有趣。這當然意味著對狄更斯的誇讚,同樣,當我說到「莎士比亞」,我並沒想到威廉·莎士比亞。我想到的是麥克白、三女巫、哈姆雷特和那些十四行詩背後的神秘人物。所以說到狄更斯,我想到許多人,而那許多人不過是狄更斯的夢。他們帶給我莫大的樂趣。我不斷讀下去,重讀下去。

巴恩斯通回到人格神的問題上,你是諾斯替教派的信徒嗎(a gnostic)?

博爾赫斯我是一個不可知論者(an agnostic)。

巴恩斯通不,我指的是諾斯替教派的信徒。

博爾赫斯哦,是的,我也許是。為什麼不今天是諾斯替教派教徒,明天是不可知論者呢?兩者是一回事。

巴恩斯通你倫理學的基礎是什麼?

博爾赫斯依我看,在我們生活的每一時刻,我們都不得不做出選擇。我們不這樣做就那樣做。正如約翰遜博士所說,我們始終是道德主義者,而不是天文學家或植物學家。

巴恩斯通在芸芸眾生中,你怎麼就成了博爾赫斯?存在選擇了你,你不感到驚訝嗎?你如何看待個人意識?

博爾赫斯我為成為博爾赫斯而感到驚訝和慚愧。我曾努力要成為另一個人,但直到現在我也沒辦到。我根本不喜歡做博爾赫斯。我希望我是你們當中的某個人。

巴恩斯通說說你的寫作。口授詩歌作為與動手寫作相對立的寫作方式,是否改變了你要寫的詩歌?

博爾赫斯我想這使它們變得更好,因為它們現在更短些。

巴恩斯通那些為你記錄詩歌的人——你母親、安娜列斯·馮·德·裡本(Annaliese von der Lippen),還有今天在場的瑪麗亞·兒玉——

博爾赫斯她們是否對我的詩歌有反對意見?經常有。但我很固執,依然故我。

巴恩斯通她們的異議與觀點對於你實際的詩歌寫作有影響嗎?

博爾赫斯是的,有影響。她們總是與我合作。我記得我寫過一篇名叫《闖入者》的小說。兄弟倆兩個惡棍由於相互嫉妒而殺死了一個女人。他們結果她的辦法就是用匕首把她捅死。我口授到最後一句,我母親把它寫了下來。她對整個故事都頗反感。她對於惡棍和匕首感到厭倦。這時我講到,哥哥不得不告訴弟弟他已經在那個早晨用刀子殺死了那個女人,或者是他不得不勒死她,我也不清楚——幹嗎要提那些血淋淋的細節呢?他不得不那樣說,我不得不找一個恰當的詞。於是我對我母親說:「他怎麼能那樣呢?」母親說:「讓我想一想。」這是在早上。停頓了片刻,她忽然以一種異樣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他說的話了。」我就說:「好,寫下吧。」她寫完以後我讓她讀給我聽。她讀出來的是:「我閒著沒事,兄弟,今天早上我把她殺了。」她為我找到了合適的詞。小說結束了。我添了一兩句話。這時她要我別再寫這些殺氣騰騰的小說了。她對它們感到厭倦。但是她向我提供了我需要的詞,與此同時從某種意義上講,她變成了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而她也相信這一點。她說「我知道他說了什麼」,好像真的確有其事。她為我那篇名叫《闖入者》的小說提供了關鍵性的詞。那也許是我最好的小說——或者也許是我所寫出的惟一一篇小說。

巴恩斯通在你年輕的時候,有一段短短的時間你同一些加烏喬們一起去了北方。你能否描述一下你的經歷?這趟旅行對你和你的作品有何影響?

博爾赫斯我在1934年去了巴西與烏拉圭的交界地區。在那裡我找到了阿根廷的過去。我找到了平原,找到了加烏喬,那些東西在我的國家已不復存在。那些東西在期待著我,或至少在等待著我。我在那裡待了十天左右。我感到頗為厭煩。但我看到了一個被殺死的人。這我以前從未見過。他是一個烏拉圭老牧人,被一個黑人用左輪手槍撂倒。他挨了兩槍,就倒地身亡了。我當時想,這多可憐。然後我就不再想這件事了。但是多年以後,當我在烏巴邊境上的桑塔安納-利夫拉門圖的那十天生活已變得相當遙遠的時候,那個地方又重現在我的腦海之中。好像我一直記著它。這很奇怪。我差不多走遍了全世界,我到過一些偉大的城市,我到過或許可以稱之為世界之都的城市紐約,我也到過倫敦、羅馬和巴黎,可我不知道我的記憶何以會回到那座巴西邊境上的破敗的小鎮,而一旦我寫起來,它便好像給我帶來了靈感。不過當時它並沒有什麼特別有趣之處。整個事件是後來在我的記憶裡發生的。

巴恩斯通你在童年和青年時代讀的書——

博爾赫斯我一直在讀書。

巴恩斯通你最初讀的是些什麼東西?

博爾赫斯我想我讀的第一本書是《格林童話》,正如切斯特頓所說,這是德國人寫的最好的書。然後我讀了《愛麗絲漫遊奇境記》和《鏡中世界》。自1906或1905年以來,我時常重讀這些書。我讀了也許是世界上最好的科幻小說,它們是威爾斯編織的噩夢。我讀了《時間機器》、《月球上最早的人》、《莫羅博士島》、《隱身人》、《神的食物》、《世界大戰》。我發現了那部永無止境的書,其永無止境是在多種意義上說的,因為這是一部只能長不能短的書,它得實符其名。我第一次談到的《一千零一夜》,是譯自加蘭法譯本的英譯本。後來我利用所學,讀了愛德華·威廉·雷恩、伯頓船長和利特曼(Littmann)三人的三種德譯本。兩年前我讀到一種由墨西哥阿圭勒出版社出版的非常出色的西班牙文譯本。譯者是安達路西亞猶太作家拉斐爾·康西諾-阿森斯(Rafael Cansinos-Assens),一部極出色的譯作,也許是所有譯本中最出色的一種。

我發現了一部長篇小說。起初由於語言太難,幾乎無法卒讀。但不知怎的我還是硬著頭皮讀了它,再也沒有撒手。這本書當然是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我讀了第一遍,以後就反覆讀下去。我也反覆讀威爾斯,以及劉易斯·卡羅爾的那兩本書。那些書是我最初的讀物。我還讀了兩本我如今已不大讀的書,因為我又讀到了這同一作者的其他著作。我是指吉卜林的《原來如此故事集》和兩本叢林小說。我熱愛吉卜林。當時我讀的另一部書在我看來不太有名。而它本應該有名。那部書其實是兩本,即馬克·吐溫寫的《艱苦歲月》和《加州故事》。此後我又讀到《哈克貝利·芬》。然後是愛倫·坡的小說,同時還有儒勒·凡爾納的小說。

巴恩斯通你什麼時候讀的彌爾頓的《失樂園》?

博爾赫斯1914年我的雙親帶我去了歐洲。他們對大戰即將爆發之事一無所知。當時我得到「人人叢書」中的一本彌爾頓作品集。我沒有去遊覽巴黎——當時我肯定只有十五歲——而是待在旅館裡讀了《失樂園》、《復樂園》、《力士參孫》和他的十四行詩。我並不後悔。

巴恩斯通在你最初發現古英語詩人時,他們對你自己的創作產生了什麼影響?

博爾赫斯我是在或許可以稱之為「戲劇性的時刻」發現古英語詩歌的。我盡量打消這種戲劇性色彩。那是在1955年,我的視力衰弱到已經不能閱讀。我當時是英語文學教授。我對我的學生們說,咱們何時才能對這門課程真正略知一二呢?我家裡有一本斯威特(Sweet)編的盎格魯–撒克遜文選,還有一本《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於是我們便開始了閱讀。我們對兩個詞大有興致。這兩個詞是倫敦和羅馬的撒克遜稱法。倫敦稱作Lundenburgh(蘭登堡)。Burgh與borough或burg(村鎮)其實是一個詞,來自burgos,正如愛丁堡、漢堡、歌德堡等等。而羅馬的稱法也很妙,因為這個詞中拉丁稱法與撒克遜稱法各佔一半。盎格魯-撒克遜語稱羅馬為Romaburgh(羅馬堡)。我們對這兩個詞大有興致。在《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中我們還發現了一個漂亮的句子:「尤利烏斯·愷撒,或尤利烏斯·特·愷撒,是青睞不列顛的第一人。」但是古英語為這句話更添光彩:「Gaius Iulius se Casere aerest Romana Brytenland gesohte.」後來我們奔跑著穿過布宜諾斯艾利斯一條名叫「秘魯」的大街,高喊著「Iulius se Casere...」人們都瞪眼瞧著我們,但我們毫不介意。我們發現了美!此後我便把學習繼續下去,現在我學到了古斯堪的納維亞語。這種事常常發生。你從古英語開始,如果走運的話,你也會掌握古斯堪的納維亞語。

巴恩斯通有幾個有關聲望的問題。你如今把你的聲望看做一種可能的錯誤。

博爾赫斯那還用說?但這是一種慷慨的錯誤。

巴恩斯通當你還年輕時,當你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座小圖書館裡工作的時候,你是怎樣看待出版與聲望的。而在以後的歲月裡你的看法又有了怎樣的變化?

博爾赫斯我從不在聲名上費腦筋。對於聲名的嚮往與我青年時代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生活格格不入。比如萊奧波爾多·盧貢內斯可以被正確地稱作阿根廷共和國的首席詩人。我猜他作品的發行量只有五百冊,而他從不考慮銷售情況。我記得艾米莉·狄金森說過:發表並非一個作家命運或生涯的一部分。她從未發表過。那時我們也都這樣想。我們寫作,既不為少數人,也不為多數人,也不為公眾。我們以寫作自娛,也是為了讓我們的朋友們愉快。或者我們寫作,也許是因為我們需要打發掉某些想法。偉大的墨西哥作家阿方索·雷耶思對我說過:「我們出版是為了不再繼續校訂手稿。」我知道他說得對。我們出版一本書是為了擺脫它,忘掉它。它一旦出版,我們對它的所有興趣也就隨之結束。很抱歉人們寫了五六十本關於我的書,我卻沒有讀過其中任何一本,因為我對書的主題知之甚多,而我對這主題又感到厭倦。

巴恩斯通你在作品中說你不像你的先輩那樣勇敢,你手無縛雞之力,所以膽小——

博爾赫斯我是這樣。我的牙科醫生對此再清楚不過了!

巴恩斯通你的眼科醫生也清楚嗎?

博爾赫斯我的眼科醫生和外科醫生都清楚。人人都知道。這不是什麼大秘密。

巴恩斯通然而你卻總是在公開場合大聲反對時風時尚。

博爾赫斯當然!

巴恩斯通而你從未從你自己的利益出發發表過觀點。恰恰相反。現在我想起來你曾告訴過我,有一回一個竊賊威脅你道:「給錢還是給命。」你回答:「給命。」把竊賊嚇了一跳,轉身就跑。

博爾赫斯我想讓他殺了我,可他不願意。

巴恩斯通那麼,博爾赫斯,你是個弱者還是個勇者?

博爾赫斯我想,在體格方面我是個弱者,但在智力方面我卻不然。我從未迎合過權勢或群氓。我想,就「勇者」這個詞的嚴肅意義而不是軍事意義而言,我是個勇者,當然,我不像我的先輩,都是些扛槍打仗的人。但我也不能自詡為一名作家。我也無法把自己看做一名士兵或一名水手或一個商人,或者更糟,一個政客!

巴恩斯通在日本,你對那些有條不紊地進行冥想的僧人們印象頗深,他們非常有教養。

博爾赫斯在冥想的過程中,有一點不能忘記:修行者應當盡量覺得自己就是佛。就我所知他也許真是佛。或者他需要進入無的狀態,這也會有益於他。我是在一座寺院裡聽到這些的。在日本,不斷會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每一天之於我都是一件禮物。就我們所知,也許東方將拯救我們,特別是日本,因為日本有兩種文化:我們的西方文化、它自己的文化,以及籠罩其上的中國文化的燦爛陰影。這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國家。我只在那裡待了三十天,那一段時間我將永誌難忘。我追懷著那裡的生活。

巴恩斯通在一個每天對你來講都很重要的國家你會有何感受?

博爾赫斯我心裡非常,非常,非常感激。在美國,我也總是有些感受。人們對我太好了,太寬和了。在這裡,你們大家認真對待我。我自己對待我自己並不認真。而我感謝你們。但我想你們是搞錯了。

巴恩斯通當你向內透視自己時你看到的是什麼?

博爾赫斯我盡量不去透視我自己。或者更如十分鐘前一位芝加哥司機所說的那樣,我痛恨記憶。他說的這句話也許來自塞內加。他是一位出租車司機,也當過兵。

巴恩斯通大約六十年的時間過去了,你如今怎樣看待你早年在日內瓦的朋友們:西蒙·傑克林斯基(Simon Jichlinski)和莫萊斯·阿布拉莫維奇(Maurice Abramowicz)?你同他們還有聯繫嗎?

博爾赫斯有,有聯繫。我再次見到他們,是在半個世紀以後,但這無關緊要。我見到他們,我們交談,毫不介意半個世紀已經過去,還是接著談論從前的話題:法國的象徵主義者們。那是一次很好的經歷。我們根本沒有談到闊別這麼多年來各自的情況,而是接著從前的話題談論文學,談論拉丁文、德文和意第緒語。

巴恩斯通你還要寫什麼書,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我想寫一篇題為《獎賞》的小說。這篇小說得自我十幾天前的一個夢。我一直在心裡琢磨著它。我知道我將把它寫出來。我想寫一本關於斯威登堡的書,大概還有幾篇小說和相當一堆詩。我一直在心裡琢磨著它們。同時,我還在同瑪麗亞·兒玉一起翻譯安傑勒斯·西萊修斯。我們就要譯完粗糙的第一稿,接下來我們將把它潤色一遍。

巴恩斯通是人類的軀體讓你睡眠,讓你甦醒,讓你呼吸,它也讓我們死亡,讓思想有所依附。給我們談談軀體,你對人類的軀體有何坦率的看法?

博爾赫斯我認為這是一個笨拙的設計。彌爾頓早就奇怪為什麼視力會存在於被他稱為「那兩顆脆弱的球體」的眼睛裡,為什麼不用你的整個軀體觀看?我們會變成瞎子。眼睛設計得十分笨拙,但它們帶給我們愉快,很抱歉,它們也帶給我們地獄,帶給我們痛苦。肉體的痛苦實在很難忍受。依我看,諾斯替教派對此有最好的解釋:他們認為上帝頗為愚蠢,上帝沒有幹好他的工作。威爾斯在他一部名為《永生的火》(The Undying Fire)的非常出色的小說中表達過同樣的觀點,認為上帝雖然盡了力,但他手中的材料太粗糙,太不好駕馭。而回到蕭伯納那裡,上帝在創造之中,我們是創造的一部分。我們應該是上帝的一部分。

巴恩斯通你能否談一談艾米莉·狄金森的詩?在美國詩人中你怎樣看待艾米莉·狄金森?

博爾赫斯艾米莉·狄金森是所有嘗試過寫作的女性中最充滿激情的一個。此刻我只記得她兩行一般的詩句——但是當然它們並不一般,而是不朽的:「死亡是我們對天堂所知的一切/也是我們對地獄所需的一切。」第二行極好。「所需」(need)這個詞在行文中運用得好極了。她畢生寫作,又把寫出的東西置諸腦後,留下草稿,而現在她已鼎鼎大名。當然這並不重要。我把她當成私交很深的朋友。我對她私心敬重,我私心熱愛著艾米莉·狄金森。

巴恩斯通在眾多美國詩人中,你要把她放在什麼位置上?

博爾赫斯我想人們應該完全放棄諸如「最好」或「第一」這類詞,因為這類詞並不具有說服力,只能引起爭論。美並不稀有。我們總是遇到美。比如,我對匈牙利詩歌一無所知,但我肯定在匈牙利詩歌中我當然能夠發現一個莎士比亞,一個但丁,一個修士路易斯·德·萊昂,因為美是普遍的。人們無時不在創造著美。我寫了一首有關亞歷山大圖書館的詩,我把它題獻給奧瑪爾,是他焚燬了亞歷山大圖書館。在詩中我讓他想到:這裡是語言的記憶,這裡收藏著人類所有的詩歌、所有的夢、所有的故事。哦,我要燒燬這座圖書館,讓書籍化為灰燼,因為我知道,在適當的時候,另一些人會重寫同樣的書,任何東西都不會真正湮滅。

巴恩斯通請給我們談談時間。

博爾赫斯我想時間是一個根本之謎。其他東西頂多只是難以理解。空間並不重要。你可以想像一個沒有空間的宇宙,比如,一個音樂的宇宙。當然,我們是聆聽者。不過,說到時間,你有一個如何給它下定義的問題。我記得聖奧古斯丁說過:「何謂時間?若無人問我,我知之,若有人問我,我則愚而無所知。」我想時間的問題是一個真正的問題。時間問題把自我問題包含在其中,因為說到底,何謂自我?自我即過去、現在,還有對於即將來臨的時間、對於未來的預期。所以這兩個不解之謎,正是哲學的基本內容,而我們很高興它們永無解開之時,因此我們就能永遠解下去。我們可以繼續我們的猜測——我們將把這猜測稱為哲學,哲學的確僅僅是猜測。我們將繼續編織理論,從中體會到莫大的樂趣,然後拆掉它們重新編織新的理論。

巴恩斯通你有一種令人費解的記憶。

博爾赫斯是的,就我所知我的記憶也許是稀奇古怪的,因為我會忘記我的過去。我拙於對環境的記憶,但長於引證——我的朋友們對此都很瞭解。我腦子裡內容豐富。我可以背出許許多多西班牙語、英語、古英語、拉丁語、法語、德語,以及古斯堪的納維亞語的詩歌,當然還有意大利語詩歌,因為我把《神曲》反覆讀了不下六遍。我的記憶中充滿了詩歌,但沒有多少年月日和地名,我把這些東西給忘了。我記不清我種種經歷的前後順序,但不知怎麼回事,詞語卻依戀著我,或我依戀著它們。

讀者你在1925年出版過一本名為《判決》的書。我從別處讀到你曾努力購回那些舊書,然後把它們燒掉。你能解釋一下嗎?

博爾赫斯很抱歉實有其事。書寫得很差勁。我同時模仿萊奧波爾多·盧貢內斯、堂·弗朗西斯科·德·克維多和托馬斯·布朗爵士。我理所當然要失敗。我希望那本書將不復存在。

巴恩斯通你的第一本詩集是怎麼回事?

博爾赫斯我的第一本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在1923年問世。它實際上是我的第四本書。在它出版之前,我毀掉了前三本。後來我請我飽學的父親看看這本詩集,他拒絕了,說你應該犯你自己的錯誤,糾正你自己的錯誤。他死後我在他的遺物中發現了我的這本詩集。書中被他修改過的地方比比皆是,整本詩集面目全非。後來我把我父親改過的這本詩集收進了Obras completas,《博爾赫斯全集》。我為此感激我父親。他從未把這本書拿給我看過,他對這本書不置一詞。但自從我見到這本被修改過,被我父親大加修改過的詩集,我就知道了我父親對它的看法。

巴恩斯通你是否真的曾經在公共場合把你的書塞進批評家們雨衣的口袋,而後來當你改變了主意,你又下力去到各家書店把書收回?

博爾赫斯對,實有其事。這真像一則傳言,但確實發生過。

讀者你嘗言文學使你思如泉湧,在你自己的文學裡——

博爾赫斯我自己的文學?不,我應該說別人的文學。但我覺得書本確能激發人的想像力。讀書是一種經驗,就像,姑且比如說,看到一個女人,墜入情網,穿過大街。閱讀是一種經驗,一種千真萬確的經驗。

讀者我的問題實際上是要問其他藝術是否給你帶來過靈感,因為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想到要寫《為六絃琴而作》這本詩集的。

博爾赫斯我不喜歡探戈,我喜歡米隆加,所以我為米隆加寫了這些抒情詩。我努力避免地方色彩,因為地方色彩只是表面真實。我也避免使用俚語,因為俚語因時而異。我使用的是西班牙語的基本詞彙,我覺得《為六絃琴而作》這本詩集寫得還不錯。至於音樂,我只能告訴你這些。我同阿道弗·博埃·卡薩雷斯和他的妻子希爾瓦娜·奧坎波一起幹,把一張張唱片放到留聲機上聽。我們發現有些唱片對我們沒用,於是就把沒用的拿走,留下有用的。我們發現不能給我們帶來靈感的音樂唱片全屬德彪西之作,而能夠激發我們的是勃拉姆斯,所以我們就專聽勃拉姆斯……

[1]以上都是狄更斯筆下的人物。

[2]兩書的作者是英國數學家、邏輯學家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1832—1898)。

[3]H. G. 威爾斯(H. G. Wells,1866—1946),英國科幻小說作家。

[4]阿方索·雷耶思(Alfonso Reyes,1889—1959),墨西哥散文作家。

[5]奧瑪爾(Omar,581—644),第二任哈里發,公元七世紀伊斯蘭帝國的統治者。

[6]中國人對宇宙的觀念: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為宙。

[7]即時間問題與自我問題。

[8]看來博爾赫斯收回並燒掉的舊作不止一種。本書第六篇曾提到被燒掉的另一本書《我的希望的領域》。

[9]米隆加(Milonga),一種起源於南美的音樂及舞蹈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