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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它像夏日的黃昏徐徐降臨

迪克·卡維特節目,紐約,1980年5月

因為我發現我是在逐漸失明,所以我並沒有什麼特別沮喪的時刻。它像夏日的黃昏徐徐降臨。那時我是國家圖書館館長,我開始發現我被包圍在沒有文字的書籍之中。然後我朋友們的面孔消失了。然後我發現鏡子裡已空無一人。

迪克·卡維特(以下簡稱卡維特)我很高興我們節目請來的客人不僅僅是一位如此傑出的詩人和作家,而且還是一位家禽檢查員。你能否解釋一下——這聽起來就像西·約·佩雷爾曼的滑稽故事——你怎麼會當上家禽檢查員的?

博爾赫斯我原本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圖書館裡有一份小差事。但我接到了一個命令,讓我去市場上檢查家禽和蛋類的出售情況。我跑到市政府,問一位朋友:「這到底是為什麼?」他說:「唉,可你是聯盟派呀。」我當然是聯盟派。然後他說:「那你還有什麼指望?就這麼回事。」於是我說:「嗯,我當然無法反駁他們。」這就是原因。

卡維特當時是庇隆政權的時代。

博爾赫斯是的。政府站在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一邊。我熱愛意大利,熱愛德國,而正因為如此,我厭惡墨索里尼和希特勒。

卡維特你和庇隆政權結怨到底有多深?讓你去當家禽檢查員,這看起來像是一種對你的侮辱,而不是什麼極端的處置。不過你母親有一天夜裡曾接到過一個匿名電話,你能說說這件事嗎?

博爾赫斯可以。她在凌晨接到一個電話。我聽到了那個電話。於是那天早晨我問她:「我是不是夢見有個電話打來?」她說:「不,不是夢見。有個蠢傢伙給我打電話說:『我要把你和你的兒子都幹掉。』」而我母親回答道:「幹掉我兒子並不難,你隨便哪天都能找到他。至於殺我,你可得快點兒,我已經九十多歲了。如果你不快點兒,我倒要把我的死因推到你身上。」說完她就去睡覺了。

卡維特我倒想見一見她老人家。你母親是不是那以後就去世了?

博爾赫斯是的,我母親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她活到九十九歲。死的時候她感到難受。她說:「哦,真是活夠了。」我的意思是,活到九十九歲實在讓人厭煩。

卡維特讓人厭煩。

博爾赫斯是的,嗯,活到八十歲就夠煩人的了。活著使人厭煩,我們姑且這麼說。但是你無法迴避它。它可以很美好,比如現在就美好得很。

卡維特現在還行嗎?

博爾赫斯是的,當然。我這是在紐約,我正在和你談話。

卡維特你喜歡紐約嗎?

博爾赫斯是的。我以沃爾特·惠特曼,以歐·亨利的眼光來看待紐約,我也從純美的角度來看它。整個城市——高聳的摩天大樓就像噴泉的水柱。這是一座相當抒情的城市。

卡維特博爾赫斯先生,你的失明是祖傳的嗎?

博爾赫斯是的。我親眼看著我雙目失明的父親微笑著死去。我的祖母是英國北方人,她來自諾森伯蘭。我親眼看著雙目失明的她微笑著死去。我的曾祖父死的時候也是雙目失明,但我不知道他當時是否也曾微笑過。我只能講到這輩人。我是第四代。

卡維特失明給你帶來了什麼變化嗎?

博爾赫斯因為我發現我是在逐漸失明,所以我並沒有什麼特別沮喪的時刻。它像夏日的黃昏徐徐降臨。那時我是國家圖書館館長,我開始發現我被包圍在沒有文字的書籍之中。然後我朋友們的面孔消失了。然後我發現鏡子裡已空無一人。再以後東西開始模糊不清了。如今我還能分辨白色和灰色,但是對兩種顏色我無能為力:黑色和紅色。黑色和紅色在我看來都是棕色。當莎士比亞說「Looking on darkness which the blind do see」(看那盲者所見到的黑暗)時,他是搞錯了。盲人與黑暗無緣。我的四周是發著光的朦朧一片。

卡維特發著光的朦朧一片。

博爾赫斯淺灰,或淺藍色,我說不準。太模糊了。我要說現在包圍著我的世界是淺藍色的。

卡維特淺藍色。

博爾赫斯但是就我所知這也許是灰色。

卡維特在你知道了你正在失明時,你是否曾盡量以你最快的速度閱讀一切?

博爾赫斯沒有。當然我本應該那樣做。從那時,從革命的1955年起,我便更多地重讀舊書而不大讀新東西了。

卡維特是不是讀盲文,並且有人把書讀給你聽?

博爾赫斯不,我從未試過盲文,不過我堅持著讀我小時候讀過的書。

卡維特據我所記,你喜歡《哈克·芬》而不喜歡《湯姆·索亞》。

博爾赫斯我覺得湯姆·索亞毀了全書。為什麼書中要出現他?《哈克·芬》是一部偉大的書。

卡維特你是指他在《哈克·芬》結尾處的出場?

博爾赫斯是的,我覺得這樣書最後就四分五裂了。這是本令人拍案的書,它不該落個四分五裂的結尾。我個人以為另一本偉大的書是從《哈克·芬》脫胎出來的。我指的當然是吉卜林的《基姆》。儘管兩本書截然不同——一本講的是美國,而另一本講的是印度——但是它們有著相同的脈絡、相同的框架: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發現了他們的國家。兩國和兩國風情頗不一樣。吉卜林實際上見過馬克·吐溫,我在吉卜林的一本書中讀到過這件事。

卡維特而你本人樂於見見他們兩個人。

博爾赫斯當然。吉卜林的那本書名叫《從大海到大海》,不過我記不准了。他見過馬克·吐溫,但是他從未見過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

卡維特他想見。

博爾赫斯是的,他想見,但他卻從未見過。

卡維特有時我想倘若你生得稍早一些你會更高興,因為你極其喜愛那個時期。

博爾赫斯我認為我自己不是一個現代作家。我是個十九世紀的作家。我那些小玩意兒屬於十九世紀。我並不覺得自己與超現實主義,或達達主義,或意象派,或文學上什麼別的受人尊敬的蠢論淺說處於同一個時代,不是嗎?我按照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的原則來看待文學。我熱愛蕭伯納、亨利·詹姆斯。

卡維特你的崇拜者們完全沉浸在你的作品中,這好極了。很抱歉我只是最近才發現這一點。一個人在你的作品中能夠馬上發現的特點之一,就是你的作品裡到處是迷宮、難題,甚至圈套。

博爾赫斯哦,圈套。但是迷宮可以用一個事實來解釋,即我生活在一個奇妙的世界上。我的意思是說,我始終被各種事物所困惑,各種事物都使我驚訝。

卡維特我知道你說過使用西班牙語是你的厄運,這種語言限定了你的寫作。你能舉例說明一下什麼東西是你可以用英語說而不能用西班牙語說的嗎?

博爾赫斯嗯,我想我可以引用吉卜林的《東西方歌謠》(「The Ballad of East and West」)中的詩句來說明。他寫到了一個英國軍官追趕一個阿富汗盜馬賊。他們都騎著馬,而吉卜林說:「They have ridden the low moon out of the sky. Their hooves drum up the dawn.」(他們已經催策著低低的月亮隱沒於天際。他們的馬蹄敲起了黎明。)你看,在西班牙語裡,你不能「催策著低低的月亮隱沒於天際」,你也不能「馬蹄敲起黎明」。這些東西用西班牙語是無法表達的。但是當然,西班牙語也有其長處,例如開元音。老式英語裡有開元音。我想莎士比亞也使用開元音。我在蘇格蘭時有人曾告訴我,莎士比亞實際上說的是:「Tow be or not tow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ae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e fortune…」

卡維特你對語言聽多識廣。「微暗」(dim)是一個美麗的詞。

博爾赫斯它與德語中的Dammerung(夕光)相近似。「夕光」與「微暗」,它們是相通的。

卡維特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是否有一句關於「death』s dim vagueless night」(死亡的微暗又明晰的夜晚)?

博爾赫斯當然有。這裡你就碰到了撒克遜人的頭韻,而在西班牙語的實際應用中是見不到頭韻的。萊奧波爾多·盧貢內斯寫過一行好詩,其中你兩次聽到n的聲音:「Iba el silencio andando como un largo lebrel.」(寂靜移動有如細長的靈緹。)這裡你聽到了頭韻。但是在西班牙語中這種嘗試極少,我們更注重押尾韻和半諧音。

卡維特你曾試圖用英語寫作嗎?

博爾赫斯試過,但是我太尊重英語了。我曾用英語為朋友們寫過兩三首詩,後來他們把這幾首詩發表了出來。但是現在我不想這麼做了。我能用西班牙語寫什麼就寫什麼。西班牙語畢竟是我的命運,也是我的工具。它是我的母語。

卡維特你如何解釋阿根廷同情納粹和希特勒這樣一個令我大惑不解的問題?

博爾赫斯聽著,我想阿根廷共和國是不可解釋的。它就像宇宙一樣神秘。我不理解它。我不善於理解我的國家。我也不具備政治頭腦。我盡量避開政治。我不屬於任何政黨。我是一個個人主義者。我父親是赫伯特·斯賓塞的門徒。他是在「個人與國家相對立」這樣的信條熏陶下長大的。我無法解釋這類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卡維特你在某處寫到過希特勒,你認為他希望以某種方式失敗。

博爾赫斯我寫過,但也許那整個東西就是我的一個文學遊戲。而既然人們欽佩拿破侖,他們為什麼不能欽佩希特勒?我想他們二人並無二致。如果你欽佩征服者,你自己便認可了征服者。但是我當然恨他,厭惡他,他的反猶行徑相當愚蠢。

卡維特你書中的迷宮曲徑和你所運用的奇特形式,這些東西的存在是出於藝術誇飾的需要呢,還是因為它們本身就具有生命?

博爾赫斯都不對。我把它們看做是一些基本的符號、基本的象徵。並不是我選擇了它們,我只是接受了它們。我慣於使用它們是因為我發現它們是我思想狀態的正確象徵。我總是感到迷惑,感到茫然,所以迷宮是正確的象徵。至少對我來講,它們不是文學手法或圈套。我並不是把它們看做圈套。它們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並不是我選擇了它們。

卡維特你還去看電影嗎?

博爾赫斯去,不過我只能聽電影。

卡維特聽說你對電影興趣濃厚,這使我感到驚訝,而事實上你好像還寫過一個電影劇本。

博爾赫斯我記得一些如今大概已經被忘記了的很不錯的電影,像約瑟夫·馮·斯特恩伯格導演的歹徒片。我還記得的影片有《一決雌雄》和《天羅地網》。演員是喬治·班克洛夫特、威廉·鮑威爾、弗萊德·柯勒。那些是默片時代的尾聲作品。自那以後電影裡的人開始說話,於是整個東西就都變了。《公民凱恩》我看過好多遍,那是一部相當出色的影片。

卡維特這部片子人們百看不厭。

博爾赫斯我被《驚魂記》嚇壞了。這部影片我看過三四遍,我知道到哪兒我該閉上眼睛好不看那個母親。

卡維特你在某處說過不幸正是作家的幸事。

博爾赫斯我要說不幸是一個作家的多種工具之一,或者用另外一個比喻來說,是多種原材料之一。不幸、孤獨,這一切都應為作家所用。甚至噩夢也是一種工具。我有好多小說的靈感都得自噩夢……

卡維特你是不是有這樣一篇小說,寫到無人衰老?在某個時刻之後,無人再死亡,所以年齡不同的人,他們都進入了永恆。其中有一個人物,看得出來是荷馬。

博爾赫斯啊,是的。在那篇小說裡有一個人活得實在太久了, 他忘了他的荷馬,忘了他的希臘語。我記得那篇小說的題目叫《凡人》。但那是用巴洛克風格寫成的。我現在已不那樣寫作了。我努力寫得像吉卜林的《來自山地的平凡故事》那樣簡潔。他晚期複雜的小說不如他早期的小說,那些作品直截了當,堪稱傑作。

卡維特我在什麼地方讀到,你對卡爾·桑德堡頗有微詞。你覺得他不如……

博爾赫斯不,我只是說他的名望不如弗羅斯特。我覺得卡爾·桑德堡是沃爾特·惠特曼的最出色的門徒。與埃德加·李·馬斯特斯相比,我更偏愛桑德堡。也許我這是異端邪說。

卡維特你看什麼人被忽視了?

博爾赫斯我認為愛默生作為一位詩人被忽視了。我認為愛默生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他的偉大在於他是一位沉著的、智力出眾的詩人。人們似乎不再記得他還是位詩人。切斯特頓也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但是好像他也被遺忘了。吉卜林的境地也是如此。當人們想到切斯特頓,人們就說,咳,他是個天主教徒。人們給吉卜林貼的標籤是「帝國主義者」。但是他們都不止於此,他們都是天才。

卡維特你從未發現自己為巨大的聲名所累嗎?

博爾赫斯我心懷感激之情,與此同時我感到這完全是一個巨大的錯誤。說不准將來什麼時候我也許會被拉出來接受檢驗。

卡維特你是說被發現。

博爾赫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名。且不提我所寫的那些書,姑且說,我是出了名。

卡維特你很謙虛,而且,還自我抹殺。

博爾赫斯我謙虛,我的確謙虛。是的,先生。

卡維特你的譯者在翻譯你的一篇小說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知道該如何譯好「一致的黑夜」(unanimous night)這個短語。

博爾赫斯是的,或許這種說法過於自以為是了。

卡維特他說「一致的黑夜」,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博爾赫斯我也不知道,真的。

卡維特你看重不朽嗎?

博爾赫斯我希望自己徹底死掉,包括肉體和靈魂,統統被人遺忘。

卡維特這是你最大的願望。

博爾赫斯我何必要在我自己的名字上費心呢?它實在拗口: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很像豪爾赫·路易斯·豪爾赫斯,或者博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一個繞口令,連我自己都說不利落。

卡維特嗯,你說得很不錯,想想你已經練習了這麼多年了。

博爾赫斯是呵,八十年了。我已經八十多歲了。

卡維特能見到你,並且能請你到這裡來,實在太好了。

博爾赫斯非常好,能與你,與紐約,與美國相會。

卡維特是的,摩天大樓和一切。謝謝你,博爾赫斯先生。

博爾赫斯不,應該謝謝你,先生。

[1]西·約·佩雷爾曼(S. J. Perelman,1904—1979),美國幽默作家,以多年來為《紐約客》雜誌撰寫的幽默故事最為知名。

[2]反對庇隆政權的政治派別。

[3]胡安·庇隆(Juan Peron,1895—1974),兩次出任阿根廷總統(1946-1955,1973-1974)。庇隆是軍人出身,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在意大利研究過法西斯制度,既反對共產主義,也反對資本主義,主張建立「南美集團」以抵制美國在西半球的影響。

[4]《哈克·芬》全稱《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湯姆·索亞》全稱《湯姆·索亞歷險記》,均為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1835—1910)所著。

[5]本段文字來自《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哈雷姆特一段著名獨白,原為: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是默然忍受暴虐命運的弓與箭……)博爾赫斯用開元音,將to念作tow,mind念作maend。音韻學一般認為開元音發聲更為飽滿清晰。

[6]公元五六世紀入侵並定居於英國的日耳曼民族。

[7]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單詞,詞首的元音或輔音相同。

[8]指一句話中同一元音重複出現,具有音樂的節奏感。

[9]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英國無政府主義哲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進化主義哲學的創始人。

[10]埃德加·李·馬斯特斯(Edgar Lee Masters,1868—1950),美國詩人、作家。

[11]英國人多信奉新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