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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神秘的島嶼

印第安納大學,1980年3月

為什麼不談談另一座神秘的島嶼?為什麼不談談曼哈頓?當一個人想到曼哈頓,他就會想到紐約這座大眾的城市。不過它會使你失明,就像太陽會使你失明。太陽當然是神秘的。據我們所知,只有鷹能夠直視太陽。我無法一睹紐約,不是因為我雙目失明,而是因為紐約使我失明,與此同時我又愛著它。當我說到紐約時,我立刻就想起了沃爾特·惠特曼。

豪爾赫·奧克朗代爾(以下簡稱奧克朗代爾)在座的諸位都想對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有所瞭解。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以下簡稱博爾赫斯)但願我瞭解他。我對他已然感到厭倦了。

奧克朗代爾你能否帶著我們瀏覽一下你自己的圖書館?哪些書是你青年時代所愛讀的?

博爾赫斯我現在喜愛的書就是我從前喜愛的書。我最初讀的是斯蒂文森、吉卜林、《聖經》,我曾先後讀過愛德華·威廉·雷恩和伯頓的兩種《一千零一夜》的譯本。我現在依然在讀著這些書。我一生中讀的書不很多,大部分時間都在重讀。1955年我的視力棄我而去,使我難於閱讀,從那時起我就沒讀過什麼當代作品了。我想我一輩子也沒讀過一份報紙。我們能夠瞭解過去,但是現在卻遠遠地避開我們。只有歷史學家們,或那些自詡為歷史學家的小說家們才能瞭解現在。至於今天所發生的事,那是宇宙全部神秘的一部分。

所以我更喜歡重讀。我在日內瓦學習過法文和拉丁文。我在一首詩中寫道,我甚至忘記了拉丁文是一種財富。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在使用一種蹩腳的拉丁文,因為我說的是西班牙語,但是對於拉丁文,我總是充滿了嚮往,一種懷鄉之情。而這也正是許多作家所感受到的今非昔比。我的英雄之一,薩繆爾·約翰遜就很成功地做了用英文寫拉丁文的嘗試 。克維多、薩韋德拉·法哈多和貢戈拉用西班牙文寫出過很好的拉丁文。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應當回歸拉丁文,我們都在努力這樣做。讓我回到正題上來。在日內瓦我自學了德文,因為我想要閱讀叔本華的原著。我找到了一種十分愜意的學德文的方法,我建議大家都這樣做,如果你一點兒德文也不懂。就這樣試試看:找一本海涅的《漫歌集》 ——這很容易——再找一本德英詞典,然後就開始讀。剛開始時你會感到為難,但兩三個月後你就會發現,你在讀著世界上最優秀的詩,也許你不能理解它,卻能夠感受它,那就更好,因為詩歌並不訴諸理性而是訴諸想像。

當我的視力下降到無法閱讀之時,我說:這不應該是結束。正如一位我應該提到的作家所說的那樣:「不要大聲自憐。」不,這應該是一種新經驗開始的證明。於是我想:我要探索我祖先使用的語言,他們或許在摩西亞,在當今稱作諾森伯蘭的諾森布裡亞說過這種語言。我將回到古英語。因此我和幾個人,其中包括瑪麗亞·兒玉,開始學習古英語。我記得一些詩歌片斷,很好的詩歌,其中沒有一行感傷的話。這是武士、牧師和水手的說話方式,你會發現這一點,在基督身後大約七個世紀左右,英吉利人就已經面向大海了。在早期詩歌裡,你發現大海比比皆是。在英格蘭的確如此。你會發現像「on flodesaht feor gewitan」(航行於大洋的驚濤駭浪)這般非同凡響的詩行。我是在大洋的驚濤駭浪中遠航至此的,我很高興來到你們大陸的中心,這也是我的大陸,因為我是個十足的南美人。我的大陸就是美洲。

自那以後我接著學習了冰島文。實際上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學習冰島文了,因為我父親曾送給我一本《弗爾松薩迦》,這本書由威廉·莫裡斯譯成了英文。我陶醉其中。我父親後來又送給我一本日耳曼神話手冊。但是這本書更應該叫做斯堪的納維亞神話,既然德國、英國、荷蘭,陸上斯堪的納維亞都已忘記了所有有關神祇的故事。記憶保留在冰島。兩年前我曾去冰島朝聖——我記得威廉·莫裡斯稱之為「北方神聖的土地」——不過我的朝聖從我小時候讀莫裡斯譯的《弗爾松薩迦》和那本日耳曼神話手冊時就已經開始了。冰島為我們保留了關於北方的記憶。我們都受惠於冰島。我很難說清我到達冰島時的心情。我想到薩迦,想到埃達。當我想起埃達時,我想到一首名為《格陵蘭詩篇》的詩。它不是格陵蘭北歐人寫的就是格陵蘭北歐人唱的。詩所講的是Attila,這是撒克遜人的叫法,北歐人稱之為Atle,日耳曼人則稱之為Etzel。我已經談到冰島,我已經對你們講了我去到那裡、看到那裡的人們時,看到我周圍那些和藹可親的巨人時,我是怎樣感覺的。我們所談的當然是關於古老北方的薩迦和埃達。

我已經說過那幾乎是一座神秘的島嶼。現在我要接著談第二個同樣神秘的島嶼——依我看所有的島嶼都是神秘的。去年我去了趟日本,我發現了一些於我頗為陌生的東西。不論你們相信與否,那是一個非常文明的國度。這種經驗我們在東方以外幾乎無法獲得。瞧,日本有兩種文明——我們的西方文明和他們自己的文明。一個佛教徒同時又可以是一個神道教徒,他也許還是一個衛理公會教徒,就像我的祖先或者路德教教友,諸如此類的人一樣。人們談到日本人,或許也談到中國人的溫文爾雅,但那種溫文爾雅完全是深層的。我在日本呆了三十多天,結交了許多好朋友。他們從不向我嘮叨什麼奇聞軼事。他們從不跟我談他們的私生活——他們的生活的確是隱蔽的——我也不跟他們談我的生活,而我卻感到我們是朋友,因為我們可以交談,不僅僅談論我們身邊具體的事,我們也有真正的話題,比如宗教和哲學。

我已經說過冰島和日本,現在我們要說的,也許是島嶼之中最神秘的島嶼,一個為我所熱愛的國家——它奔騰在我的血液裡。我所說的當然是英國。我記得諾瓦利斯說過:「Jeder Englander ist eine Insel.」(每一個英國人都是一座島嶼。)與生活在巴黎或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人相比,一個英國人當然是一個島民。倫敦這座隱蔽的城市充滿了奧秘,我完全喜歡它,我把英語和英國文學看做人類諸多最偉大的冒險活動中的一項。

為什麼不談談另一座神秘的島嶼?為什麼不談談曼哈頓?當一個人想到曼哈頓,他就會想到紐約這座大眾的城市。不過它會使你失明,就像太陽會使你失明。太陽當然是神秘的。據我們所知,只有鷹能夠直視太陽。我無法一睹紐約,不是因為我雙目失明,而是因為紐約使我失明,與此同時我又愛著它。當我說到紐約時,我立刻就想起了沃爾特·惠特曼。沃爾特·惠特曼是那種不能被一筆帶過的人之一。在美國作家中有不少這樣的人。如果沒有埃德加·愛倫·坡,沒有沃爾特·惠特曼——我是說惠特曼所創造的神話,而不是他這個人——沒有赫爾曼·梅爾維爾,沒有梭羅,沒有愛默生,文學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我熱愛愛默生,我非常喜歡他的詩歌。對我來說他是惟一一位智性的詩人——不管怎麼說,惟一一位有自己思想的智性的詩人。別人只有理智,但完全沒有思想。至於愛默生,他既有思想,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詩人。他影響了艾米莉·狄金森。狄金森大概是美國——我想也是我們美洲——有史以來發現的最偉大的女作家和最偉大的詩人。

這樣我就談到了四座島嶼:冰島、日本——我知道我會終生回想日本——英國和紐約。但是我們何必沒完沒了地談論島嶼呢?讓我們換個不同的問題,我希望能有個頗為不同的回答,儘管我翻過來調過去談的是一回事。我是個老人,原諒我。

威利斯·巴恩斯通(以下簡稱巴恩斯通)當哈特·克萊恩在打字機上打出「this great wing of eternity」(這永恆的偉大翅膀)時,他意識到他是把「這永恆的偉大瞬間」的「瞬間」(wink)一詞打錯了,本來這樣要好得多,但他沒有改過來。

博爾赫斯「瞬間」比「翅膀」好嗎?不,我不這樣看,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你怎麼會覺得「瞬間」比「翅膀」好?噢,聽我說,你可別這麼想。

巴恩斯通不管怎麼說,哈特·克萊恩不是在打字機上,就是在判斷上犯了個錯誤。我要問你的問題是,我們犯過很多錯誤……

博爾赫斯我認為「翅膀」總是比「瞬間」好。

巴恩斯通錯誤有個人的、職業的和文字上的。有些錯誤把我們引向災難,有些卻為我們帶來好運。

博爾赫斯我的一生是一部錯誤的百科全書。一座博物館。

巴恩斯通用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話說,我們應當選擇林中的哪條小路?你能否告訴我們,當你在生活中走錯了路,你都碰到過怎樣的災難或好處?

博爾赫斯你是指我錯寫的書嗎?

巴恩斯通是的,還有你錯愛上的女人和你錯花的時間。

博爾赫斯是的,但我有什麼辦法?所有這一切,錯誤的女人、錯誤的行為、錯誤的事件,所有這一切都是詩人的工具。一個詩人應當把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不幸,視為對他的饋贈。不幸、挫折、恥辱、失敗,這都是我們的工具。我想你不會在高高興興的時候寫出任何東西。幸福以其自身為目的。但是我們會犯錯誤,我們幾乎每天夜裡都要做噩夢,我們的任務就是把它們變為詩歌。而如果我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我就會覺得我生命的每一時刻都具有詩意。我生命的每一時刻就像一種黏土,要由我來塑造,要由我來賦之以形態,把它煉成詩歌。所以我覺得我不該為自己的錯誤而抱歉。這些賦予我的錯誤產生於極其複雜的因果之鏈,或者毋寧說無止境的結果與原因之鏈——也許我們的錯誤並非始於原因——以便讓我將它們轉化為詩歌。我有一件良好的工具:西班牙語。當然我也受惠於英語,受惠於我對拉丁文的記憶,以及另一種我所熱愛的語言:德語。如今我正在學習古英文,也在努力對日語有所瞭解,我希望我能繼續下去。我當然知道我已經八十歲了,我希望我會隨時死去,但我又能拿死亡怎麼辦呢?只好繼續生活,繼續做夢,既然做夢是我的任務。我不得不時刻沉浸在夢境之中,然後這些夢就只能變成話語,而我也只能抓住它們,盡我最大或者最糟的努力運用它們。所以我想我不該為我的錯誤而抱歉。至於說到我自己的作品,我從不翻過頭來重讀,我並不瞭解它們。我是不得不寫時才寫點東西。一旦它發表了,我就盡量把它忘記,這也很容易。既然我們是在朋友們中間,我就告訴你們:當你們走進我的家——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城北梅普街上的家,希望你們都能在適當的時候來訪——你會發現那是一座挺不錯的圖書館,但其中沒有一本我自己的書,因為我不允許它們在我的圖書館裡佔一席之地。我的圖書館只存好書。我怎麼能和維吉爾或斯蒂文森比肩而立?所以我家裡沒有我自己的書,你一本也找不到。

奧克朗代爾博爾赫斯,既然你說到你的家,我就想說,你是生有定處而又到過所有的地方。

博爾赫斯不,不,不是所有的地方。我希望去中國和印度。不過,我已身在那裡,既然我讀過吉卜林的著作和《道德經》。

奧克朗代爾或許你可以把我們帶到我們大多數人從沒去過,或將要去的地方,講講老布宜諾斯艾利斯城中你長大的那塊地方,講講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和它的歷史。

博爾赫斯我對它實在所知甚少。我出生在城裡貧民窟頗為集中的一邊,名叫巴勒莫,但我對那個地方從未感到過興趣。巴勒莫使我感興趣是在1929年左右,在我還是一個小孩時,我所記住的都是我讀過的書。和那個地方相比,那些書要真實得多。所以說實在的,我的記憶裡裝的是斯蒂文森、吉卜林,《一千零一夜》和《堂吉訶德》(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開始讀這本書了,以後一直沒放下,特別是第二部,我要說這部分寫得最好。第一部或者可以無傷大雅地略去,除了第一章,那寫得的確精彩)。所以關於我的童年我有什麼好說的呢?只有一點點。我還記得我祖上的照片,我還記得幾把曾經東拼西殺的刀劍——你們管那叫西方的勝利,而我們管那叫Laconquista del desierto(征服荒漠)。我爺爺打過紅種印第安人,或如我們所稱的潘帕斯草原印第安人——Los indios pampas。但是我自己只是零零星星地記得一點那時的事。我的記憶主要是關於書籍的。事實上,我幾乎記不清我自己的生活。我不記日子。儘管我知道我旅行過十七八個國家,可我說不清我先到過哪兒,後到過哪兒,我也沒法告訴你們我在一個地方呆過多久。整個這一切就是地區、意象的大雜燴。所以看起來我們又回到了書本上。別人一跟我說話這種情況就會發生。我總是回到書本上,回到引文上。我記得我的英雄之一愛默生,曾經就此警告過我們。他說:「讓我們當心吧,生活本身也許會變成一段長長的引文。」

巴恩斯通我想向你請教一下有關地獄的問題。

博爾赫斯我對此再熟悉不過了。

巴恩斯通什麼是地獄?現在每一秒鐘都是末日嗎?這是你在噩夢中所發現的嗎?地獄對你意味著什麼,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首先,我很高興我的朋友提到噩夢,因為噩夢不同於其他任何夢。我讀過許多解夢的書和心理學著作,但我從未發現什麼關於噩夢的有趣論述。然而噩夢不同於其他夢。「噩夢」這種叫法就挺有意思。我想從詞源學上講噩夢有兩個含義。噩夢或許是夜的寓言,德語詞Marchen與此意相近。或者也許它指夜的幽靈,或者正如我們所知,它指的是一匹母馬。我想莎士比亞描寫過噩夢,這籠罩大地的夜幕,而我熱愛的雨果肯定讀到過那些描寫,因為在一本書中他寫到「Le cheval noir de la nuit」,夜的黑馬,這匹馬當然是指噩夢。瞧,我想在日常的不幸與噩夢之間,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噩夢有著另一種味道。我過去有過許多不愉快的時候。每個人都有過。但我從來沒有噩夢的感覺,除非我真的做了噩夢。我會想——為什麼不呢?如今沒有不可能的事,而我們又是在朋友們中間,所以儘管這說出來令人很難受,我還是必須嚴肅地對你說——噩夢是地獄存在的證明。在噩夢中我們感受到一種十分特殊的恐懼,它完全不同於我們所知的任何一種恐懼。不幸的是我太瞭解噩夢了,而它們對文學相當有用。我記得那些輝煌的噩夢——它們到底是夢呢還是創造?反正都一樣——德·昆西在他的《英國癮君子自白》中所描寫的那些輝煌的噩夢。埃德加·愛倫·坡的許多故事也是如此。你也許會發現這句話或那句話寫得不好,或者我們不喜歡這個或那個隱喻,但它們的確是噩夢。當然,在卡夫卡的著作中你也能找到噩夢。所以說到地獄,它也許真的存在。也許在某地有一個國度,那兒的一切都是噩夢。但願這是空話,因為我們已經嘗夠了噩夢,它就像切膚之痛一樣真切,一樣不可忍受。

至於地獄,依我看它不是一個地方。人們也許是由於讀了但丁的《神曲》而覺得地獄就是一個地方,但我視之為一種狀態。我記得在彌爾頓的一段詩中,撒旦說:「我即是地獄。」在我與瑪麗亞·兒玉一起翻譯安傑勒斯·西萊修斯所著的《漫遊的智天使》(Der Cherubinischer Wandersmann)時也遇到過同樣的說法,即一個靈魂若受到神的詛咒,則他將永遠難逃地獄之苦。他沒有必要去尋找通向天堂之路。瑞典偉大的神秘主義者斯威登堡也持基本相同的看法。被神詛咒者慼慼於地獄,而在天堂其哀愁更甚。假如你想一下子瞭解斯威登堡的全部哲學,你可以在蕭伯納的劇本《人與超人》的第二幕中找到。儘管劇中不曾提及斯威登堡的名字,但是整個天堂與地獄的樣子都實實在在地寫了出來,沒有獎賞,沒有懲罰,那是一種靈魂的狀態。與其說靈魂尋找通向地獄或天堂之路,不如說靈魂把自己變成地獄或天堂。我已經八十歲了,每天晚上我都發現我有時活在幸福之中,也許這就是天堂;而有時我感到心情不暢,或許我們可以並不過分誇大地使用一個隱喻,稱這為地獄。

奧克朗代爾博爾赫斯,你曾說過觀看是盲人的特權。你談到了曼哈頓,我想我們這些聽眾中間有很大一部分人還從未見識過美國的人民與文化……

博爾赫斯這兒有這麼多種人,他們是如此不同。

奧克朗代爾你是否可以給我們談談美國及其各種人、各種文化之間的差別?

博爾赫斯一個大問題。我怕我沒有資格來回答它。但我可以說,我對得克薩斯州,特別是奧斯汀有著非常親切的回憶。我是在1961年與我母親一起通過得克薩斯來初次認識美國的。我母親已在四五年前以九十九歲高齡去世了。我熱愛美國南方,不過既然我提到那麼多東部作家,所以我也熱愛東部。而如果讓我來看中西部,我肯定要按照卡爾·桑德堡的方式來看。我也喜歡桑德堡,但本世紀美國偉大的詩人是羅伯特·弗羅斯特。這是我要挑出的名字。不過說實話,我想我不喜歡相互「對立」的事物。我熱愛所有的國家和所有我讀過的作家(有許多我不曾讀過的作家也在影響著我)。我是過去,整個過去的信徒。我不相信流派,我不相信年表,我不相信標明創作年代的作品。我認為詩歌應當是匿名之作。比如說,如果我能選擇,我會樂於讓他人加工、重寫我的一行詩、一篇小說,以便讓它們流傳下去,我希望我個人的名字會被忘掉,正如在適當的時候會是這樣。所有作家都面臨這個問題。對於那些創作了那輝煌的夢——《一千零一夜》的人們的名字,我們知道什麼呢?我們一無所知,我們也不在乎。我們知道哪些莎士比亞的私生活?我們一無所知,我們也不在乎,既然他把他的私生活化作麥克白、哈姆雷特,化作十四行詩。那些十四行詩當然是曖昧不明的。斯溫伯恩說那些十四行詩是「神聖又危險的文獻」。說得好。不過我不知道這說得對不對。我認為對於一位作者來講,最好是他能成為傳統的一部分、語言的一部分,因為語言將使用下去而書籍會被遺忘。也許每一個時代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寫同樣的書,只是改變或加入一些細節。或許永恆之書皆相同。我們總是在重寫古人寫過的東西,而這就證明足夠了。

就我個人而言,我沒有野心。我想人們在我身上有太多的誤會。我是一個被抬得過高的作家。同時我要感謝你們所有的人能認真地對待我。我不這樣看自己。

巴恩斯通剛才講了地獄,你能用同樣的推論給我們講講天堂嗎?

博爾赫斯我讀過一位英國牧師寫的一本書,書中說天堂裡有更多的愁苦。我相信這一點。我也希望如此。因為快樂畢竟是無法忍受的。我們會有片刻的快樂,但一種永恆的快樂卻是無法想像的。不過我個人並不相信來世。我希望我有個結束。當我感到難過,當我憂心忡忡——我總是憂心忡忡——我就對自己說:何必憂愁呢?任何時刻拯救都會以毀滅和死亡的方式到來。既然我就要死了,既然我隨時都會死去,何必還要為諸事煩惱呢?我所尋找的並不是徹底的黑暗,因為黑暗畢竟也是一種存在。不,我所欲求的是被忘掉——而我當然會被忘掉。任何事物都會在適當的時候被忘掉。

奧克朗代爾今天你說過,所有航程中最艱難的航程,是那即將到來的航程;預感到這一點也是最艱難的事。你想就此談談嗎?

博爾赫斯我懷疑我是否這樣說過。我說的是期待某事令人厭煩。不過一旦事情發生了,現在很快就會變成過去。它滑入過去。我讀過布拉德雷一本很好的書。這本書名叫《現象與實在》,他在書裡把時間說成一條河流。嗯,當然,赫拉克利特等許多人都這麼看,沃爾夫就寫過《時間與河流》。布拉德雷認為時間從未來流向我們。我們總是溯流而上。而未來轉變或溶解為過去的時刻,就是此刻。目前只是未來變成過去的時刻。大約六個月前我動過一次相當疼痛的大手術。開始我感到害怕,後來我告訴自己,這恐懼、這預感,再過三天三夜就會變成手術的一部分了。這樣一想我倒覺得頗為幸運。

巴恩斯通你一直沉浸於諾斯替教派和神秘主義者的著作中,沉浸於卡巴拉哲學和《光輝之書》中。

博爾赫斯我下了大力,但我知之甚少。

巴恩斯通你一直對神秘主義者們感興趣——

博爾赫斯與此同時我本人不是神秘主義者。

巴恩斯通我猜你會認為神秘主義者們所領受的,既是真正的體驗,又是現世的體驗。你能否談談你對其他人著作中神秘體驗的看法?在修士路易斯·德·萊昂的……

博爾赫斯我懷疑修士路易斯·德·萊昂是否有過什麼神秘體驗。我要說他不曾有過。當我說到神秘主義者,我想到的是斯溫伯恩、安傑勒斯·西萊修斯,還有波斯人。西班牙人不算,我認為他們沒有過任何神秘體驗。

巴恩斯通那麼十字若望呢?

博爾赫斯我以為十字若望的詩只是模仿了《雅歌》的形式。如此而已。依我看他從沒有過什麼實際的體驗。在我一生中,我只有過兩次神秘的體驗,但我講不出來,因為這些體驗無法訴諸語言,因為語言畢竟只能描述人所共有的體驗。如果你不曾有過這種體驗,你就不能產生共鳴——這就像你要談咖啡的味道,而又從未喝過咖啡一樣。我一生中有兩次有過這種感覺,比其他任何感覺都更令我愜意。它令人驚訝,令人震驚。我陶醉其中,吃驚不淺。我覺得我不是活在時間之內而是活在時間之外。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持續了多久,既然我是在時間之外。也許一分鐘,也許要長一些。但我知道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生中有兩次。一次是在城南靠近憲法火車站的地方。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超越了時間。我努力捕捉這種感覺,但它來無影去無蹤。我為此寫過好幾首詩,但它們寫得一般,沒有道出那次體驗。我沒法把這種體驗講給你們聽,因為我沒法重新把它講給我自己聽。但我有過這種體驗,而且有過兩次。也許在我死之前它還會同意再一次光臨。

奧克朗代爾為什麼你想去中國旅行?你希望能在那裡找到什麼?

博爾赫斯我有一種感覺,我一直身在中國。在我捧讀赫伯特·阿倫·翟理斯的《中國文學史》時我就這麼覺得。我多次讀過《道德經》的許多種譯本。我認為阿瑟·韋利的譯本最好,但我也讀過衛禮賢的譯本和法文譯本,西班牙文的譯本也有好多種。此外,我在日本呆過一個月。在日本,你始終能夠感受到守護神一般的中國的陰影。這與政治無關,這與日本文化是它自己的文化這一事實無關。在日本,人們感受中國就像我們感受希臘。我當然知道我永遠搞不懂中文,但是我要不斷地閱讀翻譯作品。我讀過《紅樓夢》,我不知道你是否讀過。我讀的是英文和德文兩種譯本,但是我知道還有一種更加完備的,也許是最忠實於原文的法文譯本。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紅樓夢》這部書就像它的書名一樣好。

巴恩斯通請把我們帶回意識之島,回到那詞語、思想與感覺的源泉,告訴我們在語言之先,在博爾赫斯鑄造詞語之前,博爾赫斯的意識是怎樣一種狀況。

博爾赫斯我想我可以說寫詩或寫寓言——反正最終都一樣——這個過程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我從未嘗試過什麼主題,我從未尋找過什麼主題。我讓主題來尋找我,然後走上大街,或者在我家裡,一個盲人的小小的家裡,我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我感到有什麼東西要到來,也許是一行詩,也許是某種文學形式。我們可以用島嶼來打個比方。我看到島嶼的兩端,這兩端就是一首詩、一篇寓言的開頭和結尾。僅此而已。而我不得不創造、製造兩端之間的東西。這得由我來做。詩神繆斯——或者用一種更好、更幽暗的稱呼,聖靈——所給予我的就是一篇故事或一首詩的結尾和開頭。於是我只好把空填出來。我也許會走錯了路而原路返回。我只好再創造些別的東西。但我總是知道開頭和結尾。這是我個人的經驗。

依我看每個詩人都有他自己的方法。據說有些作家只要有開頭就能寫下去,在快要結束時他們發現或創造——兩個詞說的是一回事——一個結尾。但是我自己卻必須在知道了開頭和結尾之後才下筆。我盡量避免讓我的觀點打擾我的創作。我只考慮寓言本身而不考慮其寓意。觀點、政治如過眼煙雲,我個人的觀點時時都在改變。但是在我寫作時我努力忠實於夢。我只能說這些。在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的作品有一種相當濃厚的巴洛克風格,我盡量模仿托馬斯·布朗爵士或貢戈拉或盧貢內斯或其他人寫作。那時我總是想欺騙讀者,總是使用古詞、偏詞或新詞。但是現在我盡量使用很簡單的詞彙,我盡量避免使用英語中被認為古奧艱澀的詞彙,我盡量避開它們。我認為我寫得最好的短篇小說集是最近的一本《沙之書》。在這本書裡,我想沒有一個詞會限制或妨礙讀者。這些小說敘事簡樸,儘管故事本身並不平直,既然宇宙間沒有平直的事,既然每件事都是複雜的。我把它們裝扮起來,寫成樸實的小說。事實上那些小說我反覆寫了九到十遍,而我卻想讓它們看起來彷彿不事斟酌。我要它們越平凡越好。如果你們不曾讀過我的書,那麼我要鬥膽推薦我的兩本書給你們,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就能讀完,僅此而已。一本是詩集,名叫《月亮的故事》,另一本就是《沙之書》。至於其他書,你們儘管忘掉好了。如果你們這樣做我會不勝感激,因為我已經把它們忘記了。

巴恩斯通死亡是時間的標誌。我們有兩種死亡:出生之前和生命結束以後。這兩種死亡人人有份,但也許個人真正的死亡是我們每日不斷經歷的,我們想像它……

博爾赫斯聖保羅說過:「我天天死亡。」

巴恩斯通我們現在還只能是對死亡加以認知。神秘主義者們稱「生中之死」(death-in-life)的感覺為一種時間以外的體驗。你是怎樣理解死亡的?

博爾赫斯我認為一個人總在死亡。每一次我們不能有所感受,不能有所發現,而只能機械地重複什麼的時刻,就是死亡的時刻。生命也會隨時到來。如果你單獨拿某一天看看,你就會發現這一天裡有許多次死亡,依我看,也有許多次誕生。但是我不想做一個行屍走肉。我盡量保持對事物的興趣。我始終在接受著各種經驗。這些經驗會變成詩,變成短篇小說,變成寓言故事。我始終在接受它們,儘管我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是機械地去做,去說,這意味著,與其說它們屬於生命,不如說它們屬於死亡。

奧克朗代爾我想請你把我們帶到某個你不曾去過的地方。

博爾赫斯我要說那個地方是過去,因為現在是很難改變的。現在的某些東西既堅固又僵硬。但是說到過去,我們則時時都在改變著它。每當我們想起什麼,我們都稍稍改變了我們的記憶。我想我們應該感謝整個過去,感謝人類歷史,感謝所有的書籍,感謝所有的記憶,因為說到底,我們所擁有的只有過去,而過去則是一種信念。比如我說「我於1899年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就是信念。我根本記不得我的出生。如果我父母告訴我「你生於三世紀的廷巴克圖」,我當然也會相信他們。但是我對這一事實毫不懷疑,因為我想他們不會對我撒謊。所以當我說我於1899年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時,我所做的其實是對於一種信念的信服。

要回到過去,過去是我們的財富。這是我們惟一擁有的東西,它可以由我們來支配。我們可以改變它,我們可以把那些歷史人物想像成別的樣子。合成過去的不僅僅是具體發生過的事件,而且還有夢境,這一事實非常之好。我要說對我們來講,麥克白屬於現在就像他屬於過去,就像瑞典的查理、尤利烏斯·愷撒或玻利瓦爾。我們有書,而這些書實在都是夢。每一次我們重讀一本書,這本書就與從前稍有不同,而我們自己也與從前稍有不同。所以我認為我們可以踏踏實實地依靠「過去」那個巨大的集市。我希望我能夠繼續尋找通向那個集市的道路,並將我對生命的切身體驗投入其中。

[1]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英國小說家、詩人,對二十世紀現代主義文學影響巨大,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金銀島》、《化身博士》、《綁架》等。

[2]魯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國小說家、詩人,主要作品有《營房謠》、《生命的阻力》、《叢林之書》、《基姆》等。

[3]愛德華·威廉·雷恩(Edward William Lane)的刪節版譯本(1840,1859)和伯頓爵士(Sir Richard Francis Burton)的十卷本(1885)均由埃及校訂本譯出。

[4]薩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1709—1784),常稱為約翰遜博士,英國著名作家、文學批評家、詞典編纂家。

[5]弗朗西斯科·德·克維多(Francisco de Quevedo,1580—1645),西班牙諷刺作家和詩人,巴洛克時期的著名作家。

[6]薩韋德拉·法哈多(Saavedra Fajardo,1584—1648),西班牙學者、作家。

[7]路易斯·德·貢戈拉(Luis de Gongora,1561—1627),西班牙詩人,「貢戈拉詩派」創始者。

[8]諾森伯蘭(Northumberland)是英格蘭最北部的郡。諾森布裡亞(Northumbria)是中世紀的盎格魯人的國,在今英格蘭北部和蘇格蘭東南。

[9]瑪麗亞·兒玉(Maria Kodama,1937— ),博爾赫斯的日裔女秘書,在博氏垂暮之年成為他的妻子。

[10]威廉·莫裡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英國詩人、藝術家、紡織品設計師,與拉菲爾前派過從甚密,是英國工藝美術運動的先驅。

[11]薩迦指中世紀冰島各種散文形式的故事和歷史。埃達指的是十三世紀冰島的兩部作品,一為散文埃達,一為詩體埃達,是現代研究日耳曼神話的最完整、最詳細的材料來源。

[12]Attila為北歐傳說中的匈奴王,為了得到古德盧恩(Gudrun)的財產繼承權而娶她為妻。他殺死了古德盧恩的兄弟,最後為古德盧恩所殺。

[13]諾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德國浪漫主義早期詩人、作家、哲人,著有詩歌《夜之讚歌》、《聖歌》,小說《海因裡希·馮·奧弗特丁根》等。

[14]哈特·克萊恩(Hart Crane,1899—1932),美國詩人。

[15]英文「噩夢」(nightmare)一詞由night與mare構成,mare有「母馬」之意。

[16]托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1785—1859),英國散文作家、英語文體家。

[17]安傑勒斯·西萊修斯(Angelus Silesius,1624—1677),德國天主教神父、宗教詩人、神秘主義者,其作品主要是亞歷山大體對句的短詩,探索神秘主義、冥想祈禱和基督教背景下的萬有在神論等主題。博爾赫斯的詩歌常引用安傑勒斯及其作品。

[18]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1878—1967),美國詩人、作家,生於伊利諾伊州,曾三度獲得普利策獎,主要作品有《芝加哥詩集》等。

[19]阿爾加儂·查爾斯·斯溫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英國詩人、作家、批評家。

[20]F. H. 布拉德雷(F. H. Bradley,1846—1924),英國唯心主義哲學家、邏輯學家,新黑格爾主義的代表。

[21]托馬斯·沃爾夫(Thomas Wolfe,1900—1938),二十世紀初美國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

[22]諾斯替教派,又稱靈知派,基督教早期異端,認為物質世界由低於至高神的「劣等神」所造,而至高神的本質是「心靈」、「生命」和「光」,有一個真實存在的精神世界與邪惡的物質世界相平行。

[23]路易斯·德·萊昂(Luis de Leon,1527—1591),活躍於西班牙「黃金時代」的詩人、神學家、奧古斯丁修會修士。

[24]十字若望(San Juan de la Cruz,1542—1591),西班牙神秘主義神學家、詩人、加爾默羅修會的修士,他是反對宗教改革的主要人物之一。

[25]赫伯特·阿倫·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英國漢學家,曾任駐華外交官,與威妥瑪一起發明了漢語羅馬化的威妥瑪拼音,另譯有《中國文學著作》、《英譯中國詩選》和《中國詩選》(與韋利合譯)等。

[26]阿瑟·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英國漢學家。韋利另譯有《中國詩一百七十首》、《中國詩選》,著有《白居易的生平與時代》、《李白詩歌及生涯》等。

[27]衛禮賢(Richard Wilhelm,1873—1930),德國漢學家、傳教士,曾將《易經》譯為德文,著有《中國的靈魂》等。

[28]巴洛克,盛行於十七世紀的意大利,影響歐洲和拉美的一種注重複雜裝飾的藝術風格。它的特點是一反文藝復興盛期的嚴肅、含蓄和平衡,而傾向於華麗和浮誇。

[29]托馬斯·布朗爵士(Sir Thomas Browne,1605—1682),英國作家、博學家。

[30]萊奧波爾多·盧貢內斯(Leopoldo Lugones,1874—1938),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曾指出,在阿根廷作家中盧貢內斯是他首要的領路人。

[31]應為《夜晚的故事》。——原注

[32]瑞典的查理,即查理十二世(1682—1718),武功卓著,同時愛好數學和其他科學,並在建築、繪畫、神學和哲學等方面均有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