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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的月亮好看嗎

「未曾痛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日本徘句中說。

所謂曠達,也是這樣,必須體味過人生殘酷,才能見到這一種風度的不凡。少年人不知世事,自以為瀟灑,多半只是盲目樂觀。

海南島在北宋歸廣南西路,當時分為瓊州、朱崖軍、昌化軍、萬安軍四個區。昌化軍就是儋州,東坡被發配居住的地方。

東坡到達之後,照例得向朝廷匯報謝恩。《昌化軍謝表》中,他說了一堆臣罪該萬死之後,又道:「臣孤老無托,瘴厲交攻,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上,寧許生還。」

這番話講得真是好可憐。海南向來被稱為「夷島絕域」,唐代的謫臣李德裕曾寫詩歎息:「一去一萬里,千之千不還。天涯在何處,生度鬼門關。」去海南,對於當時中原人的的震懾力,大約相當於把現代都市人送去亞馬遜的食人生番部落。

氣候濕熱難耐,生存資源匱乏,而且滿佈化外之民:黎人。黎人不服王化,不交賦稅,即使歸化了的所謂「熟黎」,官府盤剝狠了,說不得,立刻暴動,歷代都讓官府十分頭痛。

北宋年間,政府採取懷柔政策,島上氣氛還算平和。許多黎人從山林來到平原進行農耕,生活逐漸漢化。不過,身上紋著奇怪的花紋,說著鳥語的他們,還是讓文明的大陸來客憎怕。

東坡先生也怕。過海的時候,就已經嚇得半死,四川盆地出來的旱鴨子,被海上的風浪吹打得魂飛魄散,好容易上得岸來,左右一看,徘徊無依。

什麼都沒有。「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暑無寒泉……」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只好重拾惠州故伎,到荒地裡挖野菜。把那些草葉草莖誇獎成延年益壽的美味。長日無聊,就和兒子在家裡打坐,或上竄下跳抓老鼠逮蝙蝠,燒熟了也算是盤肉食。過得既像苦行僧,又像野人。很快就瘦骨伶仃,還自嘲道:身輕如此,以後可以騎在鳥背上飛回家了。

昌化軍使張中是蘇軾的鐵桿粉絲,借了官捨給父子倆住,沒多久,朝廷派人來巡察,大怒,把父子倆趕出來,蹲在桄榔林裡淋雨,附近百姓可憐他們,幫忙蓋了幾間茅草屋。

「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這段家書,是蘇軾剛到海南時寫的,簡直是遺書,淒淒惶惶,還叫兒子們不要奔喪,說是家風,其實就是怕得狠了,不想兒孫也來虎狼之地送死。抄到這兒,我不禁要微笑了,這才是個真實的蘇東坡,七情六慾,他一點也不掩飾啊。

回想在黃州、惠州的謫居生活,我們替東坡的擔心就會消失了,每次貶謫之初,東坡先生都是戰戰兢兢,驚弓之鳥狀,合乎人之常情,令政敵滿意,可最多三個月吧,這傢伙就快活了,故態重萌了。

黃州,開荒種菜,研究紅燒豬肉的做法,和無賴漢一起偷宰耕牛,半夜翻城牆去喝酒……惠州,潛心於釀酒,把家裡的錢都捐出來修橋修路,在「西湖」上修「蘇堤」——原則上,他已經不被允許參與地方事務了,他就偷偷地幹。

在澹州,他幹了些啥呢?

首先,他開了個書院,就是他自己的家,由張中出資,幾個黎族書生挑磚弄瓦,在城南蓋的幾間小平房,他起名「載酒堂」。許多的士子,甚至跨海前來聽課。還編課本,教附近的孩子們。

海南人不習慣農業,斷糧了,就挖山芋之類來吃,到處都是荒地。東坡就孜孜地跟人推銷農耕的好處,還抄傢伙帶頭挖水井……傳統農業社會,一個盡職的地方官員所能做到的,最多也就這樣了。東坡不是改革家,他一直是個腳踏實地的實幹者,只是這實幹,被文豪的名頭給遮住了。

跟一個遠道來的朋友埋頭在房子製造墨錠,把房子燒著了,害得大家半夜起來救火。

帶著條土狗,到處找人聊天,不管是僅有的幾個讀書人,還是田野閒漢、粗野的黎人,他都有話說,還挺纏人:「拜託講個鬼故事吧?一個就行。」別人講不出,他就自己講。

做學問,寫書,唱和完120首陶淵明的詩——東坡是熱情的「陶粉」。在海南,東坡詩寫得多,詞作得少。為什麼呢?因為他開始嚴肅地總結平生了。

文章,尤其儒家經典,在古代知識分子看來是千古事,而詩言志,也很嚴肅。至於詞,只是詩之餘,餘興所寄。東坡不是拘謹的人,對詞的體裁做了革命性創新,無事不可言,無意不可入,但終究,言起志來,詞沒有詩夠正式夠端莊。

《千秋歲·次少游韻》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珮。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

道遠誰雲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

說是詞,其實說是詞形式的詩更恰當。要是給李清照看了,肯定要撇嘴,沒好氣地說:「句讀不葺之詩爾,又不協音律……」

說到詞體,前人總結說:「要渺宜修」;「其文小,其質輕,其徑狹,其境隱」……這些創作條框,在東坡的這首詞裡形如虛設。

上闋寫處境:身為臣子,獲罪於朝廷,被扔到天外孤島。斜陽下,一身所在,與長安相距萬里之遙——真是落日孤臣心。下闋緊緊跟進,訴說心境,「道遠誰雲會,罪大天能蓋」,竟然將悲慘境遇用一種孤決的豪氣揭過了,「君命重,臣節在」,說君臣之大義,自己身為臣子的節操。「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即使朝廷有可能施恩,自己的舊主張卻是再難改的了。

東坡一生為了不合時宜的政治主張,付出太大代價,他也曾懷疑過,徘徊過,到了這境遇最艱難時,反倒更堅定了。「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我就這樣了,大不了拾幾根竹子,搭個小船出海——這我信,在海南想要出海太容易啦!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孔夫子當年說這句話時,還有些賭氣成分,在今天的東坡,則更多顯示的是對畢生信念進行確定後的坦然。句句鏗鏘,和氣的東坡先生,也有風采凜然的一面。

這首詞是與秦少遊唱和的,而少游的《千秋歲》原詞是: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裡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少游同學,也在貶謫途中,他的小詞,就很合乎詞體,情境宛轉,淒美不可方物。寫出來後,照例天下流傳,傳到丞相曾布耳裡,失驚道:「秦七必不久於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果然,不久秦觀就與世長辭了。這就是所謂「詩讖」。衡陽太守孔毅甫的話,更坐證了不祥之兆。少游寫詞時正是與孔太守喝酒,少遊走後,太守悄悄對身邊人道:「秦少游氣色很不好,估計活不久了。」

當迷信也罷,但「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把春愁寫得如此深重詭譎,的確是非人間的淒厲。東坡估計看出來了,可惜,他堅毅雄渾的次韻,也沒有能把原詞裡的隱約鬼氣驅散。

秦少游不是蘇東坡,他的人生太文藝,充滿感傷和戲劇性,不夠從容與曠達——而曠達,並不容易。真正的、經得起考驗的曠達,要有看透世事的智慧,有對人性的慈悲,還要以強大的內心做後盾。這個人必須知道,他只是宇宙中渺小的個體,多麼局限的小人物,有了這份自知,他不會自我膨脹,在慾望中失去自我。同時,他也不會自卑,他仍然擁有「人為萬物之靈」的自豪感,不會放棄對精神世界的追求,不會迴避靈魂的磨礪,這樣的人,肉身行走在厚重的大地上,而心靈將高舉遠翔,飛越生命的艱山險水,得到自由。

真正曠達之人,俯仰天地間而無愧,於東坡,它來自於終生對人性的尊重,對士大夫良知與責任感的堅持。人們熟知的沒心沒肺、促狹胡鬧……種種心靈的輕逸,正是所有這些常人不敢接受的沉重造就的。

《西江月》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然北望。」

這一首詞,是中秋寫來思念弟弟蘇轍的。蘇轍被貶到循州,正好和蘇軾隔海相望。兄弟倆少年時一起離蜀,上京城,同中進士,無盡的風流風光,然而一入官場歲月催,不勝人生一場醉,聚少離多。

每一年的月亮都是一樣的,人卻在月光下慢慢轉換了容顏。同樣是寄與親兄弟,這一首,與二十年前在山東密州寫下的那首著名《水調歌頭》對照,人與事,許多地方都不一樣了。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在密州,東坡才四十歲,雖然反對變法被趕出京城,也只是暫時不得志。這一年,變法遇到危機,王安石於內憂外患中罷相,退居金陵。當前局勢,危機重重,卻也大有希望。東坡也在逆境中懷著熱切的政治抱負。

政治骯髒,因為人們總是把政治搞成私慾。但蘇東坡寫他的政治抱負,就有著瓊樓玉宇般的皎潔,他說他想要乘風歸去,不理人間俗務,又終於心有所寄,不勝天上的孤寒。這些話,換了個人來說就是裝十三,但蘇軾說,就理所當然,你願意相信他是天上謫仙,來人間走一回。

在人間的蘇軾,經歷艱辛,他的眼與心,隨月光移動,明澈地注視著一切悲歡離合,他歎,「此事古難全」。他又微笑:「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所有過著中秋的中國人,讀到這裡,都將悠然會心。這是完全中國式的,對於現世無常,殷切而又溫暖的答案。而於蘇氏兄弟,更有為理想而互勉的心意。

在海南過的中秋節呢?宿命式的感歎,開篇就直擊人心蒼涼。這是一首屬於老人的詞,把風景看透,又對一切懷著淡淡的眷戀。

眉頭有愁,發上有霜,座中無客,明月不現,真是挺慘淡的事。但他講述得平靜,讓聽的人心裡更不好受。

每逢佳節倍思親,看了中秋的月,才知道,親人有多遠,寂寞有多深。那一道海峽,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塹。這也傳說是章惇的主意,非要讓兄弟倆隔海相望而不得見。我倒覺得章惇未必無聊至此,而且,難道把他倆一個流放海南,一個流放塞北,就顯得厚道了?以東坡的性子,政策稍一鬆動些了,偷偷渡海去見面,也不是沒可能。

只要,上蒼給他足夠的時間。問題就在於,時間已經不多了。長夜將盡,大夢將醒,這已是最後的時刻。

「海南的月亮,好看嗎?」東坡先生北望的目光有些淒涼,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可是,又怎麼樣呢?幸災樂禍的人又能如何?明月就是明月,烏雲遮掩不住。那一輪清光,終究屬於東坡,和東坡愛著的人們——哪怕隔著千里,隔著海峽,隔著生與死。

東坡最後還是接到赦令,離開了海南。海南人記住了他。他也儼然把自己當成了海南人。在一首詩裡,他說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

猶記得,十幾年前,東坡還沒有踏上過嶺南土地,他的朋友王定國,已經因為「烏台詩案」的牽連,被貶往嶺南——也算是東坡惹的禍。王定國在那邊呆了三年,死了兩個兒子,自己也差點一命嗚呼,東坡很不好意思見他,怕被人家當瘟神。王定國倒不小心眼,一回來,就找東坡敘舊。

王家有個歌姬叫柔奴,別名寓娘,女孩兒是京師人,陪著主人去嶺南共患難。她運氣比王朝雲好,竟然安全回來了。東坡向來憐香惜玉,又好跟女孩子搭訕,就問她:「那邊的風土,應該不怎麼好吧?」柔奴回答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東坡大喜,立刻提筆作詞一首相贈:

《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東坡為啥這麼高興?無他,遇知音了。這句話就是東坡安身立命的所在,他是傳統儒家知識分子,同時深受佛老之學影響。而不管是儒家推崇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還是佛家的識無常之苦,本來無一物,老子的清淨無為,莊周的似夢非夢,縱身大化……都在一波又一波的磨難中,被東坡融會,形成了他獨特的人生哲學。

現實中的家園是不存在的。人只要活在社會中,就會有所求,就會面臨得失,就會有憂患之心,然後面臨自我處境與價值實現的困惑,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所以,不管走到哪裡,是在故鄉還是在異鄉,只要不能讓心定下來,結果都是一樣的不快樂。

而當找到內心的安定,那麼,無論走到多糟糕的地方,也可以把它建造成家園,創造出你想像不到的奇跡。就像詞中那個會唱歌的女孩兒,她是上天賜予朋友的禮物,當歌聲從她的皓齒間傳出,彷彿有風起、雪飛,炎熱變成清涼。

此心安處是吾鄉,怎樣才能做到?東坡的答案是保持一顆無邪的赤子之心。所謂赤子,並不簡單地是小孩子的意思,它是來源於童真,又超越童年蒙昧,一種純粹渾然的精神境界。

赤子用最自然的狀態迎接所有,當歌則歌,當哭則哭,當笑則笑,當怒則怒,毫無滯礙;赤子總是用善意與好奇打量世界,對污穢有著直覺的洞察並且不被傳染,不被干擾;赤子永遠不會在意別人怎麼看怎麼說,他只做自己就已經滿意……東坡就是一個真正赤子之心的人,所以,他的生命質量才能夠既如此厚重,又如此輕盈。

東坡激賞的柔奴姑娘,也同樣具備著赤子之心。她經歷磨折,從萬里外歸來,容貌反而看著更鮮嫩更年輕了,她的微笑裡,似乎還帶著嶺外梅花的清香。歲月對那些天真而純粹的人沒有辦法,風霜只能讓他們變得更美好。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東坡在去世前不久,這樣總結一生。世俗眼光中名副其實的滑鐵廬,卻是他回憶時最大的驕傲。

秦少游曾說:「蘇氏之道,最深於性命自得之際,其次,則器足以任重,識足以致遠,至於議論文章,乃其與世周旋,至粗者也。」少游看自己老看不大明白,評價東坡卻有見地。他認為,蘇軾的才識中最高深的,是他的人生觀,其次是他治國經世的棟樑材,最後,才是文學。

知道了這一種「蘇式之道」,也就可以理解,在月光下歎息著的蘇東坡,鬚髮披霜,滿心憂傷的蘇東坡,同時也就是那個陽光下快活著的東坡啊!

那個有趣、灑脫、自在的老頑童,頂著西瓜,在田野裡邊走邊唱;和孩童們一起吹著木葉在風中跳躍。

穿莊稼人的雨笠蓑衣,在雨地裡淌水,引得狗吠人笑。

不辭辛苦地走好幾里路,到海邊采水果。據說那裡的水果,如果想要帶走的話,就會風浪大作。

為泡腳梳頭這種小事寫詩,並繼續吹噓為養生妙法,還同情大人們不懂這樣的好事。

豐收的時候,和農人一起喝酒慶祝,被黎族少女們的花裙團團圍住,開心地大醉……

海南的月亮好不好看?還用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