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好河山可騎驢:中國之美在宋朝 > 熙寧年間的老友記 >

熙寧年間的老友記

《減字木蘭花·已卯儋耳春詞》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

這是蘇軾於立春日在海南寫下的一首詞。寫得歡歡喜喜。桃花在海風中紅極,楊花漫卷如雪,迎春的儀式開始了,農人們正在播種希望。自己也喝得暈忽忽的,春風總算吹散了醉意,想起來,哇,這裡,真的一點不像人們說的「天涯」啊!

現在的海南是旅遊盛地,房價與物價齊齊高飛,人們仍樂此不疲地奔過去,在沙灘上擠成魚乾狀,只為享受一點碧海藍天。

一千年前的海南,是個讓絕大多數中國人恐懼的地方,寧願坐牢、砍頭都不想去。路途遙遠,氣候炎熱,水土不服,缺醫少藥,野蠻土人,無數毒蟲怪獸……誰會想到,它也有美麗的春天?

因緣際會,蘇軾來了,看到了,並寫下了,海南的風,海南春天裡的花朵——他也不是自己情願來的,只是,倒了霉,不得已。

遵宋太祖遺訓,本朝不得殺士大夫,對於犯了龍顏和政治角鬥中失敗了的臣子們,朝廷最常用的懲罰方法是:貶謫。讓你遠離中原的繁華富庶,到窮鄉僻壤反省,罪行越大,去的地方越遠越荒僻。一般般的,到湖北湖南。「湖廣熟,天下足」,那是到明朝的事兒,北宋時的兩湖地區,在人們心中,就是個鄉下。腳步再往南,到了嶺南,就是蠻夷了,養尊處優的官員們,聽說被貶到這裡,再鐵石心腸,也不得不跟家人痛哭訣別——再不哭就來不及了,跟判了死刑沒兩樣。最後就是海南,真真實實的天涯海角,大宋朝懸在海外最荒蠻的領土,能被攆到那裡去的人,說實話挺罕見的,得硬生生撥了多少根龍鬚,揭多少片龍鱗,得罪了多少權貴,才能獲此殊榮啊!

海南人民淳樸,並不因為家鄉被中央當成罪臣們的天然獸籠而沮喪,也不知道「勢利眼」這個詞怎麼寫,他們以樸素的是非觀,熱情地接納了遠道而來的「大人」們,關於大人們的平生事跡,遠在天涯,他們也略知一二了。

海南島上建有五公祠,紀念唐宋以來被貶來的五位大臣:李德裕、李綱、李光、趙鼎、胡銓,李德裕是晚唐「黨爭」領袖,後四位則是南宋時期因為主張抗金而被踢過來。五公祠外,另有單獨一祠,供的就是我們的東坡先生。

東坡在海南留下了比其他「大人」更多的故事與傳說。比起其他的「大人」,他的個性更有趣,作風更平民,文化與生活上跟本地人的互動也更多……一言以蔽之,他跟他處的這個地方很「親」,他是這樣的坦蕩蕩,竟然把流放地也能當成家鄉一樣去接受,所以,這個本該充滿生命中的失落,四伏危機與惡意的地方,也溫情地接受了他,庇護了他。

東坡在海南待了三年。而初初渡過海峽,到達謫居地儋州城時,他已經六十二歲,隨身行李唯書二冊,隨從一個也無,長年同患難的愛姬王朝雲業已病死在惠州,只有最小的兒子蘇過,跟在白髮如霜的老爹後面,憂心忡忡。

蘇東坡是個大肚皮的胖子,那時候沒有啤酒,所以大家都說東坡先生這一肚皮裝的都是學問,只有他自己和王朝雲知道,裡面裝的都是「不合時宜」。不合時宜的東坡先生,在黨爭激烈的年代裡,無論新黨舊黨上台,都顯得那麼礙眼,貶謫這回事,對他來說,早已經算是家常便飯,不過呢,都沒這次來得兇猛,這一次,政敵是抱著置他於死地的決心,一趕再趕,趕盡殺絕,而且,不再有太皇太后那樣的高層人物護著他,不再有友朋暗地裡守望相助……最重要的,是他已經老了,真的老了,發蒼蒼而齒搖搖,到了不堪奔波的年齡。

這一回,大家都說,蘇東坡死定了,一把老骨頭,要丟在瘴雨蠻煙,海角天涯的腥風裡了。

東坡先生一生,除了愛開開玩笑佔點嘴頭上的便宜,為人多麼曠達隨和,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他能有什麼死敵呢?誰會忍心當真為難他?

有,這個人竟然還是他青年時代的好友,意氣風發,遊歷山河,喝花酒爭姑娘的同伴,那是一個性格與蘇軾完全不同的人,他的名字叫章惇。

關於章惇,宋代筆記裡有兩則故事,都是在他年輕時代和蘇軾同游中發生的。一次,兩人在陝西,聽說仙遊潭風光好,便相約戶外運動去,那時候旅遊開發可沒現在積極,山水多處於原始狀態。於是,碰到難題了。

「下臨絕壁萬仞,岸甚狹,橫木架橋。」風景雖好,危險係數高。章惇便唆使蘇軾從橋上走過去,到對面的山壁上題字留念。蘇軾望望然,不敢。章惇抬腳就走過了,並拿繩子綁在樹上,從容攀爬上下,在山壁上留下一行大字:「章惇蘇軾到此一遊。」

蘇軾不禁撫著章惇的背歎道:「你以後一定能殺人。」章惇問為啥,答曰:「能拼自己命的人也就能殺人。」章惇哈哈大笑。

蘇軾不愧冰雪心肝,有足夠的知人之明,但這一刻,他對朋友半開玩笑的感歎裡,有驚訝,更多的還是讚賞。蘇軾交朋友,和他對待世事的態度一樣,擅長發現閃光點,並由衷地讚美之。他是真心誠意,喜歡章惇身上的狂放,勇猛,剛毅,甚至,還帶著一點點好友間的心照不宣和包庇,這時候,他是相信,自己的朋友,即使以後真的會「殺人」,那也一定有他必殺不可的正當理由。

還有一次,在山間小廟裡喝酒。忽然聽人說「有老虎有老虎」,藉著酒意,倆愣頭青就騎馬過去圍觀,離老虎差不多百十米的時候,馬不幹了,當我傻呢,陪混小子玩命?說什麼也不肯走了。蘇軾一看,算啦,這事是挺危險的,還是閃人吧!掉轉馬頭就往回跑。章惇巋然不動,從懷裡摸出面破鑼,往石頭上一撞,聲音那個響,真是掩耳不及盜鈴之勢,老虎受這一驚,不明所已,跳起來就飛逃了。

由此可見,蘇軾是佔絕大多數的正常人,知風險懂進退,不拿性命開玩笑。而章惇呢,則很有點豪俠氣,梟雄氣,做事有狠勁,亦有獨出心裁的巧勁。這樣的人,當他決定做一件事的時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包括情義在內,能夠阻攔他。

章惇不是不夠朋友。猶記元豐二年,「烏台詩案」,蘇軾被「變法派」的一些人羅織罪名下獄,其勢危在旦夕,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而身為「變法派」中堅力量的章惇,卻挺身為蘇軾辯護,並對宰相王珪當面直斥,極顯當年攀巖嚇虎的勇氣——這其中,自然可能有內部派係爭斗的因素在,但不可否認,對蘇軾,章惇曾是不顧理念分歧而回護的。事後,蘇軾被貶到湖北黃州,親友中沒多少人敢去搭理他,也只有他的弟弟蘇轍,和章惇兩人隔三差五地寫信去勸慰。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可以肯定,是跟那場「熙寧變法」有關。而關鍵的轉折點,應該從元祐年間說起:變法派靠山宋神宗與精神領袖王安石都已病逝,守舊派高太后與司馬光執政,對變法一眾進行大清洗,統統趕出中央,甚至貶謫至嶺南。而這種懲罰,已經近百年沒有大臣遭遇過了。守舊派中也有人反對,說這種處置太過嚴厲,恐怕將來會招致報應,然而還是雷厲風行地執行了。

在司馬光等人看來,這不過是除惡務盡,「君子」對「小人」的一次清剿。然而,政見之別,真能作為劃分忠奸的標準嗎?王安石以下,變法團體中,有趨炎附勢之徒,有投機分子,可是,也有真為理想而鼓動的的人啊。可是,沒有誰敢說什麼,獨有不合時宜的蘇軾,在自己好容易春風得意的一刻裡,站出來不知好歹地說:你們這樣做太過分了,簡直就是打擊報復。結果,連他也被趕出京城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當高太后去世後,哲宗皇帝繼位,重新起用變法人士。他不知道,在多年的失望與怨恨中,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變了模樣,冷酷了心腸,磨利了爪牙。誓要報仇雪恨。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圍繞變法的鬥爭,早已經脫離江山社稷的共識,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這是北宋知識分子的一場集體悲劇,時代的精英們,將才華與生命耗費在無休止的內訌上。講究修身齊家治國的士大夫們,不知不覺,將家國責任全忘卻。

章惇,當重新回到權力中心,他成了為達目標六親不認的人,曾經被蘇軾讚賞的自信與剛毅,變成了自負與刻毒,而年少時的狂放,在歲月裡,竟然化作了無時無地的、對這個世界的嘲笑與不信任。

《宋史》中說章惇「豪俊,博學善文」,文學方面,我們並不曾看到他留下多少印跡,這個人畢生心血與精力,都用在「變法」上了,準確地說,用在政治鬥爭上了。而政治,你當真玩得過它?都當自己是風,其實都不過風中的草。

在新黨、在章惇的眼裡,蘇軾也算是守舊派中的一員,司馬光早就死了,這股惡氣發洩不完,就拿名頭最大的傢伙下手吧。

不需要列出那些罪名,總之蘇軾以近花甲之年,被一腳踢到了廣東惠州。他在惠州呆了三年,山水看遍了,熱帶水果吃夠了,還作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為報先生春睡足,道人輕打五更鐘。」詩流傳到京城,章惇一看,好嘛,蘇子瞻你還能這麼快活!臨門一腳,把子瞻老弟踢到了遠得無從再遠的海南。

說起來,蘇軾也真是的,您是在被流放、被處罰狀態中哎,好歹要拿出點職業精神來,做出些苦楚不堪狀,讓上面看著高興一下,不然不是讓人家很沒面子麼?

何況,客觀上日子還是很苦的。住不好,吃不飽,自己采野菜充飢,心愛的女人又死了,早該抱頭痛哭了,為什麼蘇軾就不肯哭給大家看?不僅不哭,還得意洋洋?

章惇的怒火,就在這樣的琢磨中,熊熊燃燒起來。但我覺得,內心裡,對於老友這種隨遇而安,自得其樂,他其實是嫉妒的,因為他做不到,也想不通,為什麼有人能做到。

這麼多年了,蘇軾沒變,還是那個膽子不算大,嘴巴不老實,接物太隨和,處世沒心機的好人,很寬容,很有趣,一個無論如何,你都會覺得他很可愛的人。

他曾經以為這不算什麼優點,他仰慕的是導師王安石那樣的人,高瞻遠矚,殺伐決斷,敢為天下先,創不世出之功業。蘇軾高才,名頭響亮,但也不過是個保守的文人,哪有什麼魄力,實不足與自己為死敵。然而,他還是慢慢地對蘇軾痛恨起來了。

章惇驚異地發現,蘇軾的內心,比自己快樂很多。這個萬變的無情的世界,誰能不被它耍得團團轉,想堅持點什麼,就要咬牙切齒地和它死磕,多累多痛,還是不知不覺被世界改變了模樣,變得自己都厭惡起這一個「我」來。

蘇軾偏偏就可以不變,忠誠於自己的心,始終護衛著作為一個儒者,一個士大夫的原則,外界多紛擾,內心就有多豐饒,也常常迷惑,驚懼,不知所措,可這些都讓他變得更從容更曠達,更可愛更有趣了。

而章惇自己呢,明明胸懷大志,抱著獻身於一樁偉大事業的決心,卻怎麼就走到了今天,被憤怒與無力感纏繞著,每一天,睜開眼就要與天鬥,與人鬥,一邊應付明槍暗箭,一邊在人身後下黑手……那些人,無論對手還是同伴,都一樣的頑固,愚昧,狡詐,讓他一刻不能放心,一刻無法安寧……

他倒要想看看,到底怎麼樣,能讓蘇軾真正地垮下來,讓蘇軾的心中,和他一樣,充滿戾氣與怨恨?

可惜,蘇軾收到了他送來的一切折磨,唯獨沒收到他的恨意,依然一廂情願地相信:子瞻與子厚是好朋友,只是因為政見不同,不得不如此。

我想我若是章惇,也只能對著這顆惡意怎麼也無法侵蝕的赤子之心,悲憤地抓狂吧。

哲宗駕崩,徽宗上場,就是那個喜歡畫畫,球也踢得好的趙佶。章惇曾評價之為「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極力反對他即位。章惇怎麼說也是為趙氏皇朝貢獻了一生才智,慧眼識人的長處更是有的,他說得不錯,正是端王的輕佻,將北宋的河山早早斷送。

因為這層恩怨,章惇被趙佶也貶到嶺南去了,世事就是這樣無常。與此同時,蘇軾正在接到赦免,離開海南,從嶺南取道北歸的路上。以章惇的高傲,自然不會和老友說什麼。倒是他的兒子,也是蘇軾的門生章援,寫了封哀婉懇切的信給蘇軾,替父親求情。蘇軾拿著信,高興得要命,對兒子蘇過說:這篇文章寫得好,有司馬遷之風啊!然後,回信道:「我和你父親四十多年為好友,雖然中間有些不合,並無損於交情……過去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只論將來……」

下面又絮絮提醒些嶺南生活的注意事項,囑咐多帶些家常用藥,自療之餘,亦可惠及鄰里鄉黨之類。

不知道章惇見到這封信會怎麼想,我能瞭解的是,千年之後,看到這樣平常又寬厚的文字,亦能感到東坡先生身上那至真至善的人性光芒。林語堂感歎這封信是「偉大的人道主義文獻。」他說得一點不誇張。

也就是這一年,東坡與世長辭了。北歸途中逝於江蘇常州。他終於沒能回到家。

那一刻,「吳越之民相與哭於市,其君子相吊於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咨嗟出涕。太學之士數百人,相率飯僧慧林佛捨。嗚呼,斯文墜矣!後生安所復仰?」愛東坡的人,生前身後都是那樣的多。

章惇亦於四年後逝於嶺南雷州,無聲無息。

後世人常罵章惇是小人,背叛了與蘇軾的友情。但看過他們的一生行徑,我想事情未必如此簡單。

東坡,他真是千古唯一的人,讓無數人感到親切並且敬愛。而內心裡,我更能感到共鳴的是章惇。因為在他那裡,我看到的是一顆接近於我們平常人的心:軟弱,自負,嫉妒,掙扎……許許多多的人性弱點,織就一個矛盾的靈魂,善與惡共存,私慾與公義較量,被冷硬的現實,壓得快要爆裂了。

原來,我們都很容易被誘惑,被環境同化,隨波逐流,背離初衷,且並不自知。只偶爾老天作弄,才在某個平常的清晨,忽然摔碎鏡子,害怕裡面的那個混蛋,那個怪胎。正是這一點,讓我也有點兒心疼章惇。

不過,章惇跟平常人還是有些不一樣。他的身上,和其導師王安石一樣,有種孤決的氣質。這是歷史上「變法者」們共同的氣質:

他們革命,他們執著無畏,雖千萬人而吾往矣。同時,他們常常又太堅信手上的真理,不肯包容,不願妥協,反對者愈多,愈發頑強,甚至剛愎起來。到最後,六親不認,眾叛親離。最糟糕的是,他們還不是通俗意義上的小人,小人好利,可以收買,可以講條件。而他們,在意的不是私慾,是信仰。信仰才是人類所有情感中最崇高,也最可怕的東西。

章惇一生,打垮了很多敵人和親友,還親手打垮了自己。他整過東坡,可我也像東坡一樣,恨他不起來。我的理由是:我知道,人性之惡就是這樣難對付的,哪怕你志存高遠,守身欲潔。

這真是悲哀。好在,我們還是知道,這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不是這樣的,他像個天才兒童一樣,神奇地跳出了所有濁世的污染,人性的圈套……這個人就是蘇東坡,古今中外只此一個的東坡先生。

誰能像他那樣冰雪聰明,又沒心沒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