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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日之晨,始於咖啡

十一月的最後一天是星期六。

清晨微雨,醒來瞇眼看見窗外濕漉漉的灰色天空,心安理得又睡回去。

如果是艷陽高照的週末,總不能安心睡懶覺,陽光在外面不停地喚你出來玩,像從前被關在家裡寫作業,小夥伴們悄悄在窗外吹口哨,吹泡泡,逗得你坐立不安。

悠悠地睡足了起來,推開長窗,冬日清冽的風從河上吹來,Adige靜緩河水似乎又淺了,中間河床露出淺褐色影子,翡翠色的河水在陰雨天翠色更深。外面雨絲密織,河岸上有人撐傘散步。意大利的冬日,再陰冷,也有種溫柔調調裹在潮濕的風裡。

陰雨天的早晨,不想出門去咖啡館,找出摩卡壺來,自己煮咖啡。

一小勺一小勺慢慢往壺裡填咖啡粉,要有一點平心靜氣的耐心,才能把粉填得勻稱恰好。

每當這樣自己動手煮咖啡時,總會想起一些舊時光。

想起去過的許多間咖啡館,散佈在這個世界的不同角落,巴黎、柏林、薩爾茨堡、布拉格、奧斯陸、香港、上海、北京……不一樣的時間、地點和故事,一樣的咖啡香氣。經歷越多,記憶也越多,紛繁回憶裡的美好光點此起彼伏閃爍,卻往往都模糊在一起。

這個早晨,咖啡粉的香氣撲入鼻端,我想起的是,幾年前,在鼓浪嶼的一間咖啡館裡,有個可愛溫婉的咖啡師姑娘,捧著磨好的咖啡粉,讓我聞。坐在陽光斑駁的榕樹影裡,對面的好友,拍下了我低頭聞咖啡的樣子,還有咖啡師姑娘燦爛的笑。

那時,在她店裡,每天喝一種來自不同產地的咖啡豆,肯尼亞、埃塞俄比亞、哥斯達黎加……那個時候我們喝咖啡,要麼是工作間隙到星巴克裡隨便一杯灌下去提提神,要麼和朋友在精心細作的咖啡館裡像這樣一種一種豆子慢慢品嚐,去感受豆子們對大地、泥土、雨水、風、草木花香、陽光的記憶。

氣味是有記憶的,會撩撥人的故事。記得有一次,初嘗一種咖啡豆,綿厚深沉的香氣,像閱盡世事的紳士,像一個懂得你全部悲歡的年長的戀人。在那剎那間忽然心酸,眼底發熱返潮。那種微妙悸動,如同後來我遇到某個人時,是一樣的。

一個午後,一杯黑咖啡慢慢喝的時光,曾經伴我好幾年。那時的窗外,梧桐蔭隨季節變換,日子過得平緩而悠然。來到意大利之後,反而很久沒有再慢慢喝一杯黑咖啡了。

意大利人是離開咖啡不能活的種族,咖啡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一天的開端。

有句話是說,在意大利的每一條小巷,至少有兩家咖啡館。

只是他們不會慢悠悠地端一杯黑咖啡喝,而是濃縮的espresso,一小杯,兩三口喝掉,地道的意大利人會站在櫃檯前,不加糖,仰頭一口喝掉,坐也不坐,放下一塊錢硬幣,說聲謝謝再見就走,如果是相熟的店主,還要親熱地拋下一句bacione!(a little kiss)

很多人,即便家裡有更好的早餐選擇,還是要風雨無阻地去離家最近的咖啡館吃早餐,一份牛角麵包,一杯咖啡,一張報紙,幾個老熟人,聊聊家常,開開玩笑,這樣才能輕輕快快,熱熱鬧鬧地開始新的一天。

咖啡館裡的早餐其實單調如一,牛角麵包會吃膩,只是離不開那種習慣了的氛圍,懶懶地坐在咖啡香瀰漫的小店裡,心不在焉得像個過客,熟人間說說笑笑,又親切像在家中,恰到好處的一種距離,就是自在。

畢竟還是黑咖啡和花式咖啡統治著全世界,濃縮咖啡espresso只在意大利獨霸一方。

大多時候,我也天天早上去咖啡館,偶爾陰冷的下雨天會例外。

比如這個週六的慵懶早上,趴在窗前欄杆上,喝一杯自己煮的咖啡,慢慢抽一支小雪茄。

貓鑽過鐵花窗欄,在窗台上盤起尾巴坐得端正,仰起腦袋看看我,琥珀色眼睛瞇去,鼻頭輕抽,看上去她也喜歡聞咖啡和雪茄的味道。

我們一起心滿意足地朝河岸伸長脖子,享受晨風,享受冬日早晨的寧靜。

窗下河岸,有兩個老紳士,從容散步在寒風裡,他們並肩撐著傘,都戴著寬簷軟呢帽,一個穿棕色長大衣,專注吸著煙斗,一個穿黑色短大衣,拄手杖,滿面笑容側頭在講著什麼。

講話的老人,好像察覺到了我的注視,抬起頭,看向我的窗戶。

他停下來。

兩個老人一齊望向這裡,睜大眼睛,露出孩子氣的可愛笑容。

他們眼裡看見的,是墨綠色百葉長窗和鐵花欄杆後面,黑頭髮的東方姑娘在抽小雪茄,身旁坐著一隻琥珀色大眼睛的小黑貓。

我對他們微笑。

兩位老人一齊摘下帽子,欠一欠身,揚聲說,Buon giorno !(早上好)

我笑著回一聲,Buon giorno!

貓咪站起來,弓背伸了個懶腰,不高興被打攪,轉身鑽進屋子。

意大利的文藝電影總有一種陽台小窗情結,你一定會看見這樣的鏡頭。

電影裡淳樸而又風情的南部鄉村意大利姑娘,會俯身趴在陽台上,青春飽滿的身體曲線充滿彈性,美妙曲線落入遠遠小巷口騎自行車而來的少年眼中,少年仰頭吹一聲口哨,棕色皮膚,白亮牙齒,笑容羞澀地說,ciao,bella!

這是南部意大利,從托斯卡納以南,沿著那不勒斯彎,直到西西里。

中國人眼中最熟悉的電影裡的意大利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

北部意大利,是另一個意大利。

同樣是從陽台小窗,北方人眼中多一點欲笑先抑的含蓄矜持,這是屬於北方人的優雅。

如果你把南北意大利混為一談,任何一個意大利人都會不滿意。

南方人會揮舞雙手誇張地哈哈大笑說北方那一群娘炮!

北方人則傲慢一笑,笑而不語。

那是從文藝復興時代一脈傳承下來的傲慢,貴族的威尼斯,美第奇家族的佛羅倫薩,時尚塔尖的米蘭,甚至一些富庶古老小城,都不屑同南方相提並論,甚至永恆之城羅馬,在北方人眼裡也只是一個混亂的不優雅的大城市,驕傲的北方人還在據守著羅馬時代和文藝復興的榮光。

意大利統一之前,每一小塊土地都有自己的榮耀,這個國家的地域之爭相當好玩,南北相互看不對眼,就連兩個相隔車程三十分鐘的小城,都會幾百年來相愛相殺,打仗時是盟友,地理上是同族,但市井間會流傳著各種彼此嘲笑的小典故。

即使這樣他們還是相安無事,所以意大利常常自誇,自己是熱愛和平的無害種族。其實大家都知道,意大利人只是因為太愛美酒佳餚和美女,又愛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風流,所以懶得弄髒衣服鞋子,不捨得離開家鄉美食和美人,那麼乾脆就不要打仗了。

無論是政治強人還是文化藝術天才,都無法令南北意大利人相互看對眼。

連在食物和葡萄酒上,他們也要軋苗頭分個高低。當然美色可以例外,北方男人唯一能接受的是南部的美女,南方男人唯一不嫌棄的也是北方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