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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五十六年的相守與離別

和爺爺共度的最後一個大年三十,是在爺爺的病房裡度過的。

那夜,一家老小都已意識到,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先在家裡一起吃過了年夜飯,奶奶還是親自下廚做了她的經典菜。

飯後一大家子人,樂呵呵對奶奶說,我們去給爺爺拜年啦,一會兒就回來。奶奶知道我們不會讓她去的,她有高血壓,最怕激動,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受得了,只知道自己這個時候不能病倒。她只能送我們到門口,假裝平淡地叮囑我們,要跟爺爺帶去什麼話。

二嬸留下來,在家陪她看電視、聊天。

醫院離家很近,就在一街之隔的對面,從窗戶能看到。

奶奶就站在窗戶後,目送我們過去。

病房是一個套間,每次去都覺得有點空蕩蕩的,此刻一大家人湧進來,頓時把房間塞得滿滿的,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孫輩的小孩子,擠到病床前,拉著手喊爺爺;高個子的兒子女婿們圍在最外層,踮起腳喊著爸爸過年好……走在後面的,還得排隊排到外面客廳。這陣容把護士們看得咋舌又好笑。

每個人進到病房就爭著和爺爺說新年好,高高低低的人頭擠滿病床前,南北各地口音的「爸爸」、「爺爺」叫成一片……老爺子被這陣容搞蒙了,迷迷糊糊問了一句:「什麼事?」

大家又驚又樂地笑起來,讚他今天好厲害,居然能說清楚話。

他也露出笑容,努力轉動目光,打量這群人。

他的神智已經不清醒,不認人了。這一群人,誰是誰,他已認不出來,即使是最疼的兒子,最愛的孫子,他也只是茫然望著你半天,對你微笑,叫不出你的名字,只是很高興看到你。

他的思維已處於混沌狀態,在昏迷或清醒中自言自語,十句話有八句顛倒了時間,回到了過去,喃喃說著年輕時的事。沒有人能真正聽懂他在說什麼。

他這個樣子已經很久了,住進醫院之前已是這樣,在家裡的沙發上,他會突然盯著身邊陪伴的家人,不知把你當成了誰,問你一句雲裡霧裡的話……比如,「我的槍在哪裡?把槍拿來!」或是突然大段大段講很多的話,含糊不清,沒有邏輯,誰也聽不懂他在講什麼。這種時候,我們就像陪他演他的人生穿越戲一樣,順著他的話往下講,不把他從年輕歲月裡驚醒。奶奶會回答他:「槍用不著,我幫你收起來了。」他不放心地又問好幾遍,奶奶就一次次認真地回答他,在抽屜裡,在櫃子裡。

爺爺八十五了,二十年帕金森症,進ICU多次,病危通知書就下了七八次,醫生一再通知我們做好最壞準備,家人也將一切都準備好了……父親一趟趟地去選墓地,身在外地、公務繁忙的叔叔也飛回來了。每個人都很清醒地看著,等著那個最終告別的時刻,無法挽留,無從改變。這個家族裡的每個人,多多少少都繼承了病床上那個虛弱老人的堅強基因,面對生離死別,這種基因在每個人身上表現得格外明顯。我們共同深愛著的人,正在緩緩離我們而去,悲傷在靜緩地降臨,我們並不畏懼,而是盡力地再多愛他一些,多陪伴他一些,只盼望病痛折磨中的爺爺,能夠離去得安詳自然。

每個人都和他合影,他的兒女們、孫輩們。

一個個湊到他身邊,臉挨著他的臉,露出燦爛的、大大的笑容,都很快樂的樣子。我幫妹妹拍的時候,她露出小虎牙一邊笑一邊對我說,多給我和爺爺拍幾張,盡量拍啊。姑父一直站在角落,舉著DV,拍攝這些情景。每個人都拍完後,全家人擁爺爺在中間又拍大合照。姑父突然說,爸爸,給大家揮個手!我們幫他把手舉起來,揮一揮,一起替他說,新年快樂!

病房的電視放著春節聯歡晚會,零點倒計時開始了,我們圍在病床邊一起倒數。

這時,爺爺的目光卻在我們當中看來看去。

姑姑說,他是不是在找人,這裡少了一個人啊。

我用手機撥通了家裡的電話,只響一聲奶奶就接了,像一直就在電話旁邊等著。

我把手機放在爺爺耳邊,奶奶的聲音傳出來,他的眼睛亮了一亮,嘴唇不停地動著,想說話,可聲音太微弱,只有些含糊音節。電話那一邊的奶奶,很大聲地喊:老頭,老頭,我在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你在不在,回答我一聲……

爺爺努力發出了一點聲音,仍是沒有意義的音節。

偶爾他能說出清楚的句子,多數時候只是這樣含糊的音節。

奶奶在電話那邊歡喜地說,好好,我聽見了,我聽見你了!新年快樂喲,我來不了,我不能來看你,他們說我身體不好不能來,我就在這裡和你說說話,你聽不聽得見?

我轉過頭,看見身後的姑姑同樣忍著眼淚,小姑姑對爸爸說,讓媽來吧,來看一眼就好。

一直堅決反對奶奶來醫院的爸爸也猶豫了,沒有說什麼。

二叔說,那我回去接媽媽。

而電話裡,爺爺和奶奶還在通話,幾乎是奶奶不停地講,爺爺悄然無聲地聽。

我看見他眼裡有淚光在閃。

電話那邊奶奶的聲音也有了哭腔,她在說,好了,我掛了,你多休息。

我接過來對奶奶說,等一下,二叔說要回去接您,接您來醫院。

奶奶卻忍著哭腔說,我不去了,我不去。

爺爺的目光跟著手機轉動,一瞬不瞬望著。

我叫奶奶別掛,爺爺還想和你說再見。

把手機放回他耳邊,讓他聽見奶奶對他說再見,說晚安,如同這許多年來的每一晚,家人總是互道晚安才各自睡去。他的表情緩和,回復安靜,露出隱約笑容。

他們結婚五十六年了。

五十六年裡有多少個夜晚,他們又說過了多少句晚安。

等我們回到家裡,奶奶已平靜下來,坐在沙發上默默削著水果。

一邊削一邊淡淡地說,剛才她給親戚們挨家打電話拜年了,誰誰都好,誰誰在兒子家。

正說著,電話又響,年三十的拜年電話總是一個接一個。

奶奶喜歡自己接電話,這是她一貫的、作為一家女主人的習慣。

她放下水果,擦好手,才去接起。

也不知是哪個親戚,她寒暄了幾句後就沉默聽著,聽了很久,平靜地說,哦,都沒了啊——掛了電話,她轉告我們,有兩位我從未見過面的長輩就在這幾天先後離世了。

她說得很平靜,就和下一刻說誰去煮湯圓是一樣的語氣。

死亡在老年人口中是這樣平淡得如去上班,如去散步。

在一個時刻準備接受生離死別的人口中,是這樣不過如此。

過完了那個春節,又過了小半年,爺爺在四月仲春最後一天,在一個寧靜的午後,乾脆利落地走了。這真是他的風格,不聲不響,說走就走。

他病了二十年,到後來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極度痛苦中,全身插滿管子,我們都沒見過他因病痛而抱怨,連呻吟都很少。在他走的前幾天,我去看他,正碰上醫生在把很長一根管子插進他氣管,從他已嚴重感染的肺部清理出污物。管子一進一出,滿是血。這樣的清理,他一天要承受好幾遍。

我在他旁邊,用力握住他的手。他眉頭皺得很緊,護士抽一下,他將我的手抓緊一下,卻始終一聲不吭。護士走後,我餵他喝水,用吸管給他一點點喝。他努力喝水,顯出強韌的生命力,蒼白的臉上平靜得根本不像個剛受了極大痛苦的人。

他就是這樣的,小病小痛從來不說,不舒服也不讓人知道——小時候有次在花園,我跟著他擺弄花草,他不小心從台階摔下去。我那時還小,跑去叫奶奶,等奶奶趕來一看,爺爺若無其事坐在那裡,一口否認摔跤,說是小孩子亂嚷的。奶奶不相信,檢查他衣服發現有泥痕,再看他手肘膝蓋,果然全磕破了……那時他已經六十多歲,依然那麼逞強,連摔跤都覺得是丟臉的事,不肯承認,也是怕奶奶擔心著急。

時間和疾病耗損著他的肉體,卻從來沒有磨掉他的堅強。

也巧,爺爺走的那天,恰好是他墓地剛完工的時候。奶奶說,他知道另一個世界的家已經為他安置好了,佈置得也滿意,於是高高興興過去了。我也願意相信是這樣。

爺爺最後的模樣很安詳莊重。

前一天姑姑剛替他剪了指甲,刮了鬍子,讓他顯得精精神神的,和年輕時候一樣帥氣。看他和奶奶的結婚照,他一雙濃眉,眉弓略高,有種強硬的弧度,很是英俊。

奶奶見他的最後一面,正是他最後一次轉院去搶救那天,救護車從奶奶家門前的醫院接了他,緩緩開走,爸媽和姑姑跟著救護車走了,留下我和妹妹陪奶奶。奶奶望著爺爺被送上救護車,看著車子掉頭,開遠,她一手抓著我,一手拉著妹妹,彷彿腳軟得站不穩,身體隱隱在發抖。她站在街邊一直看、一直看那救護車變成個小點隱沒在川流的車輛中,仍伸長著脖子,紅著眼圈,低聲自言自語說,這一走,我還見不見得著他……後來她跟我說,其實那一刻她就已經預感到,再也見不著了。

真到了爺爺走的那天,她在家裡得到消息,還算平靜,也沒有哭,只是呆呆坐在沙發上……一直到我們扶她走進悼念會大廳那一刻,她看見了那張掛在牆上的照片,看見那個突兀擺在正中間的長匣子,好像才突然意識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即使我和妹妹左右挽著她,也幾乎扶不住她往下滑的身體。她蹣跚著在門口就要跪下去,哭聲像是從胸腔裡撕扯出來的。她趴在那個透明的長匣子上,望著裡面安詳的爺爺,叫人打開蓋子,親手拿了紙巾去擦拭他的臉頰,分明沒有污髒,她只是想再為他做點事,再照顧他一下。

葬禮後,我們和爺爺道別,攙扶著奶奶離去。

好好的天氣,卻在奶奶轉身走下那長長的台階時,豆大的雨點砸下來。按照家鄉的習俗,這個時候我們是不可回頭的了,奶奶尤其不能回頭。

雨落下來,她仰頭看著天空,喃喃說,我知道你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