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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月亮貓和她的家人們

意大利語裡Luna是月亮的意思。

他們讚美大圓臉的姑娘,會說你有一張月亮臉。

同樣是貓,尖錐子臉的貓時常給人陰鬱狡猾的印象,大圓餅臉的貓更容易討喜。

Luna就有張月亮大臉,渾身雪白,看上去像白雪公主。

但如果企圖親近她,就會發現她冷漠得六親不認,魚肉不認。

Luna已經九歲了,是一位貓老太太了。

她依然很美貌,但是沒有尾巴,瘸了一條腿。

中國人說貓有九命,意大利人說貓有七條命。

他們說Luna已經死過五次:被車撞過、被別的貓咬傷過、病危大手術過……經歷過崎嶇磨難的人,性情大多孤僻,貓更是一種敏感的生物。

所以Luna總是冷冰冰地帶著厭世表情,獨來獨往。

有些貓喜歡斜眼看人,完全不掩飾對人類這種粗笨龐大生物的鄙夷。

Luna不是這樣,她根本不看人,你喚她,接近她,攔住她,都無濟於事,她目不斜視,無動於衷,眼睛裡只有遠方,你不存在,你是空氣。

她不和周圍的野貓為伍。

鄰近河邊的小森林裡有一大群野貓,那裡也是她出生的地方,有她的兄弟姐妹,她的故鄉,但她從不走近那個方向,甚至恐懼別的貓。

也許因為她在人類家庭裡長大,在她的意識裡,人才是她的同伴。

她還是小貓崽的時候,大概也是個大膽好奇的傢伙,在不同人家的花園裡,屋頂上,車棚下,來去自在,蹦蹦跳跳,直到有天,她大大咧咧奔過馬路,被一輛摩托車撞飛。

剛好騎自行車路過的男孩救了她,把這奄奄一息的小貓送去看獸醫。

這場事故讓Luna永遠失去了尾巴,走路總有一點蹣跚。

也讓她得到了一個家,一個終生的朋友,Matteo——這個叫Matteo的男孩,將殘疾的小貓帶回家,說服媽媽收留了她,給她取名Luna,小月亮。

當年還是高中生的Matteo每天去上學的時候,Luna都送他到門口。

快到放學的時間,她拖著被撞傷留下永久殘疾的一條不靈光的後腿,緩慢走到路口去迎接。

他騎著他的墨綠色自行車,把她放在前面籐籃裡,鋪一塊布讓她趴得舒服些,帶著她掠過老街小巷,去買牛奶,去幫媽媽買花,去河邊看書,也去女孩子的陽台下吹口哨。

帶貓騎自行車的男孩,贏得了女孩子的歡心。

他有了女朋友,常常和女友一起出去看電影,野餐,party,disco,旅行……不再總是帶著他的小月亮一起。

高中畢業後,女友進了大學。

他沒有選擇讀大學,他想早點工作,掙錢買自己的房子,早早結婚,有自己的家庭。

他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母親雖然擔憂,也能夠理解他想要早日擁有自己小家庭的願望,提出用自己的積蓄先支持他買房子。

他拒絕了。

他去車行賣車,又兼職給體育報紙寫稿子,給葡萄酒莊送貨,勤勞地東奔西跑,努力得完全不像一個意大利人。

女友大學畢業時,他終於攢夠錢,在郊外一個普通安靜的街區,買下了一套公寓。

她畢業典禮那天,他還是騎著自行車,籃子裡坐著已經是一隻成年貓的Luna,還有一束花,在大學門口,他向女朋友求婚成功。

人們為他們歡呼鼓掌,拋起花環。

少年男女,青春正飛揚著,未來還在不遠處微笑。

而貓已經長大,Luna不再是幾年前那個嬌小懵懂的小傢伙,她用她那雙已經深邃冷靜的眼睛,見證了Matteo幸福的時光。

他們結婚後,帶著Luna搬去了新公寓。

公寓狹小,沒有花園,Luna失去了天空、青草地與蝴蝶,被天天關在窗後,孤獨而煩躁,頻頻製造麻煩,失去了女主人的歡心。

Matteo和妻子為Luna爭吵了好幾次之後,把Luna送回了母親家裡。

一棟小屋,一個大花園,有老太太和Luna彼此為伴。

也許這裡才是Luna心中的家,是她和Matteo一起長大的地方,但現在只有她回來了,那個男孩子卻有了另一個家。

Luna依然早晚在路口獨自坐一會兒,曾經每天早出晚歸工作的Matteo不再出現,不再把她放在肩頭一起回家了。

老太太和貓,午後一起坐在門前的搖椅上曬太陽,也許她們懂得彼此的寂寞。

兒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母親再寂寞,總是欣慰的。

而Luna會不會懂得,這是人生必然經歷的分離,一個生命,從另一個生命中漸漸脫離,去成熟,去圓滿。

一個又一個春天過去,別的貓咪徹夜在屋頂唱情歌,Luna從來都躲在屋裡不聲不響。

或許是因為幼時受傷致殘,身體有了缺陷,有公貓來找她玩,在窗外唱情歌,她不是驚慌躲避,就是惱怒攻擊。

Luna從來沒有生過小貓。

有一回,老太太和朋友在玫瑰花下一邊喝茶,一邊憐惜地撫摸著Luna,說,你不當一回母親,多遺憾呀。

沒過幾天,老太太外出,在下著大雨的停車場,撿到了一隻瑟瑟發抖的小奶貓。

只好用一隻裝麵包的紙口袋托著小貓咪,帶回了家。

小奶貓被當作Luna的孩子收養了下來。

在老太太的想法中,Luna會高興,會喜歡這隻小貓咪。

但貓有貓的思維。

Luna沒有對小貓的到來表示任何愉快,她一如既往地冷淡,遠遠看著老太太忙前忙後地照顧小貓。

之後,Luna悄悄地離家出走了。

走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盆裡新添的貓糧一口也沒有動。

老太太再懊悔也沒有機會向Luna解釋了,這只敏感固執的貓,認定是他們不再愛她了。

Matteo知道Luna丟失後,一連幾天都在街區前前後後,大街小巷到處找。

過了快一個月,夜半,老太太被抓撓紗窗的聲音吵醒,起來開門一看,Luna一身白毛粘著血污,骨瘦如柴,有氣無力地躺在門前。

她在外面,也許是被迫和別的野貓搶地盤,殘疾體弱打不過,遍體都是傷。又吃不好,營養不良,傷口發炎嚴重,拖了好幾天,實在熬不住了才回來求助。

送到醫生那裡,醫生很不樂觀。

Luna留在醫院那些天,Matteo每天下班了,都從城市另一邊開車趕去看她。

堅強的Luna活了下來,只是身體更差,行動更遲緩膽怯。

回家後,她很久都不離家門一步。

新來的小貓長大了,和Luna也相安無事,偶爾會互相舔舔毛。

那年冬天,家裡又增加了一個最重要的新成員:Matteo當了父親,老太太成了祖母。

整個聖誕節和新年,一家人都沉浸在小天使帶來的歡樂中。

歡樂一直持續到年後,才戛然而止。

在汽車公司上班的Matteo被經濟不景氣帶來的大裁員波及,新年伊始,他失業了。

在律師事務所當助理的妻子,收入也不高。

經濟壓力和撫養孩子的瑣碎疲憊,讓這對曾經相愛的年輕人,越來越疲於應對,總在爭吵和冷戰。

然後是分居。

Matteo被妻子趕出家門,無處可去,回到母親家裡,一邊找新工作一邊做些零工。

Luna又像從前一樣,每天早早蹲在門口,送他出門,晚上在路口等候他回來。

幾年的時光悄然過去了,巷口的夕陽,和夕陽下白貓的影子,似乎不曾改變。

騎自行車的少年,變成了開一輛舊日本車的疲憊的年輕父親。

Matteo回家幫著母親一起做飯的時候,Luna蹲在廚房窗口,安靜地陪著他們。

他們開始吃晚飯時,也在窗台放上Luna的貓糧,大家一起開動。

分居、拉鋸,來來去去,終究Matteo還是離婚了。

小孩跟了母親,每兩個週末回來探望一次。

離婚後,Matteo不願意留在這城市,去了離此兩小時車程的另一個小城,找了新工作,只在和兒子團聚的週末回來。

那一天總是老太太家最熱鬧的時候。

從早晨開始,老太太就蹬著自行車去市集買新鮮的蔬菜、肉食,回來做飯、烤甜品,一直忙到中午。廚房裡烤蛋糕的香味,鄰居都能聞到。

到午餐時間,Matteo也接到了孩子,一起回來。

總是車子還沒有停好,Luna就已經迎出來,拖著她的瘸腿,跑在老太太前面。

老太太樂呵呵出來開門,擁抱兒子,親吻孫子。

也許因為年老、殘疾和傷病,Luna越來越不愛被人抱,不願跟人接觸,即使是Matteo回來了,她也只是安靜地蹭蹭他的腿,將下巴放在他手心摩挲,像個溫和的老婦人,不再是從前偎依在他胸前撒嬌的小貓咪。

Matteo的小兒子牙牙學語,搖擺學步,屋前小花園裡,搭著玩具滑梯,Luna慢吞吞地陪著孩子玩,圍著他兜圈,逗得孩子咯咯笑。

廚房裡瓢盆作響,整座屋子填滿歡樂。

除此之外的大多數時候,這座屋子,是這條街上最冷清的。

老貓,老人,老屋,孩子的歡笑聲和Matteo的身影,每兩個週末才出現。

冷清太久,連小偷也肆無忌憚來光顧,趁老太太不在家,偷走了院子裡的自行車和屋後有些年頭的銅雕。

這直接促使Matteo把Miki帶了回來。

家裡又多一個新成員。

Miki跌跌撞撞,蹦蹦躂躂走進被纏繞著玫瑰花枝的鐵門時,個頭還小小的,比一隻貓大不了多少。老貓Luna站在她的王座——廚房窗台上,居高臨下瞪著闖入者,慢慢弓起背,躍下地,拉開戰鬥姿態,要保衛自己的領地。

Miki愣頭愣腦地與她對視,咧嘴,呼哧吐著舌頭,衝向Luna。

行動不靈活的殘疾老貓Luna,被肥圓的小狗崽一頭撞倒,全身毛都炸了。

Miki毫不客氣,撲住Luna,埋頭就拱……吧唧吧唧……

Luna就這麼被Miki當成了媽媽……

「媽媽」最初的回應,是翻身掙脫,猛扇了Miki一個巴掌。

Miki不氣餒,被打翻,爬起來,再衝向「媽媽」。

挨了很多次打之後,Miki還是興高采烈,以為「媽媽」是在和它玩。

無可奈何的Luna,從來沒有做過媽媽的Luna,只能默默接受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兒子。

真的就像媽媽一樣,她挨著他睡覺,給他舔毛,允許他濕漉漉的舌頭把她的雪白皮毛舔得亂七八糟。

Miki是一隻德國牧羊犬。

在有陽光,有綠茵,有主人寵愛,有Luna媽媽陪伴的新家,他開始速度驚人地成長起來。

進入下一個春天的時候,Miki長成了健壯彪悍的大狼犬,威風凜凜,終於可以履行他來到這個家的職責——Matteo在院子裡給Miki蓋了個木頭屋子,讓Miki夜裡睡外面,防盜看家。

第一天夜裡,還不習慣被趕出屋子的Miki,嗷嗷叫,不肯睡狗屋。

嗷了半夜,終於安靜下來,因為Luna出來陪他一起睡狗屋。

從來都是睡在老太太床下的Luna,從那天開始,也不再睡屋裡,開始和Miki一起睡院子裡了。

老太太怕她冷,留一扇小窗給Luna,讓她天涼下雨時可以進屋睡覺。

有了Miki的陪伴之後,Luna變得開朗很多,過去足不出戶,現在漸漸也外出遊蕩,時不時還徹夜不歸。

作為一隻貓,她的自由天性,被恐懼壓抑多年後,在遲暮的年紀才復甦。

這時,Luna已經九歲了,是一位貓老太太了。

她年輕時沒有享受到自由的快樂,倒飽經了流浪的磨難。

年邁了,才再度嘗試回到廣闊自由中去。

她喜歡獨自慢吞吞地在街上走,有時悄悄去探訪鄰居的花園,有時睡在街區公園的長椅上,有時趴在教堂外的天使雕塑的腳邊。

到處都能不經意遇到Luna,和她打招呼,她還是不太搭理人,但會朝人瞇一瞇眼睛,表示友好。

Miki站起來有Matteo肩膀高了。

再也不怕黑夜裡獨自睡在外面的狗屋。

Luna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似乎是明白,主人有Miki陪伴,而她自己,要趁夕陽還好,去享受自己的晚年了。

每一片綠地都是貓的遊樂場,每一戶人家的花園,她都有使用權。

長大後的Miki也變成一個舉止穩重的大孩子,符合他德國牧羊犬嚴肅的身份。

他時常安靜地臥在花園樹蔭下,或是四平八穩地走來走去,夜裡一動不動趴在鐵門後,從不吵鬧。更多時候,他張望著路口,不是等主人回家,就是等Luna回家。

有時Luna半夜回來,安靜的Miki猛地跳起來,趴在鐵門欄上,嗚嗚地蹭門,兩個前爪探出,扒拉得鐵門嘩嘩響。老太太從二樓露台探身出來,輕輕呵斥Miki別那麼大聲吵到鄰居,「好了,好了,我知道Luna回來了!」

昏黃的路燈照著Luna小小白色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近。

Luna鑽進鐵門,仰頭蹭蹭Miki,疲憊地蜷身橫躺下來。

Miki快樂地搖著尾巴,舔理她的皮毛。

他一定也想和Luna一起在夜色裡漫步,在陽光下遊蕩。

可是他的職責是忠誠和守衛。

自由,不是他的種族天賦。

Luna不在家的時候,老太太睡得又早,孤獨的Miki獨自坐在鐵門後,當對面的鄰居回家經過,他就嗚嗚兩聲,渴望有人與他打個招呼,這時我都會讓他把腦袋伸出來,蹭蹭我的掌心……是的,我就是那個住在他們家對面的鄰居。

我看見Luna的時候,她已經是一隻老貓。

關於她的故事,是老太太絮絮叨叨講給我聽的。

我對別人的生活,並不好奇。

鄰居也不只他們,別的人家,我一無所知。

和老太太的聊天,也起始於某一天,我在門前澆花,Luna從眼前走過,我注視著這只殘疾遲緩的老貓,老太太走出來,摸一摸Luna,抬頭對我笑笑,說:「她很老了,也很幸運,死過五次,還活著。」

我詫異:「死過五次?」

於是,老太太講起了Luna的故事,這故事太長,一次沒有講完,之後斷斷續續,每次遇見老太太一個人寂寞地在屋前曬太陽,她就招呼我過去陪她聊一會兒,話題總是關於Luna,關於Miki……不知不覺,一隻貓的貓生,一個男孩的人生,一個家庭的九年,漸漸清晰得好像是我記憶裡的老朋友的故事一般。

我很少遇見來去匆忙的Matteo,偶爾遇到打個招呼,說一聲Ciao,朝他已經會騎童車的兒子做個鬼臉,揮手笑笑。

九年,幾乎是一隻貓的一生。

於一個人的人生中,不短不長,卻也可以面目全非。

後來我搬離這個河岸邊的安靜街區,去城中心住了。

偶爾順路經過,回去看看老太太,看看Luna和Miki……和這座美麗安靜的老屋子,這個平平凡凡的家庭。一切都如常,花草在生長,生命在老去的老去,茁壯的茁壯。

時光在述說,而生活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