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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白

為了三餐飽潔,為了愛,人類捨得用一切交換。

但那些生而自由的生靈,如飛鳥,如游魚,如小白,並不需要。

第一次遇見小白時,我正沿著和順老鎮的巷子遊蕩,曬著太陽,嚼著薯片。

小白和我做著一樣的事,遊蕩、曬太陽、吃東西。

我們同時看見對方,都愣了一愣。

它站在陽光下,靜靜看了我一會兒,搖搖尾巴表示善意,繼續低下頭去翻找它的食物。

路邊垃圾堆裡有一黃一白兩隻狗在翻東西吃,塑膠袋裡什麼也沒有,黃狗舔了兩下就訕訕走開,白狗並不介意空袋子,它在享受著食物殘留在袋子裡的香味,舔得聚精會神,津津有味。我把手裡的薯片遞了過去。

它吃光了我的薯片,毫不客氣,繼續向我表示它還很餓。

那會兒我也餓了,也還沒吃午飯。可它那小眼神讓我覺得欠了它錢似的,扛不住,一路小跑去找賣零食的小鋪子,買到了火腿腸和薯片。

那天下午,這兩隻狗就跟著我亦步亦趨,逛遍半個村子。吃光了我手裡的食物,還是忽前忽後地跟著。黃狗沒有那麼執著,幾次被路邊別的小貓小狗吸引去,過半天不知怎麼又追上來,大概不是對我的食物執著,是對它的同伴執著。白狗從吃了第一口薯片,就用那種亮晶晶的飽含熱愛的眼神望著我,仰頭搖尾,歡脫地跑前跑後,說什麼也不離開,趕也趕不走,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不過是吃了幾口薯片,真的不必這樣啊……直到我走進飯館,自己開始吃飯,兩隻狗在門前探頭探腦看了一陣,覺得這地方不合適再蹭吃蹭喝了,才撒丫跑了。

我以為這一飯之緣也就到此為止了,卻還沒完。

傍晚我找好一家老宅子客棧住下,換了身衣服,剛一邁出院子,就看見那小白狗正在路中央跟幾隻狗追鬧著玩。它看見我,一秒遲疑都沒有,四爪揚塵就衝過來了,圍著我跑圈圈地撒歡,不知道還以為是我養的狗。

原來小白就是我所住客棧隔壁家的狗,客棧主人說,那家養了好幾隻狗基本從來不喂不管,白天放出去讓它們自己找食,晚上讓它們回來看門守家。那家的狗從來沒吃飽過,都是這家蹭點,那家蹭點,外面到處撿東西吃。

這天晚上我在客棧吃的主人家做的飯,阿姨蒸了特別好吃的饅頭,我吃一個,揣了一個,帶出門給一直等在外邊的小白。它吃得氣兒都顧不上喘了,好像一輩子沒吃過這麼香甜的東西。我直後悔怎麼自己吃了一個,該把兩個都給它。

從這天開始,每個早晨我一跨出大門,無論什麼鐘點,都會看見小白端端正正坐在門口等我。我有什麼吃的,就分一半給它,後來發現它最愛的還是饅頭,拋給它半個饅頭,它跳起來叼住,嚼都不嚼就能吞下。

我在鎮子裡逛,小巷小路特別多,小白總是跟著我,有時走遠了,不認識路了,就跟著它走,它能準確地把我領回去。

我走進飯館或是別人店裡,不用打招呼,小白知道不能跟進去,就乖乖坐在門口等。有時別的狗來找它玩,它跑開玩一會兒,不跑遠,時不時探頭看看我還在不在店裡,我一出來,它立刻飛奔回來,像生怕把我搞丟了似的。

在鎮上閒逛了幾日開始無聊,客棧後面鄰著條荒僻小道,蜿蜒出去,聽說穿過一片樹林,就能到鄰村,是多少年前的老路,有個三岔口,據說是以前史迪威公路與滇緬公路的交會處,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無聊,我打算清早去走走林間小路,客棧阿姨欲言又止地勸阻,說那條路不清淨,沒事不要去走,沒什麼好看的。我懂「不清淨」是什麼意思,我這種從小就上房揭瓦的人,當然更有興致去走一走了。

這天一早出發,晨霧還未散,照例有小白跟著。

起初鄰著鎮子的路段還好,有小畦菜田,有人行足跡,漸漸深入林間,路越來越窄,兩旁荒草越來越高,雜樹野籐,荒草外是森森樹叢,時不時有幾處老墳亂塋,樹林密處,有些陽光照不透的路段,驟然陰暗下來,涼氣透人,說不出的森冷,冷不丁又有什麼動物,不知是獸是鳥,是蛇是鼠,窸窸窣窣從荒草叢中掠過……沒想到這段小路竟那麼長,一走走了兩個小時,還不見人跡,恍惚覺得越走越荒涼冷寂,越發遠離人間,遠離來時路。

經過了再一處林幽不見天光的路段,週身透涼,我坐下來休息,考慮是不是掉頭折返。

看我停下,小白也坐下來呼呼地吐舌頭,歪頭歪腦看我。這一路它倒是很歡快,草叢裡穿來穿去地玩,荒郊野嶺是它的迪士尼樂園,是它的天然遊樂場。它是自然界的生靈,回到自然界,再自如不過。小白羨慕我天天有饅頭吃,但在這荒草野墳地裡,我羨慕小白的自由自在。

分食了幾塊餅乾之後,小白迫不及待跑向前面,躍入草叢,回頭望著我——來呀,一起去叢林大冒險呀!

我系繫鞋帶,拍拍灰,再次出發。

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歡歡縱躍在我前面,有時撲騰在我腳邊。它追趕陽光,追趕樹影,追趕蝴蝶,跳進草叢打滾,撲進野花叢撒歡,或是栽進土溝溝裡四腳朝天嗷嗷叫……它跑太快太遠了,我叫一聲「小白」,就聽見林間一串嗒嗒嗒的腳步聲,它跑得兩耳順風飛揚,滑稽地頂一腦袋草籽枯葉,歪吐著舌頭,狗狗的笑臉就是這個樣子。

一個人走長路,難免無聊,我一邊走一邊和它聊天,有一搭沒一搭……小白你在啃什麼呢,小白你說那個石頭像不像人臉,小白你看那朵雲,小白住手不要碰那隻馬蜂……我們語言不同,但是它認真聽著,還嗚嗚回應,雖然我也聽不懂。

走累了,我坐在石頭上休息,小白就坐在旁邊玩地上的石子。這時候我們不說話,各自在各自的世界裡,我出神,它發呆,我想我的事,它玩它的石頭。

從早晨走到中午,吃完了包裡餅乾,喝完了一整瓶水,傳說中鄰村那個很寧靜的寨子還是遙遙無蹤,在我以為肯定走不到時,岔路口,樹上一塊破木牌斜掛,拐進路口,下了個小斜坡,眼前豁然,黃土青田,阡陌人家。

站在寨子口,我歡欣,小白卻有點遲疑了,這是另一個地界,是它不曾到過的,陌生氣味,陌生風物,對於一隻小狗,出村出寨,大概就像一個人第一次出國。其實還是一樣的世界,只是自己無端遲疑不前。

那寨子很破舊,看起來平時少有外人去,我走進村口遇到的每個人都停下手中勞作,盯著我看,本來在聊天的人們突然安靜,大人孩子都奇奇怪怪地看著我……我對他們笑,他們愣愣,也靦腆地對我笑,他們是主人,反倒在外來的客人面前不知所措。

小白躲在我背後,一反平日活潑之態,羞答答像個第一次出門的小媳婦。

我覺得自己會受到歡迎,沒想到,真正大受歡迎的不是我,是小白——這個傢伙瞬間就招來了寨子裡成群結隊的狗,將我們倆圍觀起來。也不知道這麼多狗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開始一兩隻,後來四五隻、七八隻……從屋後、林間、柴堆鑽出來成群結隊的土狗大部隊,壯觀至極。它們像沒見過姑娘的莽漢子一樣莽頭莽腦追著小白看。

小白被嚇到了,貼緊我腳邊,扭扭捏捏,埋頭低眉,不敢正眼看那群莽撞後生。

終於有一隻大黑狗厚起臉皮來搭訕,討好地掄圓了尾巴搖著。小白鼓起勇氣與它碰了碰鼻子,其他狗們見它友善,紛紛擠上來,挨個蹭蹭嗅嗅打招呼。

小白很快放下扭捏身段,很明白自己在這群小青年眼裡就像一枝閃閃的桃花。

村裡來了這麼美麗的陌生姑娘,可以想像後生們的激動,一個個恨不得圍著小白轉,連瘸腿的、沒毛的、躺在泥坑裡半死不活曬太陽的懶狗都爬起來了……小白友好,但並不是個隨便的妹子,誰靠太近,蹭太多,它就呲小牙吼過去。

它一吼,大狗們嚇得趕緊退避,不知哪個擠到了混在狗群裡看熱鬧的一隻小小狗,那個小奶娃才巴掌大,像顆小豆丁,被大狗一擠就摔坐在地,嗚嗚哭。小白走過去溫柔地嗅它,用鼻子輕輕拱它,讓小傢伙爬起來。

我從來沒有像那天那麼拉風過,走過村子,走過寨子,身後跟了十幾隻毛茸茸、髒兮兮、活潑潑、鬧喳喳的大土狗……小白神氣活現地走在旁邊,風采彷彿俏黃蓉,我就像那丐幫幫主。

一大群無拘無束的鄉村土狗,在燦爛陽光下追追跑跑,啃來啃去,風裡狗毛紛飛。

山坡上有一座廟,廟很小,綠蔭掩映。

我走上去往廟裡的斜坡路,土狗大隊就不再跟著我了,一大群狗眼巴巴止步路口,像是懂得這個地方莊嚴,不好跟去鬧騰。只有小白這個外來的傢伙,一邊歡快地亦步亦趨,一邊頻頻回頭看它的小夥伴們,怎麼不跟上來了。

到了廟門口,小白探頭一看,之前的撒歡得瑟,一下子有點收斂了,沒有跟著我邁進廟門,就在高高的門檻外安靜坐下,坐得很端正。廟很小,我進去拜了拜,放輕腳步走出來,看見小白趴在門前陽光裡,一副安適自在的樣子,陽光透過綠蔭照得它皮毛雪白,耳尖透亮。

佛堂石階前剝豆子的老尼,慈眉善目,笑著招手讓小白進來。小白將爪子搭上門檻,歪頭想了想,還是沒進來,只把兩個前爪和腦袋都搭在門檻上,眼睛眨巴眨巴望著佛堂。

在寨子裡逛了一下午,回來時走到半路,我走不動了,運氣也很好,剛發愁怎麼走回去,就有一輛回村的車子可以搭。我問司機這狗能不能上車,司機猶豫下,答應了。

可車門一開,小白卻嚇得夾起尾巴就跑,一溜煙跑進草叢。

它怕這機械怪物,不敢上來。

我正想去追它回來,司機大叔笑瞇瞇地把煙頭一扔,門一關,說:「沒有找不到家的狗,你還追它?」

車開得飛快,土路顛簸,我整個人被顛得七上八下,心也七上八下,想著小白被我拋下在路邊,雖然不擔心它找不到家,卻有一種奇怪的愧疚……我們一起出發走過了長路,回程怎麼可以拋下它獨自在路邊,我自己上車走了呢,它看著車離開會怎麼想?這種心情,竟有點像我對不起小白。

回到客棧,熱心的主人家給我準備的飯都快涼了,桌上又有小白愛吃的饅頭。我匆忙吃完飯,把饅頭全留下,包好,準備到門口去等小白。

一推開院門,滿腦袋掛著草籽枯葉的小白,髒兮兮,眼巴巴,坐在門口。

它肯定是一路狂奔回來的,草裡溝裡,橫衝直撞。

看見我,它一蹦而起,蹦到面前又急剎住腳,不像往常那樣直撲過來。

它歪頭看我,表情嚴肅,像個賭氣的小孩子。

我趕緊拿出饅頭給它,它也沒有顯得和往常一樣激動,叼過饅頭,長長喘口氣,趴在我腳下,一口一口慢慢吃,不時抬眼看看我。我舀了水來,它咕嘟嘟喝掉半碗,真是跑累了。

等它吃完了,我坐到它面前,給它摘去腦袋上的碎葉子,它順從地低頭,腦門在我手心蹭來蹭去,眼睛亮晶晶地瞧著我。它原諒我了。

鄉野小住,仍要回歸城市,回歸我的生活。

臨走前那天傍晚,坐在院門口聊天,客棧的阿姨和老伯笑說這狗和你真有緣分,把它帶走吧。

我竟也真有一絲心動。

捨不得小白是肯定的。

可是更無法想像,生來就在陽光下,草叢中,歡暢奔跑的小白,要如何在城市的高樓裡生存。

為了三餐飽潔,為了愛,人類捨得用一切交換。

但那些生而自由的生靈,如飛鳥,如游魚,如小白,並不需要。

第二天清晨,我要出發去機場了,行李已搬上車,司機等我出發。

我揣著早餐沒吃的饅頭在門口等小白,平時這時候它都在,偏偏今天不在。

一直等到再不走就要誤了航班,我也沒有等到小白。

把它愛吃的饅頭放在了平常它趴著等我的地方,院門口的石獅腳爪邊。

車窗後的小鎮,青瓦白牆漸去漸遠。

小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