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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徹

悼張徹

第一次遇到張徹,他已經四十出頭。但還是很憤怒,不滿目前的工作,對電影抱著自己一套的理想。

跟他一起來富都酒店找我的是羅烈和午馬。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傍著張徹吃吃喝喝。

張徹大談中國電影為什麼不能起飛,什麼時候才和好萊塢作品爭一長短。身高六尺的他,穿著窄筒的褲子,留著一撮鉤狀的短髮掛在前額,不斷地用手指整理。

乘他走開時,羅烈偷偷告訴我:「他原本是徐增宏的副導演,也寫劇本。後來自己拍了一部,公司很不滿意,說要燒掉。」

徐增宏,綽號毛毛,攝影師出身的天之驕子導演。太年輕出道,喜歡罵工作人員,據午馬說張徹給他罵得最厲害了。

當年我被邵逸夫先生派去東京,當邵氏駐日本經理。半工讀,負責購買日本片在東南亞放映的工作。香港沒有彩色沖印,拍完後送到東洋視像所。拷貝送去之前由我檢查,所以也看了所有的邵氏出品。

後來看到張徹的《獨臂刀》,實在是令我耳目一新,拍出了他談過的真實感和陽剛之氣。

儘管他已成為很有勢力的所謂「百萬導演」。我人在日本,不知他的威風。當公司說他要來拍《金燕子》這部戲的外景,我負責製作。重逢時還是當普通同事看待,平起平坐,公事公辦。

研究完劇本後,我們在一家日本壽司店的櫃檯坐下。張徹不停地用他的打火機「叮」的一聲打火抽煙,又不停地用鋼筆做筆記。還有最奇怪的是他不停地玩弄露在西裝外的袖口。我對他那些怪動作不以為意,到最後他忍不住了問:「你沒注意到打火機、鋼筆和袖口扣是一套的嗎?」

在拍攝現場,張徹大罵人,罵得很凶。對副導演、道具和服裝,一不稱心即刻破口大罵。張徹似乎在徐增宏身上學到的是罵人。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總要保持一份互相的尊敬,但張徹絕不同意。每一個人都不同,只有由他去了。

當年張徹的片子,除了武打,還帶一份詩意。在《金燕子》中,他自己寫字(他的書法不錯),把字放大在片廠的白色牆壁上,再由一身白衣的男主角王羽慢動作走向鏡頭。我很欣賞這場戲。但是午馬說大陸片《林沖夜奔》也出現過,我沒看過那部電影,不知道張徹是否抄襲別人的。

金燕子這個角色是承繼了胡金銓拍的《大醉俠》中的女捕快,由鄭佩佩扮演。她當年也是邵氏的大牌,公司讓她來東京學舞蹈,由我照顧她的起居。佩佩早聞張徹一向喜歡男性為主的電影,肯不肯接她的戲還是一個問題。張徹來到日本之後,花了整個晚上說服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不過,當片子拍出來之後,戲還是放在王羽身上。

當大家工作一天辛苦之後,都跳進旅館的大池子泡的時候,工作人員就從來沒有看過張徹出現。房間沒浴室,也不見他三更半夜偷偷跑出來沖涼。一連兩個禮拜,謠言就四起了。日本職員紛紛議論:「導演是不是Okama?」

Okama,日語屁精的意思。

到底是不是呢?張徹從來沒有和女主角鬧過緋聞,後來也娶了梁麗嫦為妻。在當年呼風喚雨的地位上,張徹要利用權威搞同性戀的話,機會大把。

不,我並不認為張徹有斷臂之癖。

張徹的同性戀是屬於精神上的,有點像《死在威尼斯》的音樂家暗戀美少年的味道。他一向欣賞男人的肌膚筋骨,大多數片子的男主角在決鬥之前總是脫光上身,打殺至血淋淋為止。

就算是對長得極美貌的傅聲,張徹也只像小狗一樣摸摸他的頭,從來不見他有任何「越軌」的行動。我可以說得上是一個很瞭解張徹的人,畢竟,我們共事了二十年。

王羽離去之後,張徹培養了第二代的姜大衛和狄龍。他們翅膀豐滿後張徹又把陳觀泰捧為銀星,第四代的又有傅聲,第五代是一群台灣來的新人。

暴力在張徹的電影佔據重要的位置,《馬永貞》最具代表性。陳觀泰光著身子和拿著小斧頭的歹徒對斬,血液四濺。道具血漿是日本方面進口的,一加侖一加侖用塑料罐空運而來。日本血漿最好用,可濃可稀。又可以裝進一個避孕套中放進口裡,被對方重拳擊中胸口,演員用牙咬破套子,由口噴出。而且道具血漿主要原料為蜜糖,吞下肚也是美味。

血還滿足不了張徹。壞人的武器叫道具設計成鐵鉤,要把腸也挖出來才算過癮。

當年電檢處高官拉彭和我們關係良好,他的思想又開放,張徹怎麼搞都不皺一下眉頭。但是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就沒那麼客氣,張徹的片子送檢總有問題。發行工作由我哥哥蔡丹負責,他在片子上映前總得四處奔跑才獲通過。

星馬是一個很重要的市場,邵氏公司再三要求張徹不要拍得那麼血腥。但張徹一意孤行,照拍他的破肚子、挖血腸的結局。

張徹在高峰期一口氣同時拍四五部電影。

邵氏的十四個攝影棚他要佔七八個,讓他一天可以拍兩三組戲。但從第二棚到第五六棚他都不肯走路過去。

住的是影棚附近的宿舍,一下樓就坐上車子,拍完戲坐車回來。他和董千里、楊彥歧,三人一起和邵逸夫先生開會,訂出製作大計。

因為他導演的每一部戲都賺錢,多多益善,三人獻計創造出「聯合導演」的方案:張徹掛名,由桂治洪、孫仲、鮑學禮等年輕一輩導演去拍。張徹只看毛片,決定戲的好壞,是否要重拍等等。後來演變為監製制度和執行導演的制度,影響至今。

年輕導演總有點理想,希望在片中加點藝術性或探討社會性的東西進去。商業路線就走歪了,變得不賣座。張徹絕對不允許這些行為,又開始大罵人。我親眼看到一些已經三十多歲的導演被張徹罵得淌出眼淚來,深感同情,對張徹甚不以為然。發誓有一天和他碰上一定和他大打出手。張徹從不運動,打不過我的。

但是我們之間好像沒有衝突過。他一有空就跑到我的辦公室,聊聊文學和書法,喝杯茶。偶爾也約金庸先生和倪匡兄一起去吃上海菜。這期間倪匡兄為他寫的劇本最多,大家坐下來閒談一會兒主意就出來了。倪匡兄照樣說:「好,一個星期內交貨。」其實他三天就寫好,放在抽屜中再過四天後等人來拿。

劇本是手抄後用炭紙油印出來裝訂的。張徹在等攝影組打光的時候用筆在動作和對白之間畫線,分出鏡頭來。夏天炎熱,整個片廠只有李翰祥和他有一台移動冷氣機,由這個角落搬到那個角落,只在分鏡頭時張徹沒有開口罵人。

一九七四年他在香港感到了製作上的限制,向邵逸夫先生提出組織自己的公司「長弓」。帶了一大隊人去台灣拍戲,資金由邵氏出,張徹自負盈虧,但票房收益可以分紅。

這是張徹兵團走下坡的開始。在合灣的製作並不理想,兩年後就結束了長弓公司,欠下邵氏巨額的債務。

換作別人,一走了之。但是張徹遵守合約,用導演費來付清欠款,一共要為邵氏拍二十幾部戲抵還。每天再由片場回到宿舍,從宿舍到片場,一個攝影棚到另一個攝影棚,劇本上的鏡頭分了又分。

因為他完全不走動,骨頭退化,腰逐漸彎了。有一天從樓上走到車子,司機等了好久從倒後鏡中也不見人。打開門去看,才知道張徹倒在地下,動也不動。

病過之後,他照樣每天拍戲。閒時又來我的辦公室喝茶,向我說:「人在不如意時可以自修。」

我在張徹鼓勵之下做很多與電影無關的學問,但張徹本人能勸人自己卻停留著。動作片的潮流更換了又更換,李小龍的魄力、成龍的喜感、周潤發的槍戰等等,張徹的動作還是京劇北派式的打鬥,一拳一腳。

合約滿了後,張徹到大陸去拍戲,帶動了早期內地的武打片,至今的許多電視動作片集中還能看到他的影子。

從電影賺到的錢,張徹完全投資回去。有過光輝的人,不肯退出舞台。我曾經寫過,張徹像他戲中的英雄,站在那裡被人射了一身的箭還是屹立不倒。

我在嘉禾的那段日子,和張徹的聯絡沒中斷過。出來吃飯時他的聽覺已經喪失,眼又不大看到東西,互相的對話有困難就用傳真書信。張徹的身體不行但思想還是那麼靈活,傳真機中不停地打印出他種種的要求。

也曾經幫他賣過一些小地方的版權。張徹在大陸拍的戲我沒有力量為他在香港發行。

老態愈來愈嚴重的他實際年紀並不比李翰祥大。李翰祥在晚年還是大魚大肉到處跑的時候,張徹已經連門口也不踏出一步了。

二二年四月,香港電影金像獎發出「終身成就獎」給他時看到他的照片,已覺慘不忍睹。英雄,是的,不許見白頭。

我一方面很惦記他,一方面希望他早點離去。

不能夠平息心中的內疚,我只有怨毒地想:「當年那麼愛罵人,罪有應得!」

但是,這是多麼可憐的想法。

張徹終於在二二年六月二十二日逝世。後事由邵氏和他的太太及一班契仔處理。邵逸夫爵士對這位老臣子不薄,一直讓他住在宿舍裡頭。

書至此,半夜三點,舊金山中午十二點。打電話給倪匡兄,他也看到了報紙。

「臨走之前他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我說。

倪匡兄大笑四聲:「人老了,頭腦清醒身體不動有什麼用?不如老年癡呆症,身體還好頭腦不行。像個小孩或像老頑童那才好。張徹這個老朋友,也認識了四十多年,早點走好過賴在那裡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