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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獨釣寒江雪

這世上有多少繁榮的山,

便有多少幻滅之海;

有多少生的貪愛,

便有多少死之恐懼。

【江雪】(唐.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一竿冷】

我常想,山比水更深奧嗎?抑或水比山更遼闊?

是哪一個參訪河山的古人,在踏破芒鞋之後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成了古往今來,登臨山水者的箴言。

山之仁,在於容納參天古木,亦褓抱了任何一株願意佇足的小草;既允許夜半狼嗥、空穴虎嘯,又願意開放枝葉,招待流浪的蟬嘶、迷路的啼鳥。山願意合抱,讓雨水注成湖泊,也願意裂身,讓瀑布發聲。山裸露在天空之下,任憑雷劈暴雨;也忍住乾旱季節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燎。山仍然沉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與幻滅共生的人世上閉目養神。

水的流動多麼像智慧之路。水從來不眷戀過往,流動是它唯一的宿命。水或迴旋於礁石,思索如何繞身而過,輕輕地揚棄了河道上的頑石,既不爭辯,也無庸和解,只派一匹青苔教導它們水的涵意。至於飄落在水面的柳絮花片,水願意負載它們,做它們的足,卻在流程裡教會它們,凡是離鄉背井追尋更寬闊天地者必須永遠是個孤獨者。水不曾允許它們在河面上發芽,遂在中途,慷慨地收留它們腐朽的體膚。就連天光雲影,也無法沉澱為水的四肢,智者不宜耽溺,不宜收藏過多的身外之物。水草不斷招搖,魚群願意繁殖以豐富水的倉廩,但水哉水哉,流動是唯一的命運,純粹的命運。

水比山深諳隨勢應變的道理,烈雨只會豐沛它的力量,至於火,從來沒有一場火在水面上進行。水只是它自己,千江與萬川同一道宿命,朝著真理的海洋奔赴,為了呼應更遼闊的海洋的召喚;為了尋求更深沉的智慧。

兩岸桃李,是揮淚的宮女;那河腹的游魚只是一群企圖牽住水袖的童子,水回答它們,這一別就是永遠了。

山與水的對話,迴響在天地之間。當山以宏鍾形的綠意招呼,水回應以短笛。像兩位久未謀面卻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聲對答。

「為何你總是趕路,難道萬頃田地不值得你獻身?一塘魚肥不值得你孕育?你口口聲聲要與海洋會合?如果千江萬川不匯聚為海,這世上的生靈豈不擁有更寬廣的土地,鋤出他們的家園,種植他們的米粟?」山問。

「我豈能成全短暫的榮華?如果千江萬川耽溺於小小的宅舍,在草樹魚糧之中慢慢耗盡血脈,誰來成全滄海?誰顯示給生靈,這繁花茂林的土地上有一座無法征服的海洋,像手中的繁華之鑰無法開啟永生的琉璃門。我多麼希望微笑永遠停留在子民臉上,但我更願意海洋啟示他們關於不可捉摸、無法猜測的生之奧秘。幻滅是唯一能洗盡他們臉上的油脂,教他們做一個謙卑的人,做一個緘默的人!」水答。

「那麼,我是你的反面了。生之短暫是你我都知道的,我擔憂狂嘯的浪頭席捲一切,把短暫生辰裡僅有的歡樂吞沒。是故,我願意永遠固守在此,至少這世上有一座高山是狂濤追趕不到的,他們可以攜帶妻兒到我的懷抱裡躲避;我預先準備柴薪與蔬果,讓他們取火升煙。所有受苦的人看到煙,可以前來分食。如果,你執意以死亡驚嚇他們,我亦執意張起綠蔭,讓他們在此成家、繁衍,以生命連接生命,以人造人,永遠抵禦你的偷襲!」

「你豈能抵擋無垠之海?如果再有一群愚公,願意子子孫孫荷鋤移山,拿你來填平海洋。就算你鎮住了海,而你原來的位置也變成了海。這世上,有多少繁榮的山,便有多少幻滅之海;有多少生的貪愛,便有多少死之恐懼。你我豈是為敵的,我們一動一靜,一實一虛,無非為了等待一個真正認識我們的人,他站在你的巔峰吟誦水的歌謠,他坐在我的河畔,默讀山的倒影。他能自你的多情中諦聽我,從我的無情裡註釋你啊!」

山仍然盤坐,為了褓抱;水仍然奔赴,為了幻滅。仁者以身為泥,種植希望;智者只是冷冷地觀照。當死亡襲擊生靈,肉身還給山,而眸底的人淚屬於水。

山水的對話在冰封的寒冬裡沉默了。卻有一名蓑衣戴笠老人,走入山林,劈枝削葉,抖落一樹雪花。他削成釣竿,以竿為杖,踏著銀白的雪徑來到江畔。江面浮著薄冰,彷彿一江凍結的語言。

釣叟朝無垠的江面,拋出不絲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在生與死都無話可說的時刻,他只為了問安,用山的管弦問候水的歌喉。

【漁父】(南唐.李煜)

(一)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李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二)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春風送網】

真正的自由是在無所依傍之時,發現無路而處處是路。

路,交錯縱橫於人世,像川流羅織在大地上。每一條似乎各自源起而不相涉,卻無不歸皈於海。

有的發源豐沛,一路匯成怒江,拍岸拔樹,捲起亂石,以不可抵擋的氣勢破門而衝入海的殿堂。

有的生來瘦骨,沿路推敲岩石之出處,提防過多汲水的木桶,又不免誤入溝渠,困在方寸田地,讓飢渴的根須吮吸。僥倖殘喘而終於抵達出海口,卻缺乏一場天外的沛雨幫助它推移,遂逐漸萎弱,成了蚊蚋滋生的淺窪,被雜草淹沒了。

人的命運亦如此。

能得天地人事之助順溜地過完一生的,幾乎不曾聽過,過於一帆風順的人似乎也有他們該抱怨的份兒,太多人急於保護使得他們缺乏機會踏出深宅大院去探測天以外的天、山更遠的山;他們走的康莊大道固然平坦,卻也失去了奇異花卉的幽徑。他們難道不應有怨?

那些睜眼即必須奔波的人,走的是荒煙蔓草之路,內心的淒愴、低徊,日復日結成一枚苦果,既無處傾吐,又難以下嚥。然而,絕路必須心轉才能逢春,能在一生裡見識一場烈雨、邂逅一處險崖,畢竟是難得的眼界。怨嗟路之崎嶇,不如收割路的幽深。

人的不能自由出於有貪,貪而生怨,行路之中哪能快活?人習慣在自己的路上覬覦另一條路上的風景,所以自己路上的景色不能愉悅自己,反而變成對照之下難堪的草莽了。如果真能易路而行,恐怕又會舊疤復發,深深懷念起前路的好。

能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人才算得上自由。這不是路的緣故,是心路。

逐浪擺舟的漁人也許最能體悟路的轉折。一旦上了船,恩怨歡喜都留在陸地,撒網的人負擔不起太多的包袱,船上也無須擺設太多的希望,江湖中的魚群不可勝數,我只能一網,一網的魚亦不計其數,我只載滿一船。江湖潮汐是路,船是足,一天得一次漁獲,給路與足留了餘地。明天有明天的潮汐,明天的魚。

就算驚濤駭浪天氣,無法出船,漁人不走水路仍有陸路,屋裡牽絲補網,等風雨鬧夠了脾氣再上船。沒有一座山永遠在崩,沒有江澤永遠翻浪,它總會安靜下來,把路還給人。漁人跟水打交道,也是全憑心路功夫。

萬頃波中或莽莽叢林,埋藏在路中的自由是等量的。春風宅心仁厚,給樵夫送涼,給釣叟送網;不同的是,有人行路遲遲,以為離家愈遠;有人衷心歡喜,因為距離家園愈來愈近。

【沉醉東風】(元.白樸)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

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

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

不識字煙波釣叟。

【相忘於江湖】

夏日江畔,從小酒樓的窗口望去,三山帶二水,遠的兩座小山,被近的那座翠巒掩去半面,倒像丫鬟左右站著,幫小姐梳妝。此時,只見巒影印在江面,孟夏晴朗,那影子也染了一層薄薄的青色,十分可人。四、五船帆,分剪江水,有的是撒網漁郎,或城外客,邀了舊雨新知,游江寄趣的。此地春夏之分不明,雖是孟夏月令,還留了春意。點點日光灑了半江銀屑,水波浮蕩,十足是一條暖江。江畔地形如一條白蛇,除了渡口、船塢,其餘皆是楊柳、芳樹;柳絲閒閒地拂掃江面,無風時,又似執帚打個小盹兒,芳樹則起了野興,自摘花盞,擲打樹下閒人。

春茶初沏,原想在小酒樓上消磨半日,翻閱古詩卷;光景誘人,此時讀詩,未免糟蹋了天地文章。想前代騷人墨客,溶其景入其情,得天地儷文之神髓,才吟出好詩詞。我若不賞玩眼前風流,偏向字句裡鑽,好比千里迢迢尋訪美人,開口向她討圖像以睹芳容一樣迂腐了。還不如掩卷,暫時做一個不識字的釣叟。

樓下,幾張木桌,只開了數座;遊人未返,當地的正顧著做營生,所以生意淡淡地。偶有三兩句人語傳到耳邊,隨後又塵埃落定。我想這辰光正有助於遠眺江面帆蹤,回賞酒樓雅致,分外感到可喜。

這也是我每到一城,總先探聽當地有些什麼茶坊、酒樓、客店的原因了。能得一處風光嫵媚的樓閣歇坐,一盅清茶或一壺薄酒,叫小哥送幾碟本店知名的吃食,一個人耳根清淨地神遊半日,有雨觀雨,有風聽風。或讀幾頁隨身帶著的詩卷,寫幾行短箋,遙念故友;箋成,也不寄,水程陸路皆遙,此時此地此景牽念此人,雖然修得幾段心情,待友人展信,我早在另一時另一地牽念另一人,故箋成等於心到了,不欲付郵。如此行旅,一卷古詩後面夾了一疊短箋,書愈讀愈厚了。

做一名異鄉游吟客,深知「忘我」之美。既忘了名姓、鄉園、志業,亦忘卻經史子集。空曠著一顆心,彷彿從來不曾見識什麼悲哀的、憂傷的,也不認得歡喜的,甜馨的。則耽留在此城中,所遇合的風土人物皆是「初滋味」:嬌柔的姑娘,是初相見的美人;壯碩的少年郎,是初相見的漢子。鏗鏘的土腔,是初耳聞的鄉音;繾綣的古謠,則是我的初斷腸了。

樓下忽然起了喧嘩,一位老叟與掌櫃的大聲說話,謙恭帶笑,又爭著定奪什麼,有熟識他們的客人隔幾張卓喊那老叟,見他忙著說道理,自個兒推椅走來了,也是一路喊話的,不像招呼,倒像是他們爭論的事兒他都有主意了,氣勢很盛。酒樓的小哥兒們,不去伺候客官,倒是箭步往門外走,硬把等在外頭的一位壯小子給拖拉進來,他粗布衣履,看來是個漁郎,在江面學堂認斗大魚字的,一張臉黝得發亮,神情靦腆,眉眼間還有夢未醒,打出娘胎,就知道人間有他一份美事的那種夢。此刻,他與老叟被眾人擁著,說話沒他的份兒,他就光棍著給人左右瞧,摸鼻搔耳,怪難為情的。好打趣的小哥兒拍他膀子,不知什麼詞,惹得眾人大樂。如此撩撥一會兒,我才聽懂一老一少是父子,那年輕的有中意的姑娘了。老父特地為這事上酒樓找掌櫃的說主意。有個小夥計斟一碗余酒,強要那壯小子喝,眾聲鼓噪,眼看是非喝不可了。那老叟停了話,以手背揚他兒子胸膛,聲音亮如洪鐘:「羞啥?都快討媳婦兒了,喝!給人瞧瞧咱們家的種!」

仰脖子,氣都不頓,一咕嚕,還出空碗。大白天一碗快酒,若不是真真地盼到他份內的美事,誰也沒這等痛快的。老叟拿眼覷他結結實實的兒子,沒別的話,就是打心底信任這人間世的。

父子二人,披網扛簍走了。小酒樓還熱呼著,夥計們上樓下梯的腳步勤快起來,帶了飛。彷彿老天也給他們備一份厚禮,什麼都不必問,信他就成了。

我看綠柳如煙,江鳥飛歌,這天地文章原是要誘人入夢的。

識字的夢不進去,不識字的樵夫釣叟、閨女漁郎夢進去了,成就人間麗句。

樓梯響起腳步聲。半日閒坐,雖未抬頭,已能分辨小哥兒、客官的步子了。小哥兒的聲音裡頭夾了碗碟味兒,而此時上樓的腳步聲很嫩,沒幹過粗活兒的。

隔幾張桌,落座,一人。

尋常布衣,盛年歲數。小夥計招呼過了,下樓。他搖一把字扇,溜一眼樓上陳設,又四下無人般端坐著。是個識字的,不僅懂,也通曉。適才,從我身旁走過,明明白白一陣墨香。

芭蕉窗前,墨硯旁,經年浸潤,才能養出骨子裡的詩書氣質。人雖面貌殊異,行止不同,然而有沒有墨華卻瞞不了誰。不換名帖,未露談吐,明眼人照一面,也就心裡有數了。

從他品茗風度,虛拳清喉後,以碗蓋推出茶湯,端至唇邊,吹揚熱煙,淺淺地品一口,歸放原位,而後徐徐運扇。倒不難看出,賦閒時是文人雅士,應世則能運籌帷幄。

一襲布衣,大約用來避人耳目了。

是訪友不遇?這樣的人真要訪舊,焉有不遇之理。

是為稻粱謀,在外奔波的?他神定氣閒,絕非餐風露宿之輩。

是厭倦了錦繡宅第,來楊柳江岸喝一口閒茶的吧!

老叟、漁郎所信任的人間世裡,總有不信任的獨遊客,在茶店、酒樓上。

我不動聲色拿捏他,已半晌了。酒樓上只剩他與我二人,他又如何揣測風霜滿面的我?

獨在異鄉為異客,目遇間,已說盡半部人間。我不欲擾人,亦不欲人擾。相見歡,無聲勝過千言萬語。若萍水相逢中,急急忙忙道擾、問名姓,則落了俗套。此時此景,會在這兒獨坐的,都是入世風塵裡的出世客。

他起身,飄袂而去,迎上來另一批遊客,笑聲震動屋瓦,倒也沒震走他留下的優雅身影。

晌午時分,吃客如潮湧。我讓了座,驛途中總有清淡的民家小館,賞我一人吧。

掌櫃的說,茶錢已經會過了。剛剛搖扇的那位爺,說是與您相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