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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野鹿眠山草

他們把生命拭得如此乾淨,

讓人在衣食碌碌之際,

仍聽得到天籟。

【採樵作】(唐.孟浩然)

採樵入深山,山深水重疊。

橋崩臥槎擁,路險垂籐接。

日落伴將稀,山風拂薜衣。

長歌負輕策,平野望煙歸。

【高歌】

我嚮往著浸淫在自然懷抱裡的人,尤其當高歌的樵夫背負薪柴打我眼前走過,我愈加欣羨他們單純的快樂!

亙古以來,似乎都是這樣。有一群人拘泥在現實細節裡氣喘如牛,以猜忌相互招呼,明槍暗箭展開遊戲;爭奪較大的肉食,以及安穩的座椅。他們的喜怒都在這裡,一生過得複雜且忙碌,最後攜著華服及豐富的牲食向人世告別。

能夠終此一世經營現實的人,也值得感佩。他們使盡氣力獲得自己的酬勞之時,也幫助他人取得財富,雖然當他們這麼做時,也許內心裡並不曾發覺。

另外一種人,似乎生來是為了觀賞世界的。他們選擇人少的行業,辛勤地為這一份工作付出別人認為不等值的力氣,他們的收穫少得可憫。也因此,保有更寬廣的胸懷悠遊在人世上、山林間。用一種單純的語音與人交談、問候,至於人的爭伐、掠奪,他們不是看不懂,通常只是一笑置之,揮手,像揮掉天空裡的一片烏雲。

他們的心像晴朗的天空,風雨如晦、浮雲蔽日,都是短暫的。

我不免深思,什麼樣的恩賜能使人清靜如此?什麼樣的磨石才能把塵埃、私慾磨得乾淨?如果,經營世事的人值得感佩;對澄靜的人,我願意從內心裡景仰。

前一種人,我感佩他們盡力經營,使多數的人能安穩地守著家園,與妻小分食一日所獲;對於後一種人,我景仰他們把生命拭得如此乾淨,讓人在衣食碌碌之際,仍聽得到天籟。

深山裡伐木丁丁的人,一定猜想不到我正在分享他們的快樂。單純的快樂。

他們日復一日,大清早趕到山裡,替高山掀去霧幔,第一聲斤斧叫醒大樹時,在我眼前的天空忽然飛出一群山鳥,盤旋、鳴叫,又竄入更深的密林,天空恢復安靜,只聽得到雲移的腳步聲。偶爾有一兩句歡愉的高音從山腹傳來,帶著山與山相互抵押的韻腳。我單純地聽著這些,浮升感動,當物慾遠離人的耳目時,人可以與高山、與天空、與古樹,進行愉快的交談。山谷不善於對答,但從谷中回應來的人聲,清爽得像一陣小雨。

深山裡工作的人,無法使用瑣碎的語言,當他們想要叫喚不知去路的同伴時,只用簡單的音節朝著四周發聲:喝——嘿……!大小山巒一起和聲,嘿……!聲音穿過山澗,澗水把聲音交給大樹,樹葉張耳聆聽,派露珠打醒樹下貪歇的樵夫。樵夫也用同樣的音節回答,樹把聲音交給水瀑,水把聲音丟給山巒,山把聲音交給找人的樵夫。

「在哪兒啊?你……」

「在這兒啊?我……」

此時,不免覺得山巒們過於多嘴了,多重回音使兩處的人耳朵都沸騰了。

「在這……!」喚人的樵夫們合力搖晃大樹,鳥飛的地方、樹撼動的地方,那裡也是人在的地方。

「看到了……!」那脫隊的人只需朝著眾聲高歌的地方前進,終會找到熟悉的面孔。

山內的險巇,是山鬼故意安排的陷阱,考核入山的人是否虛心。對以山為依靠的樵夫而言,長籐不就是指路的童子,瀑布正是奉茶的仙女。

當日暮西歇,一隊歌聲像流水一般從山裡流出,掀開霧幔的人,替眾山掛上黑紗帳,掌著月牙燈,回到人的村落。

樵夫的腰際從來沒有過多的糧食,但高歌的人,一身瘦骨比山更青翠,比水更清澄。

【清江引】(元.馬致遠)

樵夫覺來山月低。釣叟來尋覓。

你把柴斧拋,我把魚船棄。

尋取個穩便處閒坐地。

【本份】

有一段傳說是關於樵夫與釣叟的。

那村子裡有個以山吃食的人,他的斧頭是祖上傳下的,交給他時,斧頭還重,他仗著年輕力氣足,掄起來一點兒也不費力,現在他的斧頭輕了,吃倒多少棵大樹,斧刃變薄了,可他掄起來總是汗流浹背。

隔村子裡有個靠水吃食的,那船也是祖上交代的。他仗著年輕不怕水厄,一葉輕舟歸來,滿載魚肥。現在,他的船愈來愈沉,船身補補綴綴都是新的柴板,吃水較穩,可是向晚歸來,常常一葉空舟。

兩村交界有座小土地公廟,凡是路過這兒的,行客也好、牽騾子趕集的,或是小閨女,總會廟前佇立,合掌道個安,說段心事,祈求好天氣。廟前一棵大榕樹,總有好多年了,鬍鬚長得可以掃地,這樹倒像廟祝,眼也不睜的。

樵夫、釣叟在這兒遇見了,柴薪換魚,魚賒柴薪,各隨各的便。這日,兩人說了段不相干的閒話,樵夫歎了口氣:「老哥哥,還是你輕省,開了船,東南西北撒網,哪像咱們,人再強吧,比不上樹幹結實,你掄不倒它,只能乾瞪眼!」

「兄弟,你躲到山裡去,哪知道我們水上飄的陰險?就拿昨天那場鬼雨說吧!你了不得找個樹葉密的處所躲一躲就過去了,我們撐船的東南西北都是水,水給我魚吃,水也吃船的!你倒是想想,樹不給你砍,可它還替你擋雨呢!」

兩人說得不分輸贏,土地公前作了決定:樵夫打明兒起去撐船;釣叟上山,二話不說。

釣叟上了山,使的是樵夫的斧頭,他循著山徑往深處走,不到中途,踉踉蹌蹌絆了幾次跤,他原以為山路滑特別留神走路,原來不是這回事,他早就習慣水的波浪,身子不知不覺也習慣在起伏中前行,山是不動的,路也不動,樹也不動,他自以為該沉沉浮浮走路,當然摔個大叉。臨到黃昏,半枝樹臂子也沒砍,他在水上眼睛只往下瞧,看哪裡波紋浮蕩哪裡魚多,可是樹能不能砍,得仰脖子瞧天的,他一路拿地上看,滿眼荒塚雜籐,倒沒瞧見一棵樹。

他告給樵夫聽:

「你那山果真是個空山,還你吧斧頭,沒長一棵樹!」

「哪沒樹?沒樹那山會是綠的嗎?」

「反正,我沒瞧見樹!」

「嘿!這倒奇了!我正想說呢,你那條江,沒半條魚!」

「你編派個什麼?我是年紀有了,扯不動網,你力氣比我足,也網不到魚嗎?」

「老哥哥,不瞞您,我開了您那船,還撐不到江心呢,船就團團轉,我想下船走路快些,可不對勁,兩腳沒地方伸。我們砍柴的,得站穩才能使力,水不成,水不給站!」

兩人哈哈取鬧一陣,斧頭回到砍柴的手上,撐篙交給泛舟的保管。山會認人給樹,水也認人給魚。

樵夫、釣叟各自回村,一個弓著背走路,一個走路好像搖櫓。那棵大榕樹把這些說給土地公聽,老神眼也不睜,撂了句:「什麼新鮮的!這故事聽過一百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