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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輕舟剪水

但願只熟記現在的名字,

不疑問面目之外的面目。

如果,

在雲影天光中浮見自己的容顏,不要去找船,

船使人迷失,船是背叛岸的。

【下江陵】(唐.李白)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一隻翠玉鐲山水】

我來到群巒懷抱的水鄉。楊柳堤岸閒雀三兩,飛掠水面而去。原以為春末靜好,柳樹裡忽地傳來幾聲啁啾,垂柳太密以至於發聲嗎?有何不可,春天的緣故,眾樹唱歌。

靠水維生,這裡的人多了一根柔骨。我見老老少少的女人家,手腕上莫不圈了一隻翠玉鐲,一驚,山光水色也能變成護身符。

我的護身符是什麼?山底村落的子民們,土地教他們流汗、出力,換來米糧與柴薪,這是他們的護身符。水鄉的人,撒網捕魚,江海是他們的守護神。但我呢?從一個客棧到另一個客棧,不曾落籍在山村與水畔的人,什麼是我足以祈求的符菉?

也許是青春吧,但它多麼短暫,我像一個挖到寶藏的人,用一隻疏漏的網袋背負珍珠、金銀,卻發覺一路愈來愈輕,青春已經散為灰塵。

也許是經卷典籍吧,但滿腹經綸豈能重圓手中的破鏡?我又該引哪一段經哪一處典故安慰憂傷的婦人,當她向我哭訴新婚的丈夫睡成墳頭?

所有的護身符都將變成新墳的覆土,生命原是不可承諾、不可繫在手腕上的。

被江河養大的,領取了魚糧,終要以身做獻祭,還給江河。

曾經鋤耕的,收穫土地贈予的禮物,終要以身做獻祭,肥沃泥土。

曾經依恃青春,竊聽鶯啼燕囀的,終要以身做獻祭,回唱一首哀歌。

生命不可承諾,無法依恃,戴著翠玉鐲的女人們,是否知她們正繫在輕舟上,將擺渡到無人收留的灘頭?

兩岸猿聲不是歡送,是在輓歌。

【暮秋獨遊曲江】(唐.李商隱)荷葉生時春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

悵望江頭江水聲。

【遠方有更美的天國】

一塘池水,坐落於河流分脈之處,眾水皆歡愉地沿著河道遠去,留下孤單的一塘水,搖蕩在綠草岸間,似乎疲倦了,想在這裡憩息,又好像遲疑著,不斷地以波紋探聽河道,是否遠方有更美的天國。

池塘內外,想必當初只是一泓清波而已。禁不住日月流逝,土岸覆以青草,草間點綴繁花,花上總是有露,或依稀可辨的人、獸痕跡。那是多麼漫長的推移,如果曾有一位學步的稚童在此探岸戲水,今日的他是否仍記得那一塊土堤?想必也遺忘了。年年春草如絲,淹沒了舊轍,負荷新履。草花不善於記憶,一歲一枯榮而已。如果當初的稚童著實強壯了,他眷戀的也不再是堤岸花草,他會臨水自照吧,他會渡水摘取池內的芰荷吧!就算不為了贈予,他的心思所繫,或許在遠方,在未知的境遇。

我忽然感到「期盼」在生命裡是多麼甜美的一刻。有一個可盼的人,一處可盼的地方,最重要,猶有一顆能盼的心。而這小小的方塘,不知成為多少眼眸中觸景傷情之地。

池水清澈,天光雲影前來駐足,從鏡中看到它們的流浪之路;舊水期待新的河道,新水無意之間湧入舊池,各有盼望,各自去留。

至於佇立池中的荷,孤高地守住自己的紅顏,昂首望天,彷彿有一聲輕微的喟息流蕩在花瓣之隙,不想說破什麼,又覺得春秋易逝,光華漸老。偶有綠蛙躍入水中,破了,女荷們耳語之後又矜持著。她們豈不知,蛙鼓來了,秋風也近了。

期盼的甜美,在於初發心的當刻及過程。

期盼把人帶到夢幻的國土上,與心所繫的人遇合,在那裡,共同寫就一首小詩。

期盼的終程呢?是否有美麗的天國在遠方建築起來?

去看看水如何落,石如何出吧!

【如夢令】(宋.李清照)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

驚起一灘鷗鷺。

【船是背叛岸的】

嬰兒出離母宮之時,已意識到「我」了嗎?

被父親摟在臂彎裡哄時,他知道有人在抱「我」了嗎?

當母親哺乳他,他是否也知道「我」餓了?

當時間以河流的姿勢通過他,帶來柔軟的水草與肥美的魚鮮,孩子逐漸地明白,的確有一個「我」在了。

孩子不會對「我」起疑。母親倚著門扉向四野叫喚名字,孩子會匆匆對友伴說:「我娘在叫我了!」

學堂裡的老師或許因功課的緣故準備打孩子的手心,孩子會乖乖地接受。「誰叫我太貪玩了!」

那應是甜美的一段年歲,生命背後有一個龐大的靠山,「我」無庸置疑,理直氣壯地用自己的名姓,認自個兒的爹娘,保管妥當那些小童玩。打明兒個去揍隔壁村那個阿牛,誰叫他欺侮我的妹子!

如果,終此一生安身於這個現世,也算擁有平實的幸福吧!但,如果不安於現世的網絡,苦苦扣問無法探詢的天機,又想追溯眾世間一切的源頭,那麼,這孩子終將陷溺於網絡之中不能自紓。對旁人而言適足以造就幸福的現實絲縷,將不斷勒緊他的額頭。他或許比他人更聰穎,但人生的路途上,他勢必要跛行。

生的源起是個謎,何以揀選我、安置我於此世間,能觀看、能聽聞卻不能道破?

但願所有的孩子只熟記現在的名字,不疑問面目之外的面目。

但願孩子只數算手指頭,不要數算星子。

但願孩子只摘取荷花,不要有片刻的沉靜,去臨水自照。

如果,不可預料地在雲影天光中浮見自己的容顏,不要去找船,船使人迷失,船是背叛岸的。

【滁州西澗】(唐.韋應物)

獨憐幽草澗邊生,

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

野渡無人舟自橫。

【聽舟子說流水】

再也不曾發現,像仲春時節蘊含這麼多秘密的了。

春日蒸蒸,原野上不斷地繚繞一股嫵媚的氣息,從繁花的花心底處,從柳岸的飛絮中,從行人遲遲的衣袖口。有些秘密是眾所皆知的,水塘上銜羽的鴨子可以作證。

也許,因為春日將盡,在繁茂的景象之中,似乎隱藏另一層曖昧;是將離未離、將熄未滅的興寄。浮雲聚散、萍水相逢,本是眾所皆知的,然而果真聚合、相逢,又被喜悅所掩飾而以為不再離散;當分道的時刻來臨,又得重新經驗一次傷感了。

對於春辰,人的猶豫也在這裡吧!多麼希望留住美好的景象,供心眼日復日地流連忘返;多麼希望年華忘了更換,讓眷戀的人事永遠偕老。

如果,季節與自然是永恆之神筆下的創作活動,它怎不知道生靈對於美的恆常貪戀,但它仍舊堅持小幅創作,在擲筆之時,是否也有一陣不為人知的感歎:美需要等待,剎那的美尤其需要長久的忍耐。

那麼,燦爛的花叢底下永遠有一灘流水負載落花,也就可以理解了。萍散之後,水塘上的空白也值得體諒。如果不曾靜心等候,當美再度來臨,人還會感激嗎?

仲春的秘密就在於此吧!絢麗的花尚未褪去,但澗岸的幽草已經探步,將行過花開的處所,逐一取代花的顏色。天空中傳來的鳥啼,或許代表歡愉吧,但響亮的節奏裡似乎又暗示將有一場疾雨。

疾風烈雨之後,春到哪裡去了?渡岸搖擺的舟子,指了東西南北。

【浪淘沙】(唐.白居易)

白浪茫茫與海連,

平沙浩浩四無邊。

暮去朝來淘不住,

遂令東海變桑田。

【棲在窗台的白鷺】

清明之後的薄雨天氣,水鄉居民得了很好的理由不出門。屋瓦上,炊煙如一條游龍,驚動竹林內避雨的谷雀,以為起了霧,走了雨。

我打從街道走過,濕滑的石板拉著我的瘦影。影子浮在石上,有點人在江湖之感。

瓦簷下的民家正在烹煮什麼呢?祭祖的牲禮還在,此刻或有巧婦站在灶前,料理今晚的豐宴。清明之後,邀親族聚坐,說說生的年歲或逝者的軼事。

雨節不適合出遊,雨絲濕了衣袖,步履也因吃水益加沉重。

是誰家的窗口飄來一陣藥香?聞來像剛起爐的參湯。是害喜的新婦嗎?還是久病短了元氣的老嫗?哪一戶正準備迎接未來的喜事,抑或有一段難堪的事故,發生在嬌美的少婦身上,服侍她的是當家的壯漢。

雨陣收山了,屋簷滴下水珠。悶慌的孩童紛紛奪門而出,街坊間一陣脆亮的童謠。

未出門的人忙些什麼?為一場宴席愉快地躲在庖廚內?為一件遠行的襖子,不能停止針線?還是臥榻上響起親人的咳嗽,撐起她正在拍背?

風雨無私,漂洗眾家屋瓦,可又讓人擔憂,一寸寸洗下去,總有瓦薄的時候。屆時,我若回到這裡,這些人會在哪裡繼續他們的故事?

人世不斷衍生悲歡故事;歡樂的末節帶了鉤,鉤起悲傷的首章;而悲傷又成為另一篇歡樂故事的楔子。有了這些,使大雨中的人們懂得安份守己,與所繫念的人更接近,共同品嚐一桌佳餚,舉杯祈求今歲平安;也藉著一碗參湯,把無怨無悔的細心和盤托出。

人的有情必須放在無情的滄桑之中,才看出晶亮。

時間,從來不善於保存人情。百年之後,我與這些人都要消逝。那時,也還會有清明的饗宴;會有突然的驟雨打在民家屋頂上,只不過熬藥的人換了面孔,雨中游吟的人換了布履。相同的是,仍有無家可歸的心,無法根治的宿疾。

就連白鷺鷥也還用舊姿勢飛翔,只不過停棲的沙洲已墾為良田,而今日街坊化為茫茫滄海。

我彷彿看見未來的一隻白鷺,正好棲息在打簾子、挨著窗台做針線的新婦旁邊。

【旅夜書懷】(唐.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那人走時,只有星光送他】

月光,撫慰鄉城的人。

明日的太陽仍會上升,在水聲欸乃之中,他們將醒來。

明日的太陽不是我的,我是鄉城的異客。

難捨須捨。就連跋涉多年的我也眷戀水鄉的風情,幾個叫得出名姓的,暗示我已不知不覺成為他們惦記的人,當肥魚新蔬上桌時,派遣孩童前去邀請的人之一。

他們寬容地與我分享著,不拿我當作外人。水澤的溫柔洗去人的稜角,結實得像鵝卵石,就算碰撞,也不會刺傷。

常常,我坐在路邊的亭子內,觀賞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過。他們比別處的人多一股水香,從衣袂飄動、行履錯落中,顯露一顆寬容的心。

這也是水的恩賜吧!飄蕩是天生的,可是在搖蕩中懂得相互體貼,以愛作為錨,像同船的人。

月光,我不禁祈求月光,更柔和地懷抱他們。不祈求無風無災,但願多大的災厄來襲,便有多大的氣力撐過來。

明日,他們不會發現我已遠離,商家依然開著店門招呼來客,江畔小館內依然高朋滿座。

若有人問起擺渡的,船夫會這樣告訴他:那人走了,沿著鷗鳥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鳥,眷戀水又聽倦濤聲的。

那人是個迷路的,想要停駐又嚮往遠方的。

那人是個善感的,斷不了悲歡離合,又企求無憂夢土的。

那人是個造謎的,猜中謎底又把自己變成謎題的。

那人是找個伴兒的,又害怕守不住約。

那人走時,只有星光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