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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大漠孤煙

當他穿過老樹枯籐的林子,

他知道那是鴉鵲的路;

若他踏過小橋流水,

他知道那是莊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風的袍袖中,

在夕陽的咽喉裡。

【西江月】(宋.辛棄疾)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霜了兩鬢】

平野恆常,如慈愛的母親,從不苛責種子萌芽的速度,只為它們呼喚四季雨水,每夜,為它們央求月亮點燈。

此時明月,掛在禽鳥棲息的枝椏後,從我憩坐的地方望去,像一面銀鏡,鏡內勾勒幾筆水墨,那是枝子的姿態,在我看來,像書家的醉字,寫的莫非是個「靜」,月的筆畫缺漏,只能從一團銀白中意會,少了「月」的靜字,在月夜裡仍是圓滿的吧!

多少世事,必須這麼體會!在我掌中,原以為缺漏的情事,是否反而是最好的留白?實相俱全,人只會就實論實;若有所缺漏,人被虛意吸引,於叢叢荊棘路中撫額沉思,在歲月流轉中霜了兩鬢,當下小坐,突然領悟那留白的意境。虛,把人帶到更高的真實,脫離原來情事,坐在更高的位置,用柔軟的懷抱撫慰了一切。

夜風不眠,惹出一段鳴蟬;又化為千手,推移月亮,失了銀盤承托的枝椏,掉地發出一陣鳥噪。

月華轉照稻原,驚起田間蛙鼓,遠近鼓點相和,茅舍裡傳出三兩聲人的語句。

平原如母,此刻必定含笑聽取眾生的竊語吧!豐年也好,乾旱也罷,都是生命必須閱讀的章節;月圓如銀盤,月缺如彎刀,也是禽鳥必須辨認的圖像。

而我夜行的路上,七八個星相伴也好,兩三點雨隨行也罷,我何必瞋怨微星、雨點礙了前路?如果沒有這些,如何能夠更深地體會昨日艷陽的好處,以及銀月的柔媚?

如果明日,我的路上只有黃泥飛沙,今夜的星雨一定會在記憶中再次安慰我吧!

【天淨沙】(元.馬致遠)

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喝眼前的酒】

黃昏,莊稼漢們收拾一身粗細傢伙,吆喝牛只,各自分途。有酒蟲搔喉的,逕往市集上酒旗招搖的店裡鑽,狠狠灌一碗再說,這必是個有不平之事的,倒不如那頭拴在木墩上仍原地踏步的水牯牛穩重。牛若有不平之事,嚼草反反芻芻,也就嚥下了;人的不平事,一碗烈酒灌個七竅生煙,倒頭睡去才算擺平了。

趕牛回家,莊子裡遠遠近近狗吠。

隔桌上,那人掌碗仰酒,一臉虯髯,布衣風塵,全不理會適才四面八方沽酒人的粗言細語。彷彿酒店裡的人影聲浪,都是他過往的短刃長槍,此時在他眼前又搬弄一回罷了!他睜眼與閉目無異,喝酒與飲水相同。那僕僕風沙掩蓋著的面目,又與純然無知的孩童相似,彷彿世事都是多此一同,他喝酒,喝眼前的酒;過去與未來,只是前吞、後咽。

前庭上,拴牛的人嘟嘟囔囔解繩,那牛啟動老蹄經過一匹瘦馬,馬不仰首,彷彿牛只是一道薄風。

擲銀出門,頭也不回,想必是個異鄉客。鞭馬,揚塵,想必他的人生只是不斷尋找驛站,給馬一抱枯草,給自己一碗酒。

牽牛的莊稼漢應該陷入牛欄再次拴牛了吧!土地與莊捨是他一生的疑問與解答;家裡的婦人與幼兒,是他一生的煩惱與歡樂。每日嘟囔著新的、舊的是非恩怨,他左耳進右耳出,回幾句或什麼都甭搭理打個酒嗝,捻燈睡去,也就天下太平。莊稼,總是會從地上長出來的;婦人,總是會在枕邊躺下的;幼兒,總是會養大的。

策馬的異鄉人呢?

哪一間茅屋,是他最後的歸宿?哪一位姑娘,是他最後托付的女人?哪一畝田,是他最後的解答?

他是得了又失去的人,還是從來未得,尋找份內的人?

若他得過完好的,卻失散了;有什麼比無止盡的飄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

若他未得,有什麼比無止盡的流浪更能印證一無所有的清白呢?

當他穿過老樹枯籐的林子,他知道那是鴉鵲的路;若他踏過小橋流水,他知道那是莊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風的袍袖中,在夕陽的咽喉裡。

【望江南】(宋.蘇東坡)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生與逝乃同一棵桃樹】

青石路,磚瓦小城。好端端是夾山傍谷的一塊桃源地。

時光多麼奇妙,像千手千眼的觀音化身在每一絲季風裡,照拂山城的人民,及草、木、鳥、禽。

對與世隔絕的人民而言,這塊傍山平野便是全部的世界。他們從墾拓的祖先手裡接過來屬於他們的農田與季節,便一鋤鋤地向土地問他們所不懂的問題,土地以豐收回答他們。他們得了答案,感到滿足了,又把手上的鋤交給下一代。心滿意足地收拾包袱,穿上最光鮮的衣飾,住進城門外的墓崗裡。

微雨濕了青石路,一樹艷艷的桃花開在山崗旁,原以為是誰的深宅大院,那麼詩意地叫桃花為他掌傘。才知道桃林後是一座座墓域,躺著城裡的鄉親父老。

消逝的故事,在這裡看來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他們的送葬隊伍也像迎娶鑼鼓那樣順其自然;一個是潮來,一個潮往。我遇見一位剪手闊步的老人,他以歡愉的神色指給我看他將來的深宅。他有事無事地在桃花崗上溜躂,相好了一塊土坡,在春天挖了桃樹苗,一鋤鋤地種下。桃樹愈長愈高昂,他的時辰愈來愈短絀。

他已事先觀賞煙雨桃花的淒美,也在黃昏時,高高地站在桃樹下,看兒孫媳婦如何一一返家。

怎樣才能豁達?把生與逝當作同一棵桃樹?在枝頭嬉鬧的,尾隨流水的,都是同一語義,不同發音。

煙雨籠罩的家家戶戶,有他們風細柳斜的心事;而桃林下的青塚內,也有一桌新火新茶。

【敕勒川】(佚名)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蒼穹,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地見牛羊。

【一株行走的草】

我來到廣闊的草原上,被細微的聲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層所發出的,牧草舒絡筋骨的聲音;也是被風吹襲時,草尖與游雲相互擁舞的聲音。那是人聲交錯的世界裡聽不到的微語,人的眼眸與耳識總是停佇在塵世的榮華上,遺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奧的交談。

我逐漸明瞭,其實人世的生滅故事早已蘊涵在大自然的榮枯裡,默默地對人們展示這一切,預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須窮盡一生之精神才能徹悟,但對這草原上的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沒有理由誇示自己生命的長度,人不如一株草,無所求地萌發,無所怨悔地凋萎,吮吸一株草該吮吸的水分與陽光,占一株草該占的土地,盡它該盡的責任,而後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將萌生的草芽。

眾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斷追尋,哪裡能讓我更沉穩,哪裡可以教我更流暢;在熙擾的世間,卻不斷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眾山眾水早已時時對我招引,只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穩,成就了水的流暢,水的寬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經紓解我的心,不僅是勤奮的莊稼人讓它們如此,更是平野與流水讓它們如此。如果,深山裡的松濤曾經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讓它如此。如果桃花的開落曾經換來我的詠歎,我必須感恩,是山、水、花、鳥共同完成的倫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繩。

我不曾看到一座單獨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鎮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條孤單的河,水的千手千足皆要求會合。不曾有過不調萎的桃花,它們恪守生滅的理則,讓四季與土地完成故事。

榮,是本份的;枯,也是本份。

在我眼前的草原,無疑地也是天地倫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這一幅和諧,乃是天無心地蒼茫著,山無心地盤坐著,草原無心地拂動著,牛羊無心地嚙食著,而我無心地觀照著。

此時的我,既是山裡的一塊巖,也是天上游動的雲;是草的半莖,也是牛羊身上的汗毛。

人不能自外於山水。當我再次啟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舊耽溺在紅塵裡的我,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