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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潮打空城

人,

不可能給兩個人同一種夢;

也不可能給同一個人兩種夢!

【登幽州台歌】(唐.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孤寂】

駕車的車伕與隨行的漢子,留在山腳村落裡,不願上山了。他們早就聽說秋冬之交,這山是颶風的天下,當地人管它叫「食人風」,吃人不吐骨頭的。

旅路中,遇著他們,隨興做了伴。我本是意隨路走,不確定上哪兒暢懷、寄情,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不見一個人一隻牲口,只見忽隱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轍痕,有的是今歲的,有的約莫前朝了。

他們算是半個遊民,本鄉欠糧,年歲不好時,千里迢迢到異鄉討活兒做,賣點營生,看看一年將罄,開始往回走。他們的身上仍有一條紅塵絲線,系得緊緊地,總要帶點銀兩、時興吃食,回老鄉過年。不管那條紅絲在風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他們每到秋冬之交,就會被絲線牽引,回老家去團圓,一切吃苦都為了團圓。

這地方離他們二人的本鄉還有段路,算是最後一驛了。奇風異俗也是他們說給我的,那鬼風到底多凌厲,他們沒親身體驗過,傳說這麼教,他們這麼信。所以,雖然翻過這山是最輕省的路,他們死也不走,甘願在平野上繞個大圈,回山後的家。我看他們臉上齊布那種死也不幹的神情時,心裡頭是艷羨與敬重的,一個人死也不干某件事時,往往代表內心裡有一個比他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的人藏著,他得為那人活得毫髮不傷,他得去跟他團圓。

他們暫時留在村裡歇歇牲口,恢復腳力。我與他們訂了約,若回得來,兩天一夜後自會找上他們,若過了期限沒見到人,不用等了,儘管揣著乾糧趕路去,把我那份吃了。

這地方楓林甚老,千年百代沒人動它,吃了秋霜,一片紅海。造化真是弄人,美的都是不能吃的,難怪村童少婦都土瘦。造化也戲人,美景總是佈局在險崖上,彷彿,絕美裡頭蘊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須以身相殉。

大江南北半遭,酷雪、暴雨、燙沙都在衣上了,倒是沒嘗過鬼風扼喉的滋味。我一條命飄泊在外,既無鄉可歸,也無飯說團圓,早是個活著的孤魂野鬼,行到此處,既然鬼風中有紅楓,我焉有不去會合的道理。

村子人,聽說我要上山,或掩柴扉避聽,或呵小兒不讓他們聽下文,彷彿我是個邪物。

歇一宿,寅時獨自上山,他二人仍呼嚕著。這時令,開天較遲,眼前身後皆是濃霧,到了山腰,回身已摸不清村落在哪兒了。看來,這霧是鎖人肉眼的,故意弄瞎對凡塵世間的依賴,要人孤煢煢地一無所靠,回復七竅未鑿的混沌,才把絕美盛到眼前。

風,果然愈來愈厲,起先如遊魂,後來露了厲鬼本性。這山不算高拔,沒人來動,喬木各自據土為霸,仰不見雲天了,倒像一百零八條英雄好漢齊聚梁山泊,群龍無首,全憑鬼風作主。根性強悍的,不服風的旨令,發動六軍出征,半空中廝殺甚烈;道行淺的,攲立,倒塌,含冤九泉之貌。

自此上山,寸步難移;肉胎比不上一棵樹堅強,風勢亂竄,淒厲刺耳,若我此時鬆開抓住莽草的手,必定騰空,如一片落葉。

人在山川天象的怒吼中,是爬行的、沉默的,連吶喊的意念都滅了。

人在世間的破碎中,卻常尖聲吶喊;可見人對世間終究有一份預先的信任,也認為可以信任,所以遭難時的吶喊,乃在呼喚那份信任,控訴那份信任,希冀世間不要拋棄他。

而在自然的暴怒裡,人自知與野獸、林樹、岩石無異,故噤聲。吶喊乃為了給另一個人聽,期望獲救,既然眾人皆與林、石無異,喊也是空喊。在狂怒的天象中,一頭僵冷的獸、一塊裂巖、一具英年壯漢的屍首,與一片枯葉有什麼不同呢?

有什麼不同呢?

魔風稍歇,我快步轉上,往另一座峰前進,風似乎回復遊魂,不像適才欲將我五馬分屍;雖然仍有扯發裂衫之慮,因為歷了前者,反而覺得此時是微風拂臉了。

人常覺得自己所遭逢的是最悲哀的,因為他還沒見識那更悲哀的。

我把自己綁在一棵千年大樹上,暫時與它合體,待轉身,面向山間空谷,奮力張眼,滿空紅潮,人世有多少生靈,這兒便有多少霜楓,自成空中海域,在風的魔掌中,滾濤,怒舞。忽而如群龍飛天,又如六宮粉黛,一起飄袂嬉游。

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地不過是左右大將軍。

在我之前,誰殉於此;在我之後,誰將埋骨於此?

獨自面對絕美,才明白,不是鬼風食人,是絕美叫人刎頸。

而像我一樣,又拎著肉體凡胎回到世間的,便注定接受絕美詛咒,永遠被孤寂纏身了。美,才是內心最嚴重的相思病。

每當行過春陽高照的市集,或客店不眠的雨夜,或雪季的火盆旁,孤寂總叫我偷偷抹淚,彷彿,我是唯一背叛紅潮的那片霜葉。

【黃鶴樓】(唐.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眼中人】

時光,重疊在一棵樹上。

舊枝葉團團如蓋,新條從其上引申。時光在樹上寫史,上古的顏色才讀畢,忽然看到當代。總奇怪,嶙峋的老枝怎會抽出嫩條,而又相安無事。

我們隔了一段距離,觀賞樹的新舊問題,既承認舊枝葉盤出的姿態之美,又歡喜新條帶來生機與綠意。則在觀賞者眼裡,舊與新,往昔與現在,並不是敵對狀態時,它們在時光行程中互相辨證,以美為最後依歸。

欣賞之所以可能,因為有了適當的距離,以及主、客體分明。距離太近,失其全貌;過遠,流於肌理模糊。而主、客不能分,則容易氾濫私情,陷於自傷。

我們能清楚明白地鑒賞一棵樹,一座高峰,體貼其舊史、新頁;我們能否以同等清楚明白鑒賞自己呢?

能在自身之外拉出另一個自身,以此為主,以彼為客,隔一段距離,白髮人看白髮,眼中人說眼中事?

在時間的推移中,過去的確永遠過去,無法倒提回到人面桃花初相逢之時;可是在人的記憶中,過去的風韻或余傷,卻常常回瀾拍岸,使現在成為過去風韻或余傷的延長,更行更遠還生。

如果,生命是一冊事先裝幀、編好頁碼的空白書,過往情事對人的打擾,好比撰寫某頁時筆力太重,墨痕滲透到後幾頁,無法磨滅了。

當然不必自毀舊頁而後快,如同黃鶴既然已去,何必去毀黃鶴樓;然而,燈下攤開舊史,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卻是必要的。

對生命有一完整的擁抱之後,看舊事或新物,都能寬宏大量,給它們應得的位置與意義,它若是美事,看得出從這事兒的芽眼又抽出什麼樣的枝子;它若是傷心事,也看到有一條嫩枝從陰天出發伸到晴天裡來了。

時光,重疊在一個人身上。

他既站在鶴背,俯視亭樓、煙江、茂樹與沙洲,為未來的空樓而喟歎。

他也站在日暮的空樓,為前塵往事而歎。

【念奴嬌】(宋.蘇東坡)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

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帶酒江月】

日行月隨,哪裡是永晝?哪裡永夜?

潮來潮往,捧出誰家王朝?崩的又是哪位霸王的天下?

有不朽的龍座,承住一身權貴?

有永恆的律法,保證常勝?

哪裡有金雕玉琢的錦篋,函住永遠不變的愛?

哪裡有淨瓶甘露水,守護花容月貌?

時間證明了世間無情,可是,人為何又一代一代地將多情托付在不可托付的情事上?為之痛不欲生,為之哀哀欲絕!

如果,人世是一出永不謝幕的悲劇,那是因為每個人都知其不可而為,把多情勇敢地托付了出去。

人並非不知道江山易改的道理,也熟讀滄海桑田的故事;然而,面對繁華似錦的世間,忍不住要去爭取、去唱和,人仍然有一絲憧憬,以為江山已改了千萬次,不會恰恰好在我身上改動,滄海已換了千萬回面目,怎會恰恰好在我身上變成桑田?

人完全浸潤在自己的多情裡,以至於認為其多情可以更改亙古不變的律則,人信任了自己的多情,忽略時間正在無情地冷眼相看。

那些風流倜儻的才子,焉能想像死後,其嘔心詩卷,被捲來當作火引子的滋味?

那些一劍定天下,黃袍加身的英雄,焉能聽到逝後,那方記頌其豐功偉業的碑石,被樵夫用來磨刀的霍霍聲?

時間,不會對任何一個人用情,為任何一代皇朝效力。

然而,若不是人人把真情托付出去,又如何能夠把滄桑說給少年人聽,讓他在淚光中看到自己,也看到別人呢?如此說來,無情的摧折中,因著人的多情,這無情也帶了一點暖意了。

如果,浪濤不曾卷盡千古風流人物,東坡也不會有大江東去之歎了;如果他不曾歎人世如夢,我也不會在江月的篇幅中聞到他灑下的酒香了。

【石頭城】(唐.劉禹錫)

山圍故國週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深夜還過女牆來。

【空城】

「你以為野獸出沒的山最險嗎?不,你記得,空山最險!」

*

空山之險,在於照見生命的孤獨:你歡愉,無人能懂你臉上歡愉的淚光;你冥坐而笑,無人看得到你正神遊於十里芰荷中;你痛心垂淚,亦無人能解你的悲歌。

人與人接壤,能述說的僅是片面辰光,一兩樁人情世故而已。能說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獨。

如果,空山行旅,照見自己的獨吟,那麼,空城,又該怎麼去看它呢?

昔時繁榮,此時荒廢無人煙,是空城。

昔時人與我皆是懷夢少年,今日人猶有夢,我離夢而去,不能與之合夢了,再面對昔人舊景,難道不是更荒涼的空城?

第一種空城,只是在時間中沉寂,往昔的風流人物,綺艷野史因改朝更代而變成一段典故,在今人口耳之間傳誦。如果,時間夠友善,這城牆仍有機會復甦,搬演另一出將帥相逢、英雄美人的戲。城會被修起來,用琉璃瓦鋪出它的華麗,也不乏鬼斧神工的巧匠,造出一座座舞榭歌樓,把絲竹管弦引進來,使華城再度發聲。人們擁戴繁華登基的魄力,與時間崩塌它的速度,是同等驚人的。則此城雖空,不長空。

第二種空城,是永遠空無了。雖然,舊人仍在,昔時城樓仍然完好,卻因為夢的遺失而無法成全。等待的人漫無止境地等著那人歸來,找回遺失的那樁夢的承諾,與之合符。而尋夢的人離開城門後,再也不敢回來;他自知那樁夢約已隨少年心境的消失而消失,雖然仍用舊名姓、舊身世行走,卻已不是有夢的少年。他不知道用什麼言語對等待的人解釋空城?若對方盤問他:「當年,你能給我一個夢,就算那夢已經找不回了;難道,你現在不能給我另一個夢?你仍然是你呀!」

他要如何說明白:人,不可能給兩個人同一種夢;也不可能給同一個人兩種夢!

當時,春光少年,他與對方締夢時說過:「再不可能對別人說這話了!」雖然初夢已渺,無法在現世上開花結實;他流徙於江海中,曾有過機會,他人捧著夢要來與他交換,他終於不能再次允諾,基於對年少初夢的尊敬,與對那一位等待者的保護——既然,不能與你合夢,自不會與他人成全了。桃花總是流成水,他在失夢的華光中風塵滿面。

等待的人,會繼續等下去,基於對年少初夢的敬重。

流落的人,會繼續流落下去,基於對年少初夢的敬重。

空城,永遠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