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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俗人生

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沙龍127

瑪蒂爾德公主殿下的沙龍

有一天,路易—拿破侖親王128,如今的俄羅斯軍隊將軍,在貝裡街的沙龍裡第一百次向幾個知己表示他想進入軍界的慾望,他的姑媽瑪蒂爾德公主對此深感憂慮,唯恐這種志向會奪走她最摯愛的侄子,她對在場的人大聲叫嚷道:

「真的嗎,怎麼就這麼固執!——不幸的是,這不是理由,因為你的家族已經出過一個軍人了!……」

「他的家族已經出過一個軍人了!……」必須承認,這讓人輕易聯想到他與拿破侖一世的親戚關係。

其實,瑪蒂爾德公主的精神風貌中最動人的特點也許莫過於她談論與出身等級有關的一切時的那種爽快。

「法國大革命!」我聽見她對聖日耳曼郊區的一位貴婦人說,「要是沒有法國大革命,我也許會在阿雅克修大街賣橘子呢!」

這種得意的謙卑和直率,她近乎庸俗的尖酸刻薄的表白讓公主的話語中帶有一種既獨特又略顯青澀的那種妙趣橫生的味道。我永遠忘不了她回答一位婦女時的那種詼諧而又粗暴的語氣,這個女人問她:

「我冒昧地請教殿下,公主王妃是否會與我們這些普通的布爾喬亞女人有相同的感覺?」

「我不知道,夫人,」公主回答道,「您不該對我提這種問題。我又不是神權的化身。」

從公主的眼睛和微笑裡,從她接人待物的所有方式中流露出來的一種極度的溫情沖淡了她身上的這種有點男性化的粗魯。為什麼要分析這種待人接物的魅力呢?我寧願試著讓您感受一下公主會客的情景。

請您隨我一起去貝裡街,千萬不要耽擱太久,因為那裡的晚宴不會很晚開場。

晚餐很早就開席了。也許不會像阿爾弗萊德·德·繆塞到來的那個時期那樣早,他生平只有這麼一次在公主家用晚餐。大家等了他一個小時。當他大駕光臨的時候,晚餐已經進行到了一半。他爛醉如泥,一言不發,從餐桌起身離開晚宴。那是他留給公主的唯一回憶。然而,直到今天,那裡還是全巴黎邀請客人七點半前來用晚餐的少數府邸之一。

晚餐後,公主來到小客廳,坐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上,從外面看進來,椅子在右面,而且是在屋子的最裡面。從大廳看去,這張扶手椅反而在左面,而且面對著剛才招待客人飲料的小房間正門。

此時此刻,晚上邀請的賓客還沒有到。這裡只有用過晚餐的客人。公主身邊有常來光顧貝裡街她家晚餐的一兩位常客:風趣得如此瀟灑而又瀟灑得如此風趣的貝內岱蒂伯爵夫人,拉斯波尼小姐,公主的親隨埃斯皮納斯夫人,備受眾人愛戴尊重、才華出眾的《巴黎雜誌》主編的妻子岡德拉克斯夫人。

餐桌上坐在公主左邊的岡德拉克斯先生這會兒翻閱的可是《巴黎雜誌》?刻板的夾鼻眼鏡遮掩了他和藹可親的眼睛裡細微的表情,黝黑的長髭鬚看上去威風凜凜。

皮雄先生剛才打開的可是他自己的那本《不列顛雜誌》?他的單片眼鏡架得四平八穩,紋絲不動,顯示了佩戴眼鏡的那個人在晚會開始之前閱讀這篇文章的堅定決心。

在這同一張餐桌上,在晚餐之後與會客之前的放鬆間歇,人們經常看到一個年紀很大、模樣年輕的小老頭,他的臉頰像孩子般光鮮,一頭短短的銀髮,穿著極為考究,他的謙恭禮貌體現了他在待人接物上的細心謹慎。那是貝納岱蒂伯爵,法國現任和歷任柏林大使的那位伯爵(一八七年他還來過這裡)的父親。他是一個真正的才子,風度優雅無懈可擊,兩年前,他的死曾經讓公主深感憂傷,他每年都在公主身邊度過幾個月的時間,抑或在巴黎,抑或在聖格拉蒂安。

也是在這個時期,公主的一個莫逆知己難得來到公主家裡,他專以頭腦簡單地犧牲自己來博取大家的歡心,可他仍然不失為上流社會的佼佼者。天真幼稚到一定的程度就會變成可笑滑稽,在那些以自己的方式從他的講話中取樂的老謀深算之徒的心目中,公主這位朋友的價值就在於他的天真幼稚。

一個雪天的夜晚,公主在晚餐後對她的一位朋友說:「我親愛的,既然您一定要走,那就請您至少帶上一把雨傘。雖然現在雪已經停了,不過這雪還會再下的。」

「用不著雨傘,不會再下雪了,公主。」這個人打斷了公主,因為他喜歡插嘴,「不會再下雪了。」

「您怎麼知道的?」公主問道。

「這個我懂,公主,不會再下雪了……不可能再下雪了……有人撒過鹽!」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可那位朋友卻說:

「再見了,公主,我明天再打電話給殿下向您領教殿下的消息。」

「啊!電話,多麼美妙的發明!」這位技藝高超的插嘴者感歎道,「那是有史以來的絕妙發明……(同時又唯恐有所失實)當然啦,是自從旋轉餐桌發明以來!」

我不知道這個可愛滑稽、風趣詼諧得不由自主、此時此刻有點與世隔絕的人當天夜晚是否留在了公主家裡。

然而,他卻在那裡大出風頭,他出人意料的插嘴,他深思熟慮之後的發現讓所有的賓客充滿了甜蜜的歡樂!請聽他是怎麼說的吧,對他十分器重的福樓拜竟然有一天為他朗讀《布瓦爾和佩庫歇》。

公主對如此之多的不實之詞感到惱火,她有點激動地表示異議。居斯塔夫·福樓拜友人的附議更是肯定了公主的看法:

「您搞錯了!」

「不會的,我確實沒有搞錯。」看到人們發笑的神情,他做出了這樣的讓步,「噢!確實是我搞錯了,公主,我有點糊塗了。是我搞錯了。他是給我朗讀了《布瓦爾》,我對此確定無疑。不過嘛,您說得也有道理,他沒有給我朗讀《佩庫歇》。」

我們在這些回憶上耽擱了許多的時間。公主客廳的大門已經半開半掩,即將進去的那個貴婦人——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正在最後一次整理容妝;先生們離開了他們瀏覽雜誌的桌子。大門完全敞開了:進來的是讓娜·波拿巴公主,後面緊跟著她的丈夫,德·維爾納夫侯爵。大家都站起身來。

在讓娜公主走向公主的中途,公主站起身來歡迎讓娜公主和德·特雷維斯公爵夫人,後者是同德·阿爾比費拉公爵夫人一起進來的。

每位進來的貴婦都向公主行屈膝吻手禮,公主挽起貴婦,擁吻貴婦,或向她不太熟悉的貴婦屈膝還禮。

這是大名鼎鼎的施特勞斯律師和出生哈萊維家族的施特勞斯夫人,她的才智和美貌都給人以強烈的獨特誘惑;路易·岡德拉克斯先生、德·迪雷納伯爵和皮雄先生慇勤地圍繞著她,而施特勞斯先生則在神情狡黠地四處張望。

大門又敞開了,進來的是德·格拉蒙公爵暨公爵夫人,繼而是至高無上的波拿巴家族,擁有帝國所有最高頭銜的家族,裡沃裡家族,即德·埃斯林親王暨王妃以及他們的孩子,歐仁和若阿香·繆拉親王暨王妃、德·埃爾沁格公爵暨公爵夫人、德·拉莫斯科瓦親王暨王妃。

這是居斯塔夫·施倫貝爾熱129先生、巴斯特130先生、杜·博斯先生暨夫人、保爾·德·普塔萊斯伯爵暨伯爵夫人、喬瓦尼·博爾熱斯親王,他學識淵博,既是哲學家同時又以健談而著稱;布爾都131先生、德·拉博爾德侯爵、喬治·德·波托—裡什先生暨夫人。

小客廳裡已是濟濟一堂,資格最老的常客指點著去大廳的路徑,關係比較疏遠的賓客會帶著某種靦腆羞怯去欣賞那裡陳列的藝術瑰寶,就像大師眼裡的小學生。

瑪德萊娜·勒梅爾132畫的皇太子肖像,杜塞畫的公主肖像,埃貝爾畫的公主肖像,畫中的公主有著非常漂亮的眼睛,她佩戴的珍珠是如此的溫馨,這些肖像讓人駐足不前。

博納133目光敏銳地打量著面前的肖像,精美的繪畫讓他眼光發亮,他與夏爾·埃福呂西互相交換對技巧的感想,後者是《美術報》的主編,撰寫過一本關於阿爾佈雷特·丟勒的精彩著作,他們的聲音低得讓人難以聽清。

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她從眾人身邊走來走去,迎接剛到的賓客,混跡於每個人中間,對每個人都說上一番特別有針對性的話,過不多久,當那個人回到家中時,他會覺得自己才是晚會的中心。

這個沙龍(我們就「沙龍」這個詞的抽像意義而言,因為公主的沙龍先是設在庫塞爾街,後來又移到貝裡街)讓人聯想到十九世紀下半葉的一個文學之家;梅裡美、福樓拜、龔古爾、聖伯夫每天都來這裡,在真正親密無間、完全無拘無束的氣氛之中,公主有時會出人意料地突然現身,邀請他們共進午餐;他們沒有任何文學秘密要向公主隱瞞,而公主也不會因為王族的身份而對他們有所保留,公主奉陪他們直到最後——不僅提供日常的簡單服務(聖伯夫說:「她的府邸就是某種美雅的內閣。」),而且還提供舉世矚目的重要服務:阻止某些迫害,解除某些偏見,提供工作上的便利,促使人們走向成功,讓生活變得溫馨,改變命運——人們不得不相信,上流社會的某些權貴總會對文學史產生一種卓有成效的影響,很少有女人像公主那樣如此高超地利用這樣的權勢。

「公主喜好古典派,」聖伯夫說過,「所有的王公都喜好古典派。」

聖伯夫有沒有搞錯,人們不禁會產生這樣的懷疑,公主選擇福樓拜,器重龔古爾是否屬於古典派的行為——在這個方面,她的情趣遠遠超過了她的同時代人和聖伯夫本人的情趣。

然而,從公主對待他們的方式中可以看出,她更多是以一個挑剔的女友的那種忠誠對待兩個心儀的男人,而不是名副其實地偏愛這個人的天才,那個人的稟賦。

有多少生前默默無聞的偉大作家因此將珍貴的友誼歸功於他們的內心素質和社交魅力!回首往事,我們認為是他們的天才贏得了這些友誼。

總而言之,公主的名字被鐫刻在法國文學的黃金桌上。梅裡美的整整一卷《致公主的書信》;福樓拜的無數信札、聖伯夫的一卷《星期一叢談》、《龔古爾日記》中善意而又巧妙的許多篇章都給予公主以最好和最高的評價。

泰納、勒南,還有其他許多人也是公主的朋友,她晚年在泰納的《拿破侖·波拿巴》問世之後與泰納有過爭執。泰納對公主說:

「您務必閱讀這本書,請您告訴我您對這本書的看法。」

他把這本書寄給公主。她讀到了拿破侖就好像某個僱傭兵隊長的那些可怕的獨立篇章。翌日,她把自己的名片寄給泰納,確切地說,是把她的名片放在泰納夫人家中,她本應去拜訪泰納夫人,名片上寫著這些簡單的字母:「P.P.C.」(特此告辭的縮寫)。這就是她的答覆,意即再也不會去她家拜訪。

過後不久,她又向曾經對她大名鼎鼎的叔叔惡言相向的這位作家大發雷霆。在場的若斯—瑪麗亞·德·埃雷蒂亞134熱心地為泰納辯護,他因此得罪了公主,公主有些衝動地向他證明了她的氣惱。

「殿下您大錯而特錯了。」埃雷蒂亞說,「當您看到我站在一個不在場的朋友一邊,甚至不惜與您作對,您應該反過來這樣理解,這就證明我忠誠可靠,值得大家信賴,尤其是您。」

公主微笑著同他親切握手。

公主與她的朋友之間洋溢著一種非常寬鬆自由的氣氛,這一點在他們對「公主」的稱謂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按照禮節,他們應該稱呼她:「夫人」。他們不會錯過反駁她和頂撞她的機會。因此,人們有點驚奇地在聖伯夫的書中讀到這樣的句子:「她與她的兄弟——拿破侖親王——在這一點上十分相像,如果人們可以從觀察家的角度傾聽他們的談話。」

難道人們不可以這樣做嗎?

從細緻的觀察中獲益的只能是公主,即使她無法從中獲益又有何妨?Amicus Plato sed magis amica veritas(以柏拉圖為友,更要以真理為友)!

一個藝術家只能為真理服務,對身份地位無所顧忌。他僅僅應該在自己的描繪中考慮到這一點,秉承差異化的原則,比如國籍、種族、環境。一切社會條件都各有其影響,藝術家應該懷著同樣的好奇心表現一個王后的舉止和一個女裁縫的習慣。

公主與泰納、聖伯夫發生了爭執。另一位法蘭西學院院士在他的晚年與公主重歸於好。

我想談談德·奧馬爾公爵。

一八四一年,當公主重返法國時,她受到王室家族令人羨慕的禮遇,她從未忘記自己對王室的虧欠,她在任何時候都從來不允許別人當著她的面談論或許有損於奧爾良家族的任何事情。

然而,帝國政府的做法就不同了:王族的財產被充公沒收,儘管有瑪蒂爾德公主和德·漢密爾頓公爵夫人從中周旋。不久,繼拿破侖親王的一次演說之後,人們又回想起德·奧馬爾公爵寫給公主的那封可怕卻又絕妙的書信。

從此以後,公主似乎再也沒有見過德·奧馬爾公爵。實際上,他們在許多年裡生活在彼此相距甚遠的地方。繼而,時間抹煞了怨恨,而感恩之情卻沒有因為時間而遞減,就這樣,這兩位天性如此相似的編外親王公主彼此之間產生了某種相互的傾慕,他們之所以成為人上人只是緣於他們的出身,他不完全是奧爾良家族的同黨,而她也不是十足的波拿巴主義者,而他們卻擁有相同的朋友,當代偉大的「有識之士」。

幾年來,這些人彼此之間再三重複著親王對公主、公主對親王的那些客套話。最後,在小仲馬的安排下,他們終於有一天在博納的工作室中會面。

他們已經有四十多年沒有見面了。四十多年前,他們既標緻又年輕。他們現在依然標緻,卻不再年輕。

他們先是風情萬種地在暗處彼此疏遠,誰也不敢指出對方的變化。他們相互之間用恰到好處的語調和極有分寸的感情來表達這些微妙的差別。繼之而來的是真正的親密,這種親密一直持續到親王去世為止。

瑪蒂爾德公主原本可以嫁給她的堂兄拿破侖皇帝,或她的堂兄俄國沙皇的兒子,如果她願意的話,然而,她卻在二十歲的時候嫁給了德米道夫親王。

當她以德米道夫王妃的身份抵達俄羅斯時,她的姑父、曾經希望她成為自己媳婦的尼古拉沙皇對她說:

「我永遠不會原諒您。」

他仇視德米道夫,禁止人們當著他的面提到德米道夫這個名字,他時常突然來到他的外甥女家吃晚飯,甚至不看她的丈夫一眼。

當他覺察到外甥女的不幸時,他對她說:

「需要我的時候,您總能找到我的;您可以直接跟我說話。」

他信守諾言:這一點,公主永生難忘。

當她以皇帝堂妹的身份返回法國時,她迫不及待地給尼古拉沙皇寫信。

沙皇給她回了信(一八五三年一月十日):

「我親愛的外甥女,收到您那封美妙可愛的信讓我感到非常高興。這封信印證了您令人敬重和令我愉快的種種情感;按照您的說法,法國新近的好運已經找上了您,盡情享受這好運給您帶來的恩惠吧;這些恩惠只有在像您這樣感恩的手中才會得到妥善的安置。我很榮幸能夠在其他時候給予您以援助……」

然而,克里米亞戰爭爆發了。

公主被夾在法國公主的愛國主義與對她姑父和恩人的感激之間,她給尼古拉沙皇寫了一封令人動容的書信,即便是最吹毛求疵的沙文主義也對此無可挑剔。沙皇的回信如下(一八五四年二月九日):

「我親愛的外甥女,我十分真誠地感謝您在信中向我表露的高尚情感。您永遠不會隨著動盪的政局而變心。對此我堅信不疑;然而,在目前的形勢下,來自另一個國家的美好而友善的話語會讓我感到格外的滿足,在最近的這段時間裡,俄國及其君主不斷地遭到這個國家最惡毒的指責。同您一樣,我也為不久前俄國與法國之間良好關係的終結而感到惋惜,儘管我曾經為開闢一條友好協商的道路竭盡全力。看到法國皇帝登基,我由衷地希望恢復帝制的必然後果不是與俄國為敵的對立以及兩國之間的武力衝突。上天保佑,讓一觸即發的暴風雨煙消雲散!相隔四十多年之後,歐洲注定還要再度淪為上演同樣的血腥戲劇的舞台嗎?這一次的結局又是什麼?人類對此根本無法明察洞見。不過我可以向您保證,我親愛的外甥女,無論局勢如何變換,我對您的真摯情感一如既往。」

這兩封信都曾經發表過。但是,結尾的某些細節卻從未面世,甚至完全不為人所知(正如本文至此使用的一切素材)。

尼古拉沙皇對瑪蒂爾德公主的真摯情感來自皇室家族的傳統,尼古拉二世也不斷地向她證明了這一點,只是在恭敬的程度上有細微的差異,因為後者是年輕的晚輩。

眾所周知,在慶祝年輕的沙皇第一次訪問巴黎期間,曾經在巴黎榮軍院舉行過一次儀式。

公主接到政府的邀請前往貴賓台觀禮;然而,當事關拿破侖特權本身之時,她——如此簡樸、對身份地位的特權如此不屑一顧的她,正如我們所見——卻再次展示了她那完好無損的拿破侖式的驕傲。

她讓人答覆說,她去巴黎榮軍院根本無須邀請,因為她有「自己的鑰匙」,如果她覺得有必要,她會以這種方式去那裡,這是唯一適合她、拿破侖侄女的方式。要是人們同意她以這種方式去那裡的話,她就去,否則她就不去。

然而,她會「用自己的鑰匙」去那裡的說法意味著她打算去自己姑父的墓地,尼古拉沙皇也要去那裡拜謁!……

人們還沒有大膽到如此地步;然而,就在沙皇前往拿破侖一世墓地拜謁的當天早晨,公主的一位朋友——據信是海軍上將迪佩雷,大清早就趕到她家,告訴她最後的障礙已經掃除,她獲准「用自己的鑰匙」前往巴黎榮軍院,如果她覺得有必要的話。

拜謁馬上就要開始了。公主僅有足夠的準備時間,她隨身攜帶了一位女友,權且充作當天的伴婦(我們不記得究竟是拉斯波尼小姐還是貝納岱蒂子爵夫人),在接受了與她的身份相稱的所有禮遇之後,她便與她的伴婦一起進入任何人都無法入內的地下墓穴。

片刻之後,沙皇與她在那裡重逢,向她表示各種由衷的崇高敬意。

陪同沙皇的是共和國總統費利克斯·富爾,他被引薦給公主,他向公主行吻手禮,自從這一天起,就像其他所有人那樣,他不斷地展現無懈可擊的圓滑手段,嫻熟自如地以此將最堅定的共和主義與久經考驗的愛國主義撮合在一起。

丁香庭院與玫瑰畫室135

瑪德萊娜·勒梅爾夫人136的沙龍

如果巴爾扎克活到今天,他也許會用這番話作為一篇小說的開頭:

「從梅西納大街到庫塞爾街或豪斯曼林蔭大道,蒙索街是必經之途,那是以一七八九年革命前的一位爵爺命名的一條街道,過去的私家花園如今變成了公園,摩登時代顯然會讓他羨慕不已,詆毀過去而不是盡量理解過去,這樣的習慣已經不再是如今所謂的才智超凡的思想家不可救藥的怪癖,我是說,沿著蒙索街,穿過橫貫的梅西納大街來到弗裡德朗大街,人們會情不自禁被一處古意盎然的別緻景象和一處遺跡所打動,用生理學家的語言來說,藝術家會為之歡欣鼓舞,工程師則會大失所望。其實,蒙索街靠近庫塞爾街的地方讓人賞心悅目,某個地勢低矮的小公館137根本無視任何行路規則,朝著街上的人行道縱深推進一尺半,好讓這個地方有足夠寬敞的空間停泊許多車輛,帶著某種傲慢的賣弄越過街沿,交通因此變得十分艱難,這種機關職員和布爾喬亞的典型做派恰恰就是鑒賞家和畫家所深惡痛絕的。小公館的體積不大,兩層樓的建築毫無遮攔地伸向街道,一個鑲有玻璃門窗的大廳坐落在丁香樹叢之中,丁香花從四月份開始吐露的濃郁芬芳就引來行人駐足,讓人立即感覺到丁香的主人肯定是具有奇異力量的能人,所有的權勢都會在這樣的興致或習慣面前俯首稱臣,警察局的法令和市鎮議會的裁決對這種人等於廢紙一張。」等等。

然而,這種並不屬於我們的敘述方法有著很大的弊端,如果我們在通篇文章中都採用這種手法,賦予這篇文章以一卷書的冗長篇幅,這在《費加羅報》是絕對行不通的。我們還是長話短說吧,街道上的這座公館是一處住宅,坐落在花園中的這個大廳實際上是某個奇異能人的畫室,這個人在海外和巴黎都同樣大名鼎鼎,一幅水彩畫的下方簽著這個人的名字,這幅水彩畫因此比其他任何畫家的水彩畫都更加炙手可熱,印著這個人名字的一封請柬可貴的程度超過了其他任何女主人的邀請:

我說的這個人就是瑪德萊娜·勒梅爾。在這裡,我要談論的不是那位偉大的女藝術家,我不記得哪位作家138說她是「繼上帝之後創作玫瑰花最多的人」。她也畫過風景、教堂和人物,因為她的非凡才華遍及各種體裁。我想盡快追溯這段獨一無二的沙龍歷史,再現和回顧這個沙龍的魅力。

起初那並不是沙龍。剛開始的時候,瑪德萊娜·勒梅爾夫人與她的幾位同行和友人在她的畫室中聚會;最早被獲准進入這個畫室的只有讓·貝魯、皮維斯·德·夏瓦納、埃德華·德塔伊、萊昂·博納、喬治·克拉蘭139,他們前來觀賞一幅畫上的一朵玫瑰花漸漸地——而且很快地——呈現出生活中深淺濃淡的蒼白或鮮紅。當德·加爾公主、德國皇后、瑞典國王、比利時王后造訪巴黎時,她們要求前往畫室參觀,勒梅爾夫人不敢貿貿然將他們拒之門外。她的女友瑪蒂爾德公主和她的學生德·阿倫貝爾公主也不時來到畫室。人們逐漸地瞭解到,這個畫室中舉行過幾次小型聚會,在這種沒有任何準備,沒有任何意圖的「晚會」中,每位賓客都「各盡所長」,各顯其能,知己之間的小小歡聚引起的轟動勝過了最引人注目的「盛會」。偶爾在此露面的雷雅納140曾經希望與同時到來的科克蘭和巴爾泰在這裡上演一出獨幕劇,馬斯內和聖桑在這裡演奏過鋼琴,莫裡141甚至在這裡跳過舞。

整個巴黎都想削尖腦袋鑽進這個畫室,卻又無法一下子擠進去。在晚會即將舉行之際,女主人的每位友人都身負使命,前來為自己的朋友索取一張請柬,勒梅爾夫人五月份的每個星期二都會來這裡,蒙索街、倫勃朗街、庫塞爾街的車輛幾乎無法通行,她的不少賓客難免要留在花園裡綻放的丁香花下,因為他們不可能全部留在即使是如此寬敞的畫室內,那裡的晚會剛剛開始。剛剛開始的晚會就在水彩畫家停止作畫的間歇舉行,畫家將於翌日大清早繼續加工這件作品,精美而簡潔的畫面已經清晰可見,栩栩如生的碩大玫瑰仍然「擺放」在盛滿水的花瓶中,在畫好的玫瑰前面,它們的複製品也同樣栩栩如生,與它們相映成趣。玫瑰花旁邊,基南夫人的一幅肖像剛剛開頭,卻已經逼真得讓人叫絕,另一幅肖像畫的是德·拉謝弗裡埃爾夫人的兒子,他出生在塞居耶家族,那是勒梅爾夫人應德·奧松維爾夫人的請求而作的,這兩幅肖像吸引了大家的關注。晚會剛剛開始,勒梅爾夫人就向她的女兒投去擔憂的一瞥:一張空椅子也沒有了!而在別人家裡,這正是搬出扶手椅的時候;陸續進來的有前眾議院議長保爾·德夏內爾142先生和現任眾議院議長萊昂·布爾熱瓦先生,意大利、德國和俄國大使,格雷福爾伯爵夫人,加斯東·卡爾梅特先生,弗拉迪米爾女大公爵和阿岱奧梅·德·捨維涅伯爵夫人,德·呂伊公爵暨公爵夫人,德·拉斯泰裡伯爵暨伯爵夫人、遺孀德·於澤公爵夫人、德·於澤公爵暨公爵夫人、德·布裡薩克公爵暨公爵夫人、阿納托爾·法朗士先生、儒勒·勒梅特爾先生、德·奧松維爾伯爵暨伯爵夫人、埃德蒙·德·普塔萊斯伯爵夫人、福蘭先生、拉夫當先生、大獲成功的《韋爾吉》143的傑出作者羅貝爾·德·弗萊爾和加斯東·德·卡亞韋先生和他們可愛的妻子;旺達爾先生、亨利·羅什福爾先生、弗雷德裡克·德·馬德拉佐先生、讓·德·卡斯泰拉納伯爵夫人、德·布裡耶伯爵夫人、德·聖約瑟男爵夫人、德·卡薩—菲埃特侯爵夫人、格拉齊奧利公爵夫人、波尼·德·卡斯特拉納伯爵暨伯爵夫人。賓客源源而至,沒有片刻的停息,那些新來乍到、沒有希望找到座位的客人圍繞著花園兜圈子,他們佔據了餐廳台階的位置或者乾脆直挺挺地站在前廳的椅子上。習慣於霸佔最佳景觀座位的居斯塔夫·德·羅特希爾德男爵夫人失望地在一條擱腳凳上彎著身子,她爬上凳子是為了看見在鋼琴前就座的雷納爾多·阿恩。另一個向來慣於安逸的百萬富翁德·卡斯泰拉納伯爵很不舒服地站在一張長沙發上。勒梅爾夫人的座右銘好像來自《福音書》:「那在前的將要在後了,」換句話說,後來的就是那些最後來到的客人,無論他們是法蘭西院士還是公爵夫人。然而,勒梅爾夫人表情豐富地用她的漂亮眼睛和美麗微笑向遠處的德·卡斯泰拉納先生示意,為他沒有得到妥善的安排而致歉。因為她也跟大家一樣,對他青眼有加。他「年輕、可愛,牽走了所有人的心」,勇敢、善良,闊綽而又不狂妄,講究而又不張揚,他的擁戴者為他如癡如醉,他平息了對手的怨恨(我們是指他政治上的對手144,因為以他的個性,他只有朋友)。他對待自己年輕的妻子145十分敬重,擔心勒梅爾夫人為了讓客人進來不發出聲音而半開半掩的花園大門中透進來的冷風會吹到她身上。他嚴肅認真地研究與他的行政區有關的實際問題,這讓跟他交談的格羅克洛德先生感到驚訝,對於一個只顧自己享受的男人來說,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看到布律熱爾將軍146也站在那裡,勒梅爾夫人更是深感不安,因為她始終對軍隊懷有某種偏愛。當她看到讓·貝魯147甚至無法擠進大廳時,那就不再是小有不快的煩惱了;這一回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撥開堵住進口的人群,隆重迎接這位光彩照人的年輕大師,受到新老社交界一致推崇的藝術家,整個社會界求之不得的可愛人物。更何況讓·貝魯還是一個最風趣幽默的人,一路上,每個人都會讓他停下來交談片刻,眼看著她無法將他從所有這些妨礙他前往為他保留的專座的崇拜者手裡爭奪過來,勒梅爾夫人無可奈何地做了一個滑稽好笑的失望姿勢,重新回到鋼琴旁邊,雷納爾多·阿恩正在那裡準備開始唱歌,他在等待喧鬧聲平息下來。一個尚且年輕而又附庸風雅的諂媚文人正在鋼琴旁邊同德·呂伊納公爵親熱地交談。德·呂伊納公爵是個精明卻又不失可愛的男人,能夠同他交談自然會讓這個文人深感榮幸。可他尤其醉心於在眾人面前顯擺他在同一位公爵交談。我忍不住對我的鄰座說:「在這兩個人中間,好像他才是『尊貴的(honore)』那一位。」讀者顯然會忽略這個同音異字文字遊戲的含義,他們也許不知道,德·呂伊納公爵的姓氏「湊巧」就是奧諾雷(Honore是尊貴的意思——譯者注),正如看門人所說的那樣。然而,隨著教育的進步和知識的傳播,即使存在著這樣的讀者,他們也只不過是微不足道而又無關緊要的一小撮,人們有資格這樣認為。

保爾·德夏內爾先生就馬其頓的問題詢問羅馬尼亞公使館秘書安托萬·比貝斯科親王148。所有那些說這位年輕的「王子」外交官將來前程遠大的人彷彿變身為拉辛筆下的人物,因為他那神話般的外貌令人聯想起阿喀琉斯或忒修斯。此時此刻與他交談的梅齊耶爾先生149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在請教阿波羅的大祭司。然而,這個普盧塔克的語言純潔主義者號稱,達芙妮的神諭是用非常拙劣的語言編撰出來的,雖然如此,人們卻不能如此形容王子的答覆。他的話語彷彿插上了飛快的翅膀,醞釀出美味的蜂蜜,來自故鄉伊米托斯山的蜜蜂,卻又帶著蜇刺。

勒梅爾夫人在每年的同一時期(繪畫沙龍對外開放,女主人工作不太繁忙的時期)舉辦的這些晚會似乎總是選在萬象更新和丁香盛開的花季,一踏進畫室的門口,就能聞到從窗口襲來的丁香花沁人馨香,年復一年,週而復始,以往的美好去了又來,只是重現的美好無法替代我們從往日香消玉殞和備受愛戴的姊妹身上得到的所有美好,還有伴隨這種美好而來的憂傷。多少年來,我們曾經領略過勒梅爾夫人舉辦的無數次盛會,五月——溫暖和煦、香氣襲人的五月永遠凍結在今天——星期二的這些盛會讓我們想到,畫室裡的這些晚會有點類似於我們的春天,這些散發著芳香的春天如今已經遠去。我們經常匆匆趕赴畫室舉行的晚會,因為生活中摻雜著美好,也許我們去那裡不僅是為了觀賞繪畫和聆聽音樂。我們在寧靜的夜晚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行色匆匆,夏季的這些飄逸而又溫煦的陣雨有時在水珠中夾雜著花瓣。在這個充滿回憶的畫室,如此這般的美好先是讓我們心曠神怡,繼而又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消失,虛幻的謊言和不真實的假象相繼浮出水面。在如此這般的盛會中,也許會締結愛情的最初姻緣,繼而就只能帶給我們重複的背叛,最終演變為一種敵視。現如今,回首往事,我們可以一個季節接著一個季節地歷數我們的創傷,埋葬我們的死者。因此,每當我在顫抖和褪色的記憶深處追憶往事,審視其中的一次盛會,有過可能卻又從此無法實現的賞心悅事如今讓我深感鬱悶,我似乎聽到它用詩人的口吻對我說:「請看著我的臉,盡可能面對面地凝視我的臉;我回想起從前可能發生的事情,從前可能發生卻又不曾發生的事情。」

弗拉迪米爾女大公爵150坐在第一排,介於格雷福勒伯爵夫人與德·捨維涅伯爵夫人之間。她離開畫室盡頭搭建的小舞台只有一小段距離,所有的人都必須從她前面經過,無論是絡繹不絕前來向她致意的人,還是重新回到自己座位上的人,亞歷山大·德·加布裡亞克伯爵、德·於澤公爵、維泰萊希侯爵和博爾傑斯親王在沿著面對殿下的長凳經過時,表現出他們的良好教養和機智靈活,在朝著舞台方向後退時向她深鞠躬致意,從未回頭哪怕是往他們身後瞥一眼,以便估算有沒有後退的空間。即便如此,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走錯過一步,既沒有滑倒或者跌倒在地,也沒有踩到女公爵的腳,更何況任何笨拙的舉止都會造成最難堪的後果,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所有的目光都轉向如此精緻優雅的女主人勒梅爾小姐,她的美雅令人羨慕,她正在忘我地微笑著傾聽那位迷人可愛的格羅克洛德151。就在我打算描摹一位著名幽默作家和探險家的肖像的時候,雷納爾多·阿恩已經開始演奏《墓地》開頭的那些音符,我不得不把《一周快事》作者的剪影重新放進我的下一個「沙龍」,從此之後,這個人去了馬達加斯加,他在那裡宣示福音而且成就斐然。

《墓地》開頭的那些音符一下子就征服了最浮躁、最叛逆的聽眾。自從舒曼以來,音樂刻畫的痛苦、溫情和面對大自然的寧靜具有一種前所未有的人性真實,一種前所未有的絕對美。每個音符都是一句話語——或一聲吶喊!這個名叫雷納爾多·阿恩的「天才樂器」腦袋稍微後仰,憂鬱傷感和有點倨傲的嘴裡流瀉出最優美、最憂傷、最溫暖而又富於節奏的滾滾聲濤,他緊緊扣住了所有人的心弦,濕潤了所有的眼睛,我們在他傳向遠方的令人傾倒的震顫中瑟瑟發抖,相繼倒伏,猶如風吹之下悄無聲息而又無比莊嚴地起伏的麥浪。接著,阿洛德·博埃先生熱情洋溢地演奏起勃拉姆斯的舞曲。然後,是莫納—絮利的詩歌朗誦,最後,德·索裡亞先生唱起了歌。然而,不止一個人還會難以忘懷地回想起昂貝裡歐墓地的那些「草叢中的玫瑰」。瑪德萊娜·勒梅爾夫人讓人打斷了有點拔高聲調與一位貴婦閒聊的弗朗西斯·德·克魯瓦塞152,後者似乎並不明白這是在向她的交談對像下達禁令。德·聖保羅男爵夫人答應送給加布裡埃爾·克勞斯夫人一把她親自繪製的扇子,作為交換,克勞斯夫人答應某個星期四前往尼托街演唱「我已經原諒153」。關係比較疏遠的客人漸漸離去。那些與勒梅爾夫人關係最密切的客人還在繼續這場由於範圍縮小而變得更加美妙的晚會,半空的大廳可以讓人離鋼琴更近,更加專注、更加集中地聆聽雷納爾多·阿恩為姍姍來遲的喬治·德·波托—裡什再次演奏的一支樂曲。「您的音樂中有某種美妙(似乎在揮手之間甩出這個形容詞)和痛苦(似乎在再次揮手之間又甩出這個形容詞)的東西讓我感到無比快樂。」《往昔》154的作者逐個地向他吐出每個形容詞,彷彿他能從中感覺到美雅。

他似乎在用幸福的聲音講述這些詞語,用微笑陪伴它們的美,用性感的漫不經心從嘴角里吐出這些詞語,猶如點燃一支喜愛的香煙冒出來的輕煙,他右手併攏的手指之間彷彿正夾著這樣一支煙。「然後,一切都歸於平靜,盛會的火把熄滅了,音樂戛然而止,」勒梅爾夫人對她的朋友們說,「你們下個星期二早點來吧,我已經邀請了塔瑪尼奧和雷澤凱155。」她儘管放心。屆時人們會早早光臨的。

埃德蒙·德·波利尼亞克王妃的沙龍156

今天的音樂,從前的回音

「從前」……將從前與今天徹底分開大概是不可能的,那也許是一種褻瀆。我想說的是,德·波利尼亞克王妃希望我們尤其不要提起王子,哪怕是一個字。在莎士比亞的悲劇中,赫瑞修說:「哈姆萊特王子是個好王子。」「晚安吧,好王子,讓成群的天使唱著歌伴隨你安睡。」可惜的是,德·波利尼亞克親王早在兩年前就永遠安息了,毫無疑問,天使們唱著他最心愛的那些不可言喻的聖歌伴隨他安睡。

他是一個好王子,一個才智出眾的人,一個能力超凡的音樂家。他的宗教音樂和樂曲如今深受高雅人士的讚賞。他的音樂之所以不為大眾所知,原因在於演奏起來難度極高……音樂廳讓他感到恐懼。露天演奏更適合於他。樹林裡的音樂在他看來十分優美。維克多·雨果曾經說過:

……一支看不見的長笛

在果園裡的歎息。

最平靜安詳的歌

是牧羊人的歌。

德·波利尼亞克親王也這樣說過:「我的音樂座右銘就是:曠野(Pleins champs),」他卻沒有將之寫做:「plain chant(意即:單聲聖歌)」。格雷福勒伯爵夫人的朋友們還記得,為了讓人聽到王子的音樂,她曾經打算在瓦朗熱維爾157的樹林裡舉辦一次晚會

在寧靜的月光染藍的樹林底下158,

在那裡

樂曲還有片刻的延續。

人們也許還記得,德·波利尼亞克親王的超前思想不僅表現在文學藝術方面,而且還表現在政治方面,他甚至比最超前的年輕人的思想更加超前,很難想像他就是查理十世的那個反動部長的兒子,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他父親曾經簽署過著名的法令,一八三年被監禁在漢姆。埃德蒙親王就是在這一時期在這個地方出生的。讓種族傳承卻又無法料知個性的老天爺給了他瘦長的身材,軍人和朝臣的剛毅而又精明的面龐。埃德蒙·德·波利尼亞克親王身上駐守的精神之火逐漸按照他的思想鑄造他的面容。然而,他的容貌特徵依然秉承了他的祖先,覆蓋在他充滿個性的心靈的外表。他的身材和他的面容就好像由廢棄的城堡主塔改建的圖書館。我還記得在教堂裡舉行他的葬禮的那個悲傷日子,巨幅的黑色布單上方是鮮紅的帽形王冠,上面只有一個字母P。他的個性消失不見了,他重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族。

他只能是一個波利尼亞克。

他的後人也許會發現他很像他的祖先和他的兄弟,然而,他們之中的某個人,與他的心靈更加相通的某個人,也許會在他的肖像前面停留更久,彷彿眼前的這位兄弟是他從前似曾相識的知音。他並不蔑視貴族,可他卻把精神上的貴族看得高於一切。一天晚上,斯溫伯恩(在布魯剋夫人家中,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對他說:「我真心認為我的家族與您的家族有那麼一點血緣關係,我對此深感榮幸,」王子帶著發自內心深處的真誠回答他說:「要知道,在這兩個家族的親戚中,最尊貴的人就是我!」

在生活中永遠嚮往最崇高,可以說懷著最虔誠的目標的這個男人有時也會孩子氣十足地瘋狂放鬆,那些「淒慘倒霉」的高尚人士卻認為這個偉大的高尚人士不惜屈尊的這些消遣粗俗不堪。然而,當他同時運用言語和音樂即興表演諷刺晚會的節目時,他又是那麼的滑稽可笑。他手指底下源源不斷地流瀉出華爾茲舞曲,此時此刻,看門人在通報每位來賓。

「請問您尊姓大名,先生?」

「居謝瓦爾先生159。」

「不,先生,我在向您請教您的尊姓大名?」

「無禮!居謝瓦爾先生。」

於是,看門人去請示主人:

「男爵先生,這位先生說他叫居謝瓦爾先生,還要通報嗎?」

「真見鬼,怎麼辦才好呢?稍等片刻,我去問問男爵夫人。」

繼而是一陣騷亂:剛才通報的是裡科爾醫生。

「原來是您呀,醫生,對不起,請您稍候……」

「不行,我的朋友,在這裡不行,你心裡明白……」

「我們可以去小客廳待一會兒。」

「不,不,不要利口酒,不要煙卷,不要……」

華爾茲舞曲越來越歡快,人們依稀可以聽見一對男女互相指責的對話:「混蛋,昨天我在植物園的猴子前面等了你一個小時。」用如此冷漠的方式演繹出來的這些瘋狂不再讓我們發笑,它們已經一去不復返……一如他那樣。

夏季,他有時去昂菲翁,住在德·布朗科旺公主家;有時去博內塔布勒,住在德·杜多維爾公爵家;有幾次去肖蒙,住在阿梅代·德·布羅格利公主家。他在楓丹白露有一處漂亮的府邸,那裡的森林風景啟迪他寫出了好幾首樂曲。在他的住處演奏這些樂曲時,彷彿有攝自森林和經過無窮放大的照片在樂池背後流光溢彩。如今的所有創新,音樂與映畫相結合,念白加音樂伴奏,他就是這方面的倡導者之一。然而,無論接踵而來的演變或模仿會是什麼,科唐貝爾街公館的裝飾依然十分「新潮」,儘管它並不總是那麼協調。在他最後的那些年裡,他尤其喜歡阿姆斯特丹和威尼斯,他擅長色彩的眼光和音樂家的耳朵在這兩座城市之間找到了光線與安寧的雙重親緣關係。他最終在威尼斯買下一座漂亮的宮殿,他說過,唯有在這座城市裡,人們可以打開窗戶跟人交談而無須提高嗓音。

十多年前,王子與森熱小姐結婚的時候,一年一度的繪畫沙龍通常會收到或獎賞為數可觀的展品。王子是音樂家,王妃也是音樂家,兩個人都對各種形式的才識感覺敏銳。唯一不同的是,王妃總是怕熱,而王子總是非常怕冷。他也知道置身於科唐貝爾街的畫室接連不斷和人為造成的穿堂風之中的後果。他盡量想方設法地保暖,始終裹著格子花呢長巾和旅行毛毯。

「您還想怎麼樣?」他對嘲笑他這身奇異裝束的那些人說,「阿那克薩哥拉160曾經說過,生活就是旅行。」

嫁給王子的森熱小姐曾經生活在一個充滿藝術氣息的優雅環境之中,她的姊妹嫁給了德卡茲公爵,她與拉羅什富科、克魯伊、呂伊納和貢托—比隆家族有密切的親緣關係。德·波利尼亞克親王的一個姊妹是德·杜多維爾公爵的第一任妻子。德·波利尼亞克王妃因此成為出生在拉羅什富科家族的德·呂伊納公爵夫人的姑母,出生在於澤家族的德·呂伊納公爵夫人和德·諾阿耶公爵夫人的姑婆。德·波利尼亞克親王又通過馬伊—內爾家族與埃梅雷·德·拉羅什富科伯爵夫人和德·凱爾聖伯爵夫人有了更加密切的親緣關係。可以說,從音樂的角度來看,科唐貝爾街大廳的音樂表演水準始終是一流的,在那裡,時而可以聽到演奏完美的古典音樂,比如《達耳達諾斯》161,時而是對福萊剛剛創作的所有樂曲,福萊的奏鳴曲,勃拉姆斯的舞曲的獨特而又熱烈的詮釋,用上流社會編年史的語言來說,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風雅」。這些盛會往往在白天舉行,透過玻璃門窗的稜柱透射進來的太陽光照亮了畫室,閃耀出千萬道光芒,眼看著王子引領著容光煥發而又面帶微笑的格雷福勒伯爵夫人入座真是一大快事,伯爵夫人是容貌出眾的大美人和品位良好的鑒賞家,她也是王子的狂熱支持者。她敏捷而又禮貌地挽著王子的手臂在洶湧而來的竊竊私語聲中穿過畫室,她的出現引起了眾人的艷羨,當音樂響起之時,她專注地聆聽著,神情急切而又溫順,美麗的眼睛凝視著聽到的旋律,猶如

從遠處窺視自己獵物的一隻金色大鳥162。

王子以恰到好處而又和藹可親的周全禮數接待他的所有來賓,兩位無與倫比的少婦走了進來,他的臉上(那是我們所見過的最精美的面容)洋溢著慈父般的喜悅和溫情,在這裡我們只想提一下她們的芳名,詳情留待日後贅述,馬蒂厄·德·諾阿耶伯爵夫人和亞歷山大·德·卡拉芒—希梅王妃163,她們與生俱來的卓越才華已經讓王子驚為天人。這兩個名字意味著文學榮耀與絕色美貌並舉的雙重權威,如今已經成為每個有思想的人仰慕的巔峰。多麼美妙的時辰!充沛的陽光照亮了克洛德·莫奈的《荷蘭哈勒姆附近的鬱金香花圃》,據我所知,那是他最美的畫作。王子在結婚之前的一次拍賣中曾經覬覦這幅畫。他曾經說:「太氣人了!一個美國女人竟然從我手中將這幅畫奪走了,我詛咒討厭這個名字。幾年之後,我要娶那個美國女人為妻,這樣一來,我就能重新佔有這幅畫了!」這些美妙的時辰,這些風雅和藝術的盛會終將重現。屆時出席的賓客不會有任何改變。拉羅什富科、呂伊納、利涅、克魯伊、波利尼亞克、馬伊—內爾、諾阿耶、奧利昂松家族會讓德·波利尼亞克王妃置身於摯愛之中,王子的死絲毫沒有改變這份摯愛,可以說,她給王子帶來的美好年華反而又為這樣的摯愛增添了一層深深的感激,她非常理解王子,在他生前對他一往情深,在他死後對他虔誠恭敬,正是她實現了王子的藝術夢想。從前歡快的家庭舞會中使用的同樣音樂也許還會重新在大廳中迴盪,然而,這些音樂與人們聽慣了的巴赫的奏鳴曲或貝多芬的四重奏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王妃會敦促埃德華·德·拉羅什富科伯爵的幾位朋友去跳沙龍舞,好讓她的孫侄們也參加到跳舞的行列,科唐貝爾街的大廳對這些舞客非常熟悉,從維爾德—德利爾先生到貝爾特朗·德·阿拉蒙伯爵和德·阿爾比費拉侯爵(人們不久就再也不能稱他為舞客了,因為他在準備撰寫他的土耳其行記的其中一卷,整理第一帝國的一位著名元帥未曾發表過的令人驚心動魄的回憶錄,只有梯也爾先生見識過這些回憶錄,他在撰寫《執政府與帝國》時不失時機地利用過其中的資料)。然而,致力於藝術和快樂,或嚴肅或瑣碎的這些難忘時光即使能夠美妙無比地重新再現,某種不可取代的東西也會改變。我們再也看不見思想家、藝術家、精神上美輪美奐、多情而又善良的埃德蒙·德·波利尼亞克親王了。當然,他是「一個好王子」,正如赫瑞修所說的那樣。我們也像赫瑞修那樣,對如此喜愛天使的歌,聽著這些歌聲永遠安睡的已故王子再說一遍:「晚安,好王子,讓成群的天使唱著歌伴隨你安睡。」

德·奧松維爾伯爵夫人的沙龍164

出於事業的需要,反對派的報刊上逐漸浮現出一張「教權主義者」勒南的面孔(而且比政府描繪的那個「反教權主義者」勒南更加逼真),從此之後,勒南的「語錄」不脛而走。我的同行博米埃先生165的那篇可愛喜人的《雕塑的答覆》——初看之下,好像純屬知識領域,然而,在這篇文章中,那個明顯的思想抄襲者卻懂得如何運用阿里雅娜的精巧機關,在勒南作品的迷宮中放設一條難以察覺的導線——這部舉足輕重的作品創立了一個學派——卻又始終算不上大師之作。人們從未像現在這樣大量閱讀(或大量瀏覽)《童年與青年時代的回憶》《戲劇集》《哲學對話》《散記》。既然勒南的一句話如今被習慣性地用來為「巴黎報刊頭條」加冕,那麼,請原諒我用勒南的一句話作為「社交界閒談」的開頭。在「巴黎政治報刊頭條」與「社交界」這兩者之間,勒南會覺得其中最輕佻淺薄的也許還不是社交界。

勒南在正式加入法蘭西學院的入院演說中指出:「當一個民族能夠讓我們用自己的膚淺製造出……比我們十七世紀和十八世紀更加高尚的顯貴,比那些向我們的哲學微笑的女人更加嫵媚可愛的女人……比我們父輩的社會更加愜意、更加崇高的社會之時,我們就會心悅誠服。」

勒南的這種觀念並非空穴來風(古往今來,又有哪種觀點會是空穴來風?)。在同一個演說中,在《哲學戲劇》和《精神與倫理改革》中,他指出,德國必須歷經艱辛才能產生像十七世紀和十八世紀法國社會那樣的社會,「像一七八九年法國王朝時期的紳士那樣的紳士,」由此可見,他再次回到了這種觀點上。他後來甚至回過頭來反駁這種觀點,這是他偏愛的回顧一種觀點的方式之一。然而,如此這般的種種觀點在我們看來卻有點獨特罕見。可愛迷人的舉止風度,禮貌與優雅,甚至思想,這一切是否確實具有一種絕對價值,值得思想家去權衡考慮呢?如今,人們對此很難相信。這樣的觀點對勒南的讀者逐漸失去了它們仍能呈現給讀者的少許意義。

然而,勒南的某個青年讀者也許會對我們說:這些人身上是否還存在著精神與倫理的高貴遺傳?這種遺傳最終造就了肉體,將書本上的和沒有生命的這種「生理上的高貴」引進這個肉體。我們是否能夠暫時以「倖存者」的名義(人們也許尚且年輕,沒有長期的生活經歷卻還活著,甚至終其一生都沒有生活經歷卻只是生活過)探討這種文明的兩種範式?勒南斷言,這種十分精深的文明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為一七八九年前的舊王朝提供依據,讓他喜愛法國的輕鬆甚於德國的博學。難道我們沒有看見這些人的高貴身架就是一尊天然高貴的雕像,而他們死後的雕塑就躺在小教堂深處他們的墳墓上?這個讀者又補充道:「當然,我希望這兩種才識之士能夠體驗今天的生活,即使他們不能引領今天的生活,進而為今天的生活傳遞些許往日生活的美雅。」我會這樣回答這個年輕人:「那就請人給您引薦德·奧松維爾伯爵夫婦。」如果我打算在最理想的環境中進行這種體驗,我會盡量把引薦的地點放在科佩166那幢浸透著往日時光的宅邸,德·奧松維爾夫婦只是這種往日時光的延續、鮮花和果實。

我不想為了我不明真相的一則趣聞軼事而站在他的同黨一邊,去傷害在思想和言行方面都極具天賦的饒勒斯先生。然而,應該對此感到不滿的究竟是誰?一天,這位令人敬佩的演說家在一位收藏名畫的貴婦家參加晚宴,他在華托的一幅畫前讚歎不已,可她卻說:「大人,如果您掌權的話,這一切就會從我這裡被沒收。」(她是指共產主義掌權)然而,這位新世界的救世主卻用這些不可思議的話安慰她:「女人167,不要為此擔憂,因為這些東西還會歸您保管;其實,您比我們更熟悉、更喜愛這些名畫,您會更加精心地保管它們,所以,這些名畫最好還是由您保管。」以此類推,我可以想像任何東西應該歸屬於喜愛和熟悉它們的人,饒勒斯先生會在一個集體主義的歐洲把科佩「留給」德·奧松維爾先生「保管」,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喜愛、更熟悉這個地方。德·奧松維爾小姐甚至在她逝世之前就將科佩拱手相讓,因此可以說,科佩已經歸屬德·奧松維爾先生。

除了這塊領地,他還完全「擁有」這塊領地的臣民。他在這個時期撰寫的《內克爾夫人的沙龍》一書證明,從那時起,他就已經「通過正當的合法權利」擁有科佩。他也可以「通過正當的出身權利」擁有科佩。這並不是德·奧松維爾先生撰寫的最佳作品。當時,德·奧松維爾先生的父親168仍然健在,而《內克爾夫人的沙龍》的作者還是德·奧松維爾「子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天才尚未「顯山露水」,缺乏嶄露頭角的機會。他還不能嫻熟地把握自己的風格,對句式的運用猶豫不決而且信馬由韁,有點漫不經心的感覺。過不多久,他就完全掌握了這種更加緊湊、卓有成效的方法,他因此成為法蘭西學院最機智、最完美的演說家,最尖銳辛辣的歷史學家。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著作讀起來也非常令人享受。讓人感覺到科佩的未來產業已經「非他莫屬」。據說,有一天,我們貴族中深孚眾望的某個人物邀請一位外國客人參觀他的城堡,來訪者對他說:「太不可思議了,您的這些小玩意兒真可愛。」城堡的主人不樂意了,他忿忿不平而又振振有詞地回答說:「小玩意兒!小玩意兒!對您來說,它們是小玩意兒!對我來說,它們是傳家寶。」同樣,這位走馬觀花地參觀科佩的外國客人只看見曾經屬於德·斯達爾夫人的一件傢俱,而德·奧松維爾先生卻認出他祖母的安樂椅。在金秋的一個懶洋洋的白天來到科佩是一件賞心樂事,仍然湛藍的湖泊上的葡萄樹泛出金黃,略帶寒意的這幢十八世紀宅邸的所有一切都是栩栩如生的歷史,居住在這裡的後裔們既有「品位」,又懂生活。

這是一座已經成為歷史文物的教堂,彌撒照舊在這裡舉行。德·夏特勒公爵夫人居住著德·斯達爾夫人的房間,德·貝阿恩伯爵夫人居住著雷卡米埃夫人的房間,德·塔朗萊夫人居住著德·盧森堡夫人,德·布羅格列王妃居住著德·布羅格列公爵夫人的房間。他們仍舊像故人那樣交談、唱歌、歡笑、坐汽車外出兜風、吃夜宵、閱讀,卻又以自己的獨特方式,並不熱衷於模仿先輩,生活還在繼續。然而,生活不知不覺地在為此設置的各種物品中延續,從「那個時代人物」的裝束打扮,古色古香的擺設中「再現原貌」的「老巴黎」恰到好處地散發出更加濃郁、更加沁人心脾的往日馨香。過去與現在擦肩而過。德·斯達爾夫人的圖書館裡,有著德·奧松維爾先生最喜愛的書籍。

除了我們已經提到的這些人之外,經常出現在科佩的還有德·奧松維爾夫婦最親密的幾位好友,他們的子女勒馬魯瓦伯爵夫婦、德·馬耶伯爵夫人、德·博納瓦爾伯爵夫婦,他們的連襟和堂兄弟阿爾庫、菲茲—雅姆和布裡格利。某一天,德·博沃王妃和德·布裡耶伯爵夫人從洛桑來到這裡,同行的有德·普塔萊斯伯爵夫人和德·塔萊朗伯爵夫人。德·夏特勒公爵時常來這裡逗留。來自安費恩的德·布朗科旺王妃、馬蒂厄·德·諾阿耶伯爵夫人、德·卡拉芒—希梅王妃、德·波利尼亞克王妃。來自蒙特勒的德·貢圖夫人;來自普雷尼的阿道夫·德·羅特希爾德男爵夫人。出身塞居爾家族的德·蓋爾納伯爵夫人在這裡的幾次表演深受歡迎。格雷福勒伯爵夫人前往盧塞恩時也在這裡停留。

然而,德·奧松維爾夫婦的社交魅力猶如取自源頭的甘洌泉水,在巴黎十分有用。大家都在那裡欣賞到德·奧松維爾伯爵夫人異想天開的無與倫比穿戴,高傲而溫柔的美麗頭顱高高昂起,頭戴冠冕或「羽冠」,棕褐色的眼睛聰慧慈祥。每個人都欣賞她迎接客人時儀態萬方的禮節,十分殷切而又非常含蓄,全身前傾以示親熱卻又不失尊貴,然後再用一個令許多人沮喪的協調體操動作將對方甩在身後,將這人遠遠地打發到他原本該去的地方。這種「保持距離」的方式與德·奧松維爾先生如出一轍,而且被稱為款待男士的自然「習慣」(就這個詞十七世紀沿襲拉丁文的意義而言)。由於德·奧松維爾夫人的知交範圍十分有限,況且她又是如此的簡單率真,許多人只知道她的這種王家風範的待人接物方式,只能以此推測她身上的美妙智慧和心靈。德·奧松維爾先生顯然是大名遠揚的人物。他是各種文學沙龍的點綴,他的殷切讓那些被引薦給他的人信以為真,讓他們相信有可能與他進一步交往,這些人往往不習慣準確地詮釋巴爾扎克的所謂「禮儀寶典」。由此產生了許多滑稽可笑的失望沮喪。況且人們還會大錯特錯地認為,德·奧松維爾先生從來不受社會等級偏見的約束。「告訴您說吧,在這個社交圈裡,我屬於一個絕對不在乎個人價值的小團體。」加斯東·德·卡亞韋和羅貝爾·德·弗萊爾169的驚人之作《大力神的豐功偉績》170中的人物之一就是這樣說的,在這出最膾炙人口的輕歌劇中,有著一些偉大喜劇的精彩場面。德·奧松維爾先生在社交圈和上流社會都不屬於這個團體。對他來說,最為重要的恰恰就是個人價值。在聖多米尼克街的沙龍中,雷米爾蒙女修道院長171,她的肖像就懸掛在高牆上,曾經看見過各種類型、各個派系的成功人士川流不息,其中的許多人無須任何貴族家世證明就能進入他的貴族領地。在所有的「保守派」當中,德·奧松維爾先生是最真誠、最勇敢的「自由派」。我將援引他加入法蘭西祖國同盟172時對他的那次不太引人注目的採訪,他在採訪中從自己的角度解釋了應該如何協調對祖國的愛與對正義的尊重;以及他最近關於保爾·布爾熱的《階段》173的那些信札。在反對迫害方面,沒有人比他更為勝任,而如今的受害者是天主教徒。早在「反對教權主義」氾濫之前,他就同阿納托爾·勒魯瓦—博裡厄先生一起痛斥所有其他形式的宗派思想,無論是由此引起的後果還是在此之前的預兆。

他的威望使他當之無愧地被推選為顧問去仲裁許多文學爭議和形式上的弊病,後者被勒南稱為Morbus litterarius(咬文嚼字)。他的一絲不苟讓他成為有人聽信、有遠見卓識、和藹可親、有點吹毛求疵、也許還有點危言聳聽的醫生。他的見解有時會因為唯恐變成阿諛奉承而顯得悲觀,不足之處在於這些見解有可能讓天才感到氣餒。然而,這種情形終究是十分罕見的。相反,當他施展自己的才華用以解乏的時候,人們有時會用其他人的才華來告誡和引導他。然而,在其他的時候,人們更樂意看見他在這種文學法官的身份之上再增添一種政治法官的身份。他的寬容廣博的思想,他的大慈大悲的心靈會讓他成為好國王或公正開明的王子的模範朝臣。

波托卡伯爵夫人的沙龍174

小說家好像經常以某種先知先覺的準確細節提前刻畫在他們之後很久才會存在的社會甚至人物。就我本人而言,我從來沒有閱讀過《卡迪央王妃的秘密》,我們看到其中的那位王妃「現在過著一種十分簡樸的生活,居住在距離她丈夫的公館兩步之遙的地方,那座公館不是財富就能買到的,她喜歡底層的那個長滿灌木的小花園,四季常綠的草坪給她的隱退生活帶來了歡悅;」——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巴馬修道院》的這個章節,我們從中看到,比埃特納拉伯爵夫人離開她丈夫的那一天,「整個下午,上流社會所有的車馬隨從都停在這幢住宅前面,她在這幢住宅裡只有一間套房,」——想不到巴爾扎克和司湯達「根據指定的法令」,預見並且預言了波托卡伯爵夫人的生存狀況,甚至不惜為她安排最微不足道的各種細節。

比埃特納拉伯爵夫人!卡迪央王妃!多麼嫵媚可愛的形象!她們並不比波托卡伯爵夫人更有「文學情調」,更加「栩栩如生」,更何況她又是那樣的與眾不同。一個不受青睞的訪客摁響了夏多布里昂街小公館的門鈴,看門人冷冷地回了一句話:「伯爵夫人已經出門。」而德·呂伊納公爵夫人的車馬隨從正在大門口踱步,還有德·蓋爾納伯爵夫人停在那裡的轎車,這一切分明告訴我們:「伯爵夫人」確實已經回家了。看見這樣的情形,我無數次想到了您(我是指您的外在生活環境,當然不是指您的生活本身)。為了不讓那個被拒之門外的傷心訪客徒增屈辱,我一直等到他走遠,這才走近看門人,不等我開口,他就向我坦白承認:「伯爵夫人在家。」夏多布里昂街的門扉再次重重關閉,人們彷彿神奇般地來到距離巴黎十里遠的地方,因為巴爾扎克描寫的「那個長滿小灌木和草坪的小花園」立刻讓想像置身於異國他鄉,沉浸在花園裡無聲的語言和芬芳的喧囂之中。在走近一位女神之前,初次覲見總是要穿過寬闊的地帶。

來到伯爵夫人的候見廳,我們已經失去了對城市和時日的所有回憶和所有關注。即使必須來一次漫長的朝聖才能找到一幢與世隔絕的府邸,我們還是來了。然而,由於某些同樣十足巴爾扎克式的原因,我們馬上就會對此做出解釋,對於伯爵夫人來說,從巴黎市中心被流放是遠遠不夠的。她需要切實有效的流放。而現在,伯爵夫人的「一小撮信眾」,正如聖西蒙談論費納隆時所說的那樣,每天都不得不長驅直入歐特伊,幾乎直到布洛尼林園門口,去泰奧菲爾·戈蒂埃街的梧桐樹,拉封丹街的栗樹與皮埃爾—蓋蘭街的楊柳樹之間尋找這位不需要任何人的蠻橫女友,她根本不在乎住在外省會給大家帶來的不便,為了再次證明她對人類的蔑視和對動物的熱愛,她竟然住到她自稱是一個也許任何人都不會來,可以讓她照料她的狗的地方;因為這位對朋友忠心耿耿的女人始終揚言要徹底超脫所有的人類情感,她對人類懷有犬儒主義哲學的蔑視,懷疑友情,追求恆久,嘲笑哲學,然而,面對她收養的可憐的瘸腿狗,她卻大動感情,不惜放下她的高貴身段。為了照料這些狗,她有一年沒有睡覺。據說她就像巴爾扎克筆下的卡迪央王妃,儘管如此,她卻是「今天巴黎最擅長穿著打扮的婦女之一」,可她不再穿著打扮,邋遢隨便,聽憑身體發福,一心都在她的狗身上。她每天夜晚隨時起床照料一條患有癲癇的母狗,她最終治癒了這條可憐的狗。她只為狗而出門,而且選在適於遛狗的時間,正如她的女友,偉大的藝術家瑪德萊娜·勒梅爾僅僅去過一次展覽會,「為的是讓她的盧特見識一下埃菲爾鐵塔。」有時,在布洛尼林園樹林深處的一條偏僻小徑,晨霧之中,隨著一陣犬吠聲,伯爵夫人「一手牽著她的那條驚恐萬狀的蘇格蘭牧羊犬175」突然出現,她那潔白的美色堪可媲美冷漠的月亮和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詩人176向我們描述了同樣的一隊隨從:

時辰已到,穿過荊棘和野草,

在高大的牧羊犬中間……嬌美華貴,

所向無敵的阿爾忒彌斯讓樹林驚駭。

由於這些狗在巴黎過於吵鬧,妨礙了鄰居,她便來到歐特伊。然而,她的「一小撮信眾」緊隨不捨。所有她的死黨,遺孀德·呂伊納公爵夫人、德·布朗特夫人、德·呂貝薩克侯爵夫人、德·卡斯泰拉納侯爵夫人、德·蓋爾納伯爵夫人、傑出的女歌唱家,我今天姑且不說出她的名字,德·加內侯爵夫人、德·貝阿恩伯爵夫人、德·凱爾聖伯爵夫人、杜布瓦·德·萊斯坦先生、德·洛侯爵,他是極品男人之一,他無法躋身於頂尖行列,沒能在高就的職位上閃光發亮僅僅是由於政治變遷的阻撓,可親可愛的德·呂伊納公爵、馬蒂厄·德·諾阿耶伯爵,德·吉什公爵剛剛把這位伯爵的一幅高貴生動的華美肖像放到沙龍中展覽,德·卡斯泰拉納伯爵(我們已經在談論瑪德萊娜·勒梅爾夫人的沙龍時提到過他,我們不久還會再次提到他),維泰萊希侯爵、維多爾先生,最後是讓·貝魯先生,我們曾經在瑪德萊娜·勒梅爾夫人的同一個沙龍中提到過他的榮耀、天才、威望、魅力、心靈和思想——所有的人都會走到天涯海角去尋找她,因為他們不能沒有她。一開始,他們最多只是讓她感覺到,為了看見她,他們不惜進行一次十分艱難的旅行,而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第一次去朝拜的德·拉羅什富科伯爵告訴她說:「這地方太美了。附近是否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可供參觀?」在拜訪伯爵夫人的常客當中有這麼一位,本報的讀者尤其喜愛這個人的名字,讀者習慣於在這個人的專欄中尋找某種哲學契機,引起轟動的效應,比如他的這篇關於寫作癖的文章打動了多少苦於缺乏文學經歷的上流社會青年,儘管他並沒有針對這些人。這個人就是加布裡埃爾·德·拉羅什富科伯爵。你們大家都看到過這個偉大的年輕人,他前額上的兩顆名貴寶石般的明亮眼睛來自他母親的遺傳。然而,與其讓我來向你們講述這一切,因為我們的合作夥伴沒有在這裡互相吹捧的習慣,我寧可援引一位權威判官對這個人的看法。歐仁·迪弗耶先生不久之前曾經說過:「他會是一個超凡出眾的天才;他會成為他那個世界的榮耀,他也會成為他那個世界的恥辱。177」

出生於皮尼阿泰利家族的波托卡伯爵夫人是教皇英諾森十二世的後裔,聖西蒙曾經對這位教宗有過絕妙的評論:「那是一位偉大而又神聖的羅馬教皇,真正的牧師和真正的萬眾之父,聖彼得的座椅上難得見到像他這樣福祉功德無量的教宗,他帶走了全世界的悔恨。他的名字叫安托萬·皮尼阿泰利,一六一五年出生於那不勒斯的一個古老家族,一六九一年七月十二日被選為大主教……他出任過馬耳他宗教裁判所的判官,駐波蘭的教廷大使,等等……每個法國人,尤其是那個執政的家族應該對這位教皇留有彌足珍貴的親切回憶。」(《聖西蒙》第二卷,第364—365頁,謝呂埃爾出版社)波托卡伯爵夫人的這部分家譜不會讓我們覺得無足輕重。在我看來,她是個熱情洋溢的愛國主義者,法蘭西的朋友,忠誠的保皇黨人,我敢說,她有點像是宗教裁判所的偉大判官,正如她的祖先。她故意帶領她的異教徒女友(當然,除了一兩個其他女友,比如她摯愛的那位精緻優雅的卡昂夫人,還有像卡恩夫人那樣傑出的婦女)去看歌劇,我有時會捫心自問,換作另一個時代,她是否還會興高采烈地帶領她們去焚屍柴堆。她思想解放,不帶任何偏見,卻又一味地沉湎於社會迷信。她充滿矛盾,富有而且美貌。

她認識二十世紀末所有最奇特的藝術家。莫泊桑每天都去她家。巴雷士、布爾熱、羅貝爾·德·孟德斯鳩、福蘭、福雷、裡納爾多·阿恩、維多爾也去她家。她還是一位著名哲學家的朋友,儘管她對這位友人始終親切忠誠,可她還是喜歡羞辱他的哲學。在那裡,我還發現羅馬教皇的這位侄孫女喜歡羞辱至高無上的理性。據說她為著名的卡羅編寫過滑稽故事178,這不禁讓我聯想起康帕斯伯讓亞里士多德手足並用,四腳行走的故事179,那是中世紀出現在大教堂裡的僅有的古代故事之一,它旨在告訴世人,異教哲學無法讓人免遭情慾之苦。因此,傳說中波托卡伯爵夫人編寫的滑稽故事裡的那個唯靈論哲學家很可能就是面帶微笑和逆來順受的受害者,我似乎從那不勒斯式的歡悅中看到了來自某種隔代遺傳的為基督教辯護的下意識憂慮。一旦跨越了這個高傲而又稀罕的造物絕妙的各種心血來潮,人們就會對她的友誼喜出望外,並且養成一種如此刺激的習慣:他們無法拒絕這些迷人和誘人的歡悅,迷人是因為伯爵夫人本人永遠只是她自己,換句話說,她是別人無法代替的,誘人是因為她永遠在下一分鐘讓人感到陌生,因為她時刻都在變化,而且永遠如此。

可以理解,她的古典美、她的古羅馬式的端莊、她的佛羅倫薩式的美雅、她的法國式的禮貌和她的巴黎式的思想極具誘惑力。波蘭也是她的祖國(因為她嫁給了波托卡伯爵這個可愛親切的男人),她本人曾經說過,她身上具有巴黎街頭機靈調皮的流浪兒的俗話中所說的那種東西,那種東西與她雕塑般的沉穩端莊以及流水淙淙、鳥語啁啾的嗓音(那是這位偉大的女音樂家所能演奏的最悅耳的樂器)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請允許我們援引這樣的話作為結束。一天,她感到寒冷難耐,於是便去取暖,沒有回應向她問安的那些忠實常客,後者對這種失迎有點不知所措,只好懇切而又窘迫地自言自語,恭敬地吻著她似乎在毫無覺察的情況下伸向他們的那隻手(我美,哦,美得不共戴天,就像石頭的夢180),她向一個最寵愛的人指了指她剛才湊過去取暖的火爐,也許是一陣憂鬱或歡樂再次襲來,她叫嚷道:「我的舒貝爾斯基181!這就是波蘭留給我的一切!」

美術與國家182

先生:

您寄給我的問卷已經收到,對此我深感榮幸。您借口進一步明確您提出的問題,急不可耐地向我們指出您希望按照哪種思路來設計答案。經過兩頁十分有趣而且必不可少(您說得太好了)的解釋,您有理由認為,讀者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您再也不必煞費心機地說出您的想法,和盤托出您的意圖,這根本不是「問卷」,而是對一種意見進行公民投票表決。因此,經過這些「必要的解釋」,您賦予您的問卷一種徹底開誠佈公的新形式:「您能接受羅馬的百年專制嗎?等等。您認為國家有權奴役個性嗎?」面對這樣的問題,誰敢斗膽回答說,他贊成羅馬專制和奴役個性?當然,總有您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萬一有這樣不大可能出現卻又碰巧出現的大膽狂徒,您又會帶著怎樣的嘲諷對此橫加痛斥:「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就意味著現狀良好。」

好吧,先生!無論如何,在任何情況下,國家永遠都沒有「權力」奴役個性,您是否認為這一點至關重要?要「想」奴役一位藝術家的[這種]個性,首先必須具備一種比他更強的個性的正能量。如此這般的奴役距離自由的開始不太遙遠。繼而是懶惰、疾病、附庸風雅的負能量。然而,先生,您怎麼會希望「國家」去奴役個性呢?就拿任何一位官方畫家來說吧,我比您更喜歡他們的繪畫。也許您確實認為在這個畫家那裡能夠找到一個遭到國家扼殺的開明的精神烏托邦,那是克洛德·莫奈甚至維亞爾183嚮往的生活境界。您是否以為「遭受國家奴役」的克洛德·莫奈先生能夠畫出M.Z.?我認為,如果沒有自由而只有戒律,我們就會實實在在地死去。我並不認為自由對藝術家非常有用,可我卻認為戒律對精神病患者,尤其是對今天的藝術家大有裨益。因為戒律本身是一種內容豐富的東西,儘管它有其規定的價值。不管怎樣說,讓貨真價實的「大師們」去負責教學也許是比較好的選擇。正因為如此,我要向您推薦一個不太極端的結論,那也許就是針對您提出的問題的十分明智的回答。

您為什麼要求取消美術學校,而不是要求克洛德·莫奈先生、方丹—拉圖爾184先生、德加先生、羅丹先生去那裡授課?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更何況我並不知道現任的教授們姓甚名誰,然而,不要忘記,居斯塔夫·莫羅和皮維斯·德·夏瓦納185曾經在波拿巴街授課。再者,據我推測,最偉大的藝術家不一定最擅長講授許多「其他的」課程。加斯東·布瓦西埃先生186顯然是比皮埃爾·洛蒂先生大為遜色的作家。然而,從前者的授課中學到的東西也許會比後者更多。我承認,官方繪畫就像官方音樂,比官方文學和官方哲學更加遠離真正的繪畫。總而言之,我們傑出的作家之中的絕大多數都是或者可以是(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法蘭西學院院士。拉什利埃先生、達爾呂先生、布特魯先生、柏格森先生、布倫斯維克先生187在大學任職。相反,我們最偉大的畫家和最偉大的音樂家中的絕大多數並沒有在學院任職,他們不見得會有進入學院的機遇。

最後,先生,關於這第一點,鑒於您對此有太多的深入瞭解,即便我要向您聲明,我對這個問題外行到了可怕的地步,可我還是堅持介於兩者之間的結論。重新恢復更加自由地選擇教授的教育,尤其是讓克洛德·莫奈、德加、方丹—拉圖爾、羅丹先生那樣的人(還有您跟我一樣熟悉的其他人)授課。我援引的這些名字特別能夠說明問題,這些藝術家所達到的爐火純青程度是今天任何人都無可非議的。

至於第二個問題,我不會向您提供任何結論,因為在我看來,目前狀況良好。儘管我並不認為某些地方享有美的獨家特權,比如梅特林克先生188新近的篇章中的羅馬,但是羅馬似乎仍然還是能夠最具刺激性、最持久地促發一個藝術家想像的地方之一。我認識許多沒有官方背景的年輕人,他們在長期研究之後來到羅馬度過了幾個年頭。我當然認為美也可以在別處找到,美無所不在。既然有必要精心選擇,那麼在我看來,人們沒有理由認為其他任何美麗的地方,比如翁弗勒、坎佩累,或其他任何地方比羅馬更美。

至於理想的「古羅馬」對我們施行的「專制」,您是否認為只有在迫使我們屈服於其他人的同時,我們才會逐漸意識到我們自己?拜占庭的莊嚴呆板對古羅馬藝術家施行的專制空前絕後。難道就沒有什麼比他們的雕塑更加精美的東西嗎?繼之而來的那些更加自由化的作品仍然戴著這副枷鎖,向我認為無與倫比的這種魅力卑躬屈膝。「世界上最美的雕塑」,惠斯曼189如是說,「中世紀最美的雕塑」,羅斯金如是說——就是查爾特勒大教堂的西門廊。沒有哪件傑作比蘭斯的這些令人讚歎的雕塑更加獨特,更加自然,更加法國化。而藝術家卻仍然是拜占庭戒律和風格的奴隸!我們看不出這種「專制」影響會導致對藝術家個性的過分奴役。其中的自由與屈服兼而有之。您難道不認為印象派畫家的影響遠比古羅馬更加專制嗎?藝術影響必須依賴官方約束才能實現的觀點是一大謬誤。愛情就是最偉大的暴君,沒有獨特見解的人只會卑躬屈膝模仿人們喜歡的東西。事實上,對藝術家來說,只有一種名副其實的自由,那就是獨創性,缺乏獨創性的人就是奴隸,國家也許會照料他們,也許不會。千萬不要試圖砸碎他們的鎖鏈,因為他們立即會鍛造出其他的鎖鏈。與其模仿讓—保羅·洛朗斯先生,他們會模仿瓦洛東先生190。最好還是讓他們保持原先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