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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讓·桑德伊歲月

反對晦澀73

「您是否屬於新興學派?」任何一位五十歲非文學專業的先生都會這樣詢問每一位二十歲文學專業的大學生。「我承認自己對此一竅不通,我還不曾入門呢……總而言之,天分從來不嫌太多;而現如今,幾乎每個人都有天分。」

在試圖從現代文學中找出幾條美學真理的同時,我更加確信我的發現,那就是現代文學在揭示這些真理的同時又對此加以否認,我有可能因為超前扮演那位五十歲的先生而招致非議:可我卻無法用他的語調說話。我認為,正如所有的秘密,在沒有入門甚至不經過甄選的情況下其實永遠無法完全深入詩歌的殿堂。超凡出眾的天分如今似乎並不罕見。當然,如果天分就是教人寫「自由詩」的某種修辭範疇,就像教人寫拉丁詩的另一種修辭,讓其中的「公主」「憂鬱」「倚仗」或「微笑」「綠玉」人盡皆知,那麼我們可以說,如今的每個人都有天分。然而,那只不過是一些分文不值的貝殼,喧囂而又空洞,被潮汐衝向岸邊的腐爛木材或銹蝕的廢鐵,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人可以撿到這些東西,如果他願意的話,因為上一次潮水退卻時沒有把它們捲走。然而,腐爛的木材又有何用,那通常會是一隻往日的美麗浮標留下的殘骸——夏多布里昂或雨果也難以辨認的形象……

現在讓我們回到我想在此指出的美學謬誤上來,在我看來,這種謬誤似乎剝奪了許多見解獨到的年輕人的天分,如果天分其實不僅僅意味著獨特的氣質。我的意思是將獨特的氣質歸結為藝術的一般法則和持久不變的語言天才的那種能力。許多人顯然缺乏這種能力,而天生具備這種能力的其他人對此卻似乎並沒有系統的追求。這給他們作品中帶來了雙重的晦澀,一方面是概念與形象的晦澀,另一方面是語法的晦澀,這種晦澀在文學上是否情有可原呢?在這裡我將試著對此進行探討。

(寫詩或散文的)青年詩人也許會用一種預先準備好的論據來迴避我的問題。

他們會對我們說:「人們曾經指責雨果和拉辛的晦澀,而我們的晦澀與他們的晦澀沒有什麼兩樣。一切語言創新都是晦澀的。當思想和感情不再是同樣的思想和感情的時候,語言怎麼能不進行創新?為了維持其生命力,語言必須隨著思想而改變,服從於思想的新需要,正如在水面上行走的鳥類蹼掌。從來沒有看到過鳥類行走或飛翔是莫大的恥辱;然而,在完成進化之後,進化帶來的刺激會引人發笑。終有一天,我們給您帶來的驚訝會令人驚訝,就像今天行將滅亡的古典主義用羞辱來迎接浪漫主義的崛起那樣令人驚訝。」

這大概就是青年詩人想要對我們說的話。然而,在恭維過他們的聰明絕頂的這番話之後,我們會告訴他們:你們顯然不是在暗示那些故作高雅、矯揉造作的學派,你們在玩弄「晦澀」這個字眼,上溯到遙遠的過去追尋自己的名門顯貴血統。恰恰相反,晦澀是文學史上新近才出現的東西。它與拉辛早期的悲劇和維克多·雨果早期的頌詩所能引起的驚訝和煩惱完全是兩碼事,如果人們願意這樣說的話。在感情上對宇宙和精神法則的同樣需要和持之以恆不允許我像孩子那樣想像這個世界會隨著我的意願而改變,讓我認為藝術環境的突然變化使得當今的傑作與過去幾個世紀截然不同:它們幾乎變得無法理解。

然而,青年詩人們會回答說:「老師不得不向學生解釋他的觀點會讓您感到驚訝。然而,這在哲學史上並不常見,儘管晦澀而深奧的康德、斯賓諾莎、黑格爾很難深入。您也許對我們的詩的性質不屑一顧:那不是異想天開而是體系。」

小說家用在哲學家和文學家眼裡毫無價值的哲學充塞小說,他所犯下的錯誤並不比我剛才歸咎於青年詩人的錯誤更加危險,後者不僅在實踐中犯下這種錯誤,而且還將之上升為理論。

青年的詩人和這位小說家都忘記了這一點,實際上,文學家和詩人之所以能夠像玄學家那樣深入到事物的現實當中去,那是通過另外一條途徑,而借助於推理會凍結而不是激發唯一能夠將他們帶入世界核心的感情衝動。某種本能的力量而不是哲學方法讓《麥克白》以其自身的方式成為一種哲學依據。毫無疑問,從本質上看,像這樣形象地反映生活、與生活本身並沒有什麼兩樣的作品仍然是晦澀的,即使其思想會變得越來越明確。

然而,這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晦澀,有待於深入發掘的肥田沃土,通過語言和風格的晦澀來阻撓人們對此進行探索是令人不齒的可恥行徑。

詩人並不訴諸我們的邏輯感官,所以他無法享受任何深奧的哲學家所擁有的貌似晦澀的權利。相反,難道詩人可以訴諸邏輯感官嗎?形而上學的寫作需要用一種非常嚴密而明確的語言,既然詩人無法這樣做,他就只好停止寫詩。

人們總是告誡我們,語言與觀念是不能分隔的,那就讓我們利用這個機會在此提請大家注意,哲學必須使用一種特殊的語言,因為哲學術語擁有一種幾乎是科學的價值,而詩歌卻不能使用這樣的語言。對於詩人來說,詞語不是純粹的符號。象徵派無疑會搶先贊同我們的觀點:每一個詞語都在其外形或和諧的音調中保留著詞語原有的魅力或以往的輝煌,至少具有與其嚴格的意義同樣強大的聯想能力,它喚起了我們的想像力和感受力。譜寫出某種潛在的音樂是我們的母語與我們的感受力之間的這些古老而又神秘的親緣關係,而不是像外語那樣的一種規範語言,詩人可以懷著一種無可甜蜜的溫情讓這種音樂在我們心中產生共鳴。他讓一個古老的詞義煥發青春,他在兩個彼此分離的形象之間重新喚醒被人遺忘的和諧,他讓我們每時每刻都心懷喜悅地呼吸故土的芬芳。對於我們來說,這就是法國言語的故鄉魅力——這幾乎就是如今阿納托爾·法朗士先生的言語,因為他是仍然願意或懂得運用法國言語的少數人之一。如果詩人採用一種我們不懂的語言,讓那些即便可以理解,但至少也新潮得讓我們目瞪口呆的形容詞接二連三地出現在彷彿只能用無法翻譯的副詞來翻譯的語句之中,那他等於就是將這種在我們心中喚醒無數睡美人的令人無法抗拒的權利拒之門外。我也許可以在你們的註釋幫助下,最終將你們的詩當作一條定理或一個字謎來理解。然而,詩多少是需要有點神秘的,否則就不會產生完全本能和自發的詩意。

關於詩人們可能提出的第三條理由,我指的是比明確的普通感覺更難表述和更加罕見的晦澀觀念以及這種感覺的優勢,我不說也罷。

無論這種理論究竟是什麼,詩人對晦澀感覺更感興趣的原因在於他要讓這些感覺變得明確,這是顯而易見的。就好像他選擇在深夜出遊是為了像黑暗天使那樣帶來光明。

最後,我要談談晦澀的詩人為了捍衛他們的晦澀,即出於保護他們的作品免受庸俗傷害的願望而經常援引的那條論據。這裡的庸俗在我看來並非人們想像的那樣。非常天真地將一首詩的概念具體化,以為能夠通過思想和感情之外的其他途徑來把握詩的概念(如果庸俗之輩也能把握詩的概念,那他就不會是庸俗的),這樣的人對待詩的既幼稚又粗俗的觀念恰恰可以被人指責為庸俗。小心謹慎地防止庸俗的侵蝕對於作品不起任何作用。對庸俗的全面回顧讓我們認識到,無論是用一種簡易的措辭奉承它,還是用晦澀的措辭詆毀它都永遠不能讓神射手命中目標。他的作品將無情地保留著他意欲取悅或觸怒公眾的痕跡,可惜這些平庸的慾望只能迷惑二流的讀者……

請允許我重提一下象徵主義,總而言之,尤其是在這裡,象徵主義試圖忽視「時間和空間的偶發事件」,為的是僅僅向我們表現永恆的真理,它拒不承認另一條生活的法則,那就是普遍和永恆只有在個體身上才能得到體現。作品中的人如同生活中的人,即使是最普通的人也會有強烈的個性(參見《戰爭與和平》《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可以說,他們就像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他們越是有個性就越能更大限度地體現普遍的靈魂。

因此,純粹的象徵主義作品有缺乏生活、進而缺乏深度的危險。如果作品中的「公主」和「騎士」並沒有觸動心靈,而是在玩弄一種含混不清而且艱深難懂的意義,那麼應該充滿生動象徵的詩就只能淪落為冰冷的諷喻。

詩人必須更多地從大自然中得到啟迪,如果說所有一切的本質就是一種晦澀,那麼所有一切的形式就是個體和明晰。生活用自身的秘密教導他們去鄙視晦澀。難道大自然在我們面前藏起了太陽或成千上萬顆閃閃發亮、無遮無蓋、在幾乎所有的人眼裡熠熠生輝而又無法破譯的星辰?難道大自然會生硬粗暴地不讓我們親身體驗大海或四面來風的威力?大自然在每個人路過地球的期間向他明確解釋了生與死最深奧的秘密。這是否意味著它們因此滲透著庸俗,儘管慾望、肌肉、痛苦、腐爛或旺盛的肉體的語言具有超強的表現力?我特別想說的是,既然月光是大自然的真正藝術時刻,儘管它如此溫柔地映照在每個人身上,然而,只有在內行的眼裡,用寂靜演奏長笛的月光才是大自然許多世紀以來不用任何新詞就能從黑暗中製造出來的光明。

在我看來,如此這般對現代詩和散文的評論是大有裨益的。對年輕一代的這些評論之所以顯得苛刻,那是為了讓它們看上去更符合一個老人的口吻,這就是所謂的愛之深,責之切,目的是讓年輕人做得更好。請原諒這些評論的坦率,這些評論也許會更加值得稱道如果它們出自一個年輕人之口。

備受奉承的年輕一代74

年輕一代的選民並不比現今的選民更加明智,更難收買。因此,許多作家不僅把年輕人當作選民來奉承,甚至還親自向他們介紹按照年輕人的趣味精心修改的種種規劃,這也是最自然不過的現象。就像共和國那樣,象徵主義也有自己的支持者75,他們同樣也會站在任何一方,而不是對沒有再次當選和重新被人閱讀心甘情願地聽之任之。他們遠遠沒有因為比我們年長而自封為我們的師長,他們試圖來到學校跟我們在一起,隱藏起他們對我們作為後繼者的仇恨,同時把我們當作弄臣來玩賞。然而,唯有將藝術當作一種如此世俗觀念的作家才會這樣做,他們如此天真地認為藝術王國來自這個世界,而我們只能為他們沒有教給我們的這些課程感到惋惜。可惜的是,由於某些更加高深的原因,這些作家仍然我行我素,對年輕人言聽計從,而不是向他們傾訴,他們確信——他們由此將最任性的希望稱為確信——從年輕人那裡聽到了他們想聽的話,同時又不再教導我們,那是我們有權從他們那裡得到的教誨。

還有比這更加古怪的事情。一位年輕人幾年來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他們:「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因為我們什麼都不想。我們是有史以來最讓人迷惑的年輕一代。我們之所以看上去比其他幾代人更加充滿希望,那是因為這些希望都是神童般的謊言。從來就沒有這麼多天才,正如人們再三重申的那樣,某些風格的美雅是可以學會的,因為一個鮮有天賦的記者可以在幾年之中通曉他的職業,就像一個高級妓女熟悉她的職業那樣。你們無法成為這樣的妓女,因為你們已經太老了。你們還會被其他人長期地蒙騙下去嗎?」他也許會為此給出幾條理由。責任感空前地淡薄,對傳統的蔑視前所未有的徹底。聰明的年輕人不關心倫理生活,他們不工作,只閱讀現代短篇小說,誇誇其談地討論蒙戴斯或莫雷阿76,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就像從前的小學生那樣膚淺,這層傳統的金玉再也不蒙騙不了任何人。現代文學的好學生潮流還能持續更久嗎?那將是莫大的不幸……

於勒·勒納爾77

他令人欽佩是因為他從不設法推托,在這一點上,他與幾乎所有無法深入自身感覺的人截然相反,與其堅持和發掘內在的那種東西,他們躲躲閃閃,不再堅持,不能進一步深入自身的感覺,挫折接踵而至,結果是涵蓋了一大片,他們認為這無論如何好過懂得如何深入重點。他在深入把握隱藏在感覺中的真實。全部真實?不!在最終達到某種深度和進入重點之後,他也有自己的小小推托之詞,更加確切地說,那是他用兩種不同的金屬鑄造的一首小詩,它只包含一部分真實。而這兩種其他的東西並不是所有的真實,當他感到真實缺失的時候,他仍然奮不顧身地運用它們來成全他的作品和保存真實,因為沒有這種合金,真實就會微不足道,這兩種東西就是詼諧滑稽的矯揉造作。(珍珠雞:「它渴望受傷是因為它的雞胸。它在地上打滾就像駝背。」母雞:「它從來不下金蛋,等等。」蝴蝶:「這張對折的情書在尋找鮮花的地址。」)

請注意,這裡的詼諧滑稽,即延續的形象(如上面提到的「珍珠雞」)幾乎總是矯揉造作的。這裡的矯揉造作有時卻是真實。因此,蝴蝶「尋找鮮花的地址」就不僅是矯揉造作,這就是說,在沒有真實可以延續的時候,不妨延續雙關妙語的形象,祭出一個只與詞語表面形象有關的結尾。然而,蝴蝶「尋找鮮花的地址」確有其真實的一面,因為蝴蝶在前往每朵鮮花尋尋覓覓的時候有可能會弄錯地址,走錯人家。《追逐形象的獵人》78非常差勁(弱爆了)。

藝術家剪影79

那是一種類型。這位先生養成的種種風雅習慣使得他必須經常去劇場,他必須要有在劇場被人看見的幻覺,滑稽的是,他在自己的文章上署名「監察先生」或者「當班執勤的消防隊員」,充當起擦亮人們眼睛或兜售節目的角色。這個人往往是青年人。他尤其熱衷於撰寫女演員剪影。他奉承漂亮的女演員,試圖攆走那些沒有天分的女演員,好讓漂亮的女演員上場,他出賣自己的獨立人格以博取她們的歡心。對於初登舞台的新人,他會用慈父般的語調。他會列舉、比較、讚揚他讚賞的藝術家扮演的不同角色。「時而殘忍猶如尼祿,時而憂鬱猶如封塔西奧,時而衝動猶如呂意·布拉斯,等等,」他還會借鑒其他藝術的術語進行比較。有時借鑒音樂術語:「沃爾姆斯先生演不好這個角色,他的嗓音就明白地寫在那裡。」他更多借鑒雕塑術語。雕塑為他提供了「古代」淺浮雕,「佛洛倫薩青銅像」,「精美的塔納格拉小塑像」。他借鑒繪畫語言來稱讚薩拉·伯恩哈特80的金語「融匯色彩差異」,為的是從穆內—絮利81身上看見「一個從自己的畫框中走下來」,「走在我們中間的提香」。

大藝術家從來不會有連續兩天相同的時候。這樣挺好,因為沒有規律就是天才的標誌之一。某一天,薩拉·伯恩哈特「顯然在試圖超越自己」。第二天,她又「低於自己的水平」,「沒有表現出她的能力」。某些人「正在進步」,而另一些人則「誤入歧途」。就連大藝術家也難以倖免這樣的忠告。有時,一篇文章的標題就是:「有點良心好不好,喜劇先生們。」

當批評家忘記了諸如「沃爾姆斯先生82溜走了」這樣的短語時,他就會可笑地補充說:「正如已故的魯瓦耶—科拉爾所說」或者「請允許我斗膽如此表述」。

如果「來到他筆下的」名字是莫邦先生,他就會加上括號:「你們全被下了毒藥,先生們。」83

我們跟隨他進入藝術家的內心深處。我們由此得知,藝術家Z小姐既是「十分機靈的淘氣包」,同時又是「狡猾的長舌婦」,特律菲耶先生是「業餘時間」的敏感詩人,而迪弗洛先生是「我們時代最勇猛無畏的自行車騎手之一」。84

我們熟悉他的個人生活,因為他有暴露自己的需要,在他看來,他的思想似乎帶有太多的普遍性,於是他就向我們公開自己的習慣。我們知道,首場演出的那天晚上,他是在城裡吃的晚餐,為了準時趕到劇場,他在上咖啡之前就離席而去,而幕布要在很久以後才會拉開。他站在觀眾一邊。

那是付出真金白銀的人

(對一行著名詩句的戲仿),他指責歌舞劇場的行政管理,控告美術學院的院長。他將花費十年的時間出齊他的「剪影」,「他的銅板雕刻」和他的「石印紅粉筆畫」。迪凱納爾先生85將在他的某封信的第一頁上示意他會接受這樣的題贈。目前,他正在設法進入《戲劇藝術雜誌》。

阿爾封斯·都德86,一件「藝術作品」87

身心俱美的藝術家寥寥可數。將藝術家其人當作他們的一部更有個性的作品來欣賞會給我們帶來這種夢幻的樂趣,即人們所謂的審美樂趣。藝術家的肖像——無論是出自布拉克蒙88的德·龔古爾先生肖像,或是出自惠斯勒89的德·孟德斯鳩先生肖像——如同其他文人的肖像,並不完全符合每年都在展覽館裡魚貫而過的公眾的街談巷議,這幫人對一位小說家的禿頂與滑稽歌舞劇作者的豐腴同樣好奇。他們中間既有畫家,也有批評家,他們的相貌特徵取決於他們的思想,正如他們的作品取決於他們的個性。

關於藝術家都德先生其人,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

今天我只想談談都德先生這件藝術作品。

那是一件絕無僅有的藝術作品,因為在其他所有的人身上,熾熱的感情和強烈的表情確實破壞了線條造型的純淨,正如一塊熔化的紀念章上變得模糊的頭像。在都德先生的臉上,劇烈的痛苦並沒有損壞至臻完善的美。前額上一分為二的發綹猶如兩隻強健而又輕盈的翅膀,他的額頭上閃爍的豈止是一個殉道者的榮耀。那是一位天神或一個國王的榮耀。王家風範的魅力,揮灑自如的君王模樣和姿態,顯而易見的尊貴是附庸風雅之輩的想像和為門房而作的小說所不能企及的。這種榮耀既沒有美那麼具體,也不如高貴的思想和個性那麼精神,它就像高貴的習慣,換句話說,這種無意識的高貴轉變為身體與面部的優美線條,遒勁簡練的動作,那是化身為血肉之軀的高貴。附庸風雅之輩的謬誤在於他們僅僅從榮耀難得現身的王冠上尋找榮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阿爾封斯·都德先生就是一個面容堅毅敏銳猶如撒拉遜城防鐵器的國王,一個摩爾國王。我也知道怎樣從一個國王和一個覬覦王位者身上,從凡·戴克畫筆下的查理一世國王和穆內—絮利扮演的哈姆萊特王子身上分辨出一種貨真價實的王家美雅。

我之所以允許自己暫時把都德先生看做一道風景,是為了能夠在當下彰顯他讓人勵志的偉大。第一次面對都德先生90的時候,我幾乎不敢抬眼看他。我知道在過去的十年中,他一直忍受著劇烈的痛苦,一天數次注射嗎啡,剛剛躺下就疼痛難熬,每天晚上都要吞下一瓶氯醛才能入睡。我無法理解他怎麼還能繼續創作。尤其當我回想起自己的病痛曾經讓我對其他人,對生活,對我不幸的肉體以外的一切無動於衷,我的思緒執迷不悟地圍繞著這一切盤旋,就像一個躺在床上,腦袋衝著牆壁的病人,而相對他的病痛來說,我如此輕微的病痛無疑會被他當作一劑解藥來品嚐91。我簡直無法理解他是怎樣日復一日地抵禦這些痛苦打擊的,在他看來,我的視覺倒更像是一種拖累,我的健康身體是一種恥辱,就連我的存在本身都是一種煩惱。於是,我看到了這種可以讓我們臉紅的崇高,我們大家都是懦夫,確切地說,那個人的話92讓我們意識到我們不是病人和奴隸,而是神靈和國王,讓風濕病患者或癱瘓的我們站立起來,讓我們平靜安寧或狂熱焦躁,讓自私的我們把自己交付給其他人,賦予完全淪落為肉體快樂與痛苦的奴隸的我們以思想:我看見了這個美麗的病人,病痛讓他更加美麗,走近這位詩人,病痛也會變成詩,正如被火燒紅的鋼鐵,他超脫了自己,把一切全部交給了我們93,為我的未來和其他朋友的未來操心,他朝我們微笑,讚美幸福、愛情和生活,這些東西他比我們之中的許多人更會享用,他繼續思考、構思、口述、寫作,像年輕人那樣對真、美、勇氣充滿激情,他不斷地向我們述說,更有勇氣傾聽我們的述說。在一次討論中,他離開了片刻,從門口扔過來幾句火熱滾燙的話。回來的時候,他再次帶著同樣的熱情繼續煽風點火。我知道他再次發作的疼痛是如此的劇烈,為了不露聲色,他出去注射了嗎啡。他的前額閃動著滴滴汗珠。他彷彿剛剛結束了一場搏鬥,正在享受勝利的寧靜。正如維克多·雨果優美的詩句形容的那樣,在這個美麗的前額上,從他仍然閃爍著青春「火焰」,已經變得「光明」的眼睛裡,我看見了光明、思想、太陽神與背信棄義的暗夜幽靈在進行搏鬥。獲勝的太陽神緩慢地將後者推進黑暗的王國。在過去的一年中,都德先生的健康有所好轉。在經歷了一次旅行94,最後一次有可能讓他付出生命代價的英勇壯舉之後,生命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肉體不再有任何希望。然而,所有的一切力量在一八九七年戰爭期間的敵人面前,在這場無聲無息的戰鬥中,在這場坐著或躺著抗擊敵人的可怕戰鬥中百倍增長,那是他重新創造希望和生活的靈魂。

「都德先生的健康有所好轉,」這句話聽上去讓人不寒而慄,就好像喚起了我們對前世的神秘回憶,它讓靈魂無所不能的光輝法則凌駕於物質需要的鐵打法則之上。正因為如此,我才經常去貝爾夏斯街95,到都德先生這部精美而又崇高的藝術作品身旁朝聖,我認為經常去那裡會給每個人帶來歡樂和精神享受,大自然用一種比我們的語言更有表現力和更加生動的語言,通過比我們的風格更加透明,比我們的思想更加深邃的眼珠,比我們的形象色彩更純淨的皮膚,通過被痛苦揉皺又被毅力撫平的肌肉的生硬語彙,用痛苦、美、意志和無所不能的精神所蘊含的全部意義讓我們興奮陶醉。

訣別96

昨天的整個白天和今天早晨,都德的朋友們來到現在鋪滿了鮮花的床前向他道別,在遭受了這麼多年殉道般的磨難之後,可以說,他是第一次在床上安息。所有的人都來了:從名聲顯赫的阿納托爾·法朗士到最微不足道的我輩;他的對手如左拉和德律蒙97;像德律蒙那樣有段時間疏遠過他、現在又要求死神略施小計、永遠忘記短暫的意見分歧的人;稱他為大師、剛剛從他沉默不語,無言之中仍然雄辯的嘴裡請教最後一個忠告的人。他是一個崇高的楷模,就像巴雷斯98以及剛才含淚親吻去世的朋友前額的埃爾維厄99。

此時此刻,拉·岡達拉100將這些如此優美的不朽線條固定在一幅美妙的畫稿上。最後一次端詳阿爾封斯·都德,每個人都驚訝地發現,這是第一次看見他沒有痛苦。

所有的人都感到失望沮喪,包括這個由他的無與倫比的妻子、比他的作品更令他驕傲的兒子們組成的神聖家庭。

看見這個偉人的一隻虔誠的手將一隻銀十字架緊貼在胸前,我們不禁熱淚盈眶,在生命的最後那些年中,他被釘在了十字架上。看見他胸前的這個銀十字架還不及他迄今為止一直背負的十字架沉重,看見他胸前的這個與他相似、像他那樣深受苦難的天主象徵,我們不禁熱淚盈眶。

羅貝爾·德·弗萊爾101

在近幾年來初涉文壇的所有年輕人102之中,也許只有羅貝爾·德·弗萊爾無須這樣捫心自問:「也許我只會一事無成。也許我會為了一個影子放走我的獵物。我的寫作生涯——遭到了所有的其他文人,而且是資深行家的否定——尤其表明我對其餘的所有一切都缺乏使命感,完全缺乏在生活中成功所必備的各種素質。也許我就是居斯塔夫·福樓拜筆下的人物之一,而且還是《情感教育》中的那個弗雷德裡克·莫羅。」也許唯有德·弗萊爾先生不能這樣說他自己,他每天都有所作為,我不僅是認為他每天都有更多的成就,這完全是兩碼事。他在生活中為他的稟賦找到了盡善盡美的施展環境。在我看來,這種格外令人羨慕的環境展現出他身上的一種格外美妙和卓爾不群的能力,我是說相對那些一流的人物而言,他身上體現出來的稟賦多種多樣,幾乎可以說是包羅萬象。您想,德·弗萊爾先生幾乎從各個角落去挖掘掩埋在生活深處的現實。他多樣化的思想使他能夠得心應手地應付無數不同的方面。據我所知,他在二十歲的時候,即使還是一個從寫詩中學習寫詩的詩人,也已經能夠深刻地領悟如像馬拉美的詩句和巴雷斯的句式,撰寫精美的小說,從各種傳奇和實事中發掘其中蘊含的理念和詩意;在這一時期,他經歷了從巴黎到耶路撒冷的海上旅程,帶回來這本不僅讓文人喜愛、而且還引起學者關注、受到法蘭西學院嘉獎的遊記103。他從來沒有錯過生活的一點一滴。他變得更有學問,著手整理我們大家做夢都想一睹為快卻又無法接觸的真跡手稿集冊,他為好幾家報刊撰寫文學和戲劇評論。他對現在與過去同樣狂熱。劇院裡的大戲或咖啡館的歌舞雜耍表演給觀眾帶來的各種狂熱——唯恐被生活欺騙的年邁學者在他們的晚年有時會後悔自己沒有領略過這些離奇古怪的狂熱——這位年輕的聖賢也會為之瘋狂一個小時,然後他就對此進行思考。如果您以為這就是全部,那您就大錯而特錯了。偉大的博物學家約翰·盧博克爵士104的崇拜者得知前者跟從事棘手的商業企劃的盧博克總經理是同一個人時喜出望外,您感受到的就是同樣的驚喜。當您得知這個飽學之士,這個詩人,這個小說家,這個政論家就是自從執掌埃斯科裡埃俱樂部105之後,將之變為劇場的年輕導演時,您也會喜出望外,他有博學多識的學者品位和不可思議的威望,格拉尼埃、梅耶、德·馬克斯106那樣的藝術家曾經在那裡扮演作家,比如……所有那個時代最傑出的作家的角色——如果您去洛澤爾107,如果您知道每個農夫掛在嘴邊的就是這個年輕人的名字,這個年輕人過著自己的生活,為了能夠參與在別處鮮為人知的司法和慈善活動而大傷腦筋,他將自己的行政區域變成芬乃倫式的行省,當您得知這個羅貝爾·德·弗萊爾始終就是當地人真心實意地想要將他推選為議員的那個人時,您又會怎麼說?這還沒完,不過對於今天來說,這就足夠了。讓我們一起來欣賞這個人吧,他告訴您天才與成功,藝術與生活,生活與天才帶來的享受,高尚的道德與人民的認可是可以調和的。

由此看來,在我們所有的人中間,似乎唯有他在研究唯一重要的東西,改變我們周圍的生活,讓生活變成美的殿堂和司法的避風港,而不是愚蠢的堡壘和凶神惡煞的虎狼窩。這又是為什麼?因為他所具備的稟賦是那些有才能、熟悉司法條律和希望法治的人108(後者並不始終如一,而他卻始終如一)從來不具備的。毫無疑問,人們還可以列舉其他的偉大學者,然而,您真的相信這些大學者能夠賦予一位作者以才能,按照自己的情趣領導一個劇院,只能對一位女演員說話嗎?他們也許優雅可愛卻又無能為力。毫無疑問,我們的行省中不乏其他心懷慈悲的仁人志士。話說回來,向人民喊話,受人民愛戴,讓人民信任,隨心所欲地引導人民的難道不也是這批人嗎?毫無疑問,也有其他過分講究的藝術家品嚐過波德萊爾主義從精神世界中發掘出來的那些最精美微妙的肉體快感。然而,這些人既不具備淵博的學識,通常也沒有良好的文學素養,幾乎從來不關心在社會中將司法理念付諸實施,他們定然永遠無法確保這些理念成為現實。羅貝爾·德·弗萊爾尤其如此。假如我對他的形形色色的理念感到恐懼,假如我對這一切恆久而牢固的基礎究竟何在產生疑問,我就會再度拜訪最熟悉他的人,即見證了他的偉大個性的農民,在他們看來,他與那個在巴黎功成名就之後的羅貝爾·德·弗萊爾始終是同一個人,歸根結底,那才是衡量他的價值的真正準則。

詩的創作109

詩人的生活中會有一些小小的事件,正如在其他人的生活中那樣。他去鄉村,他去旅行。然而,他度過一個夏季的那個城鎮與日期一起,出現在一部作品最後一頁的下方,我們由此得知,他與其他人分享的生活對他來說具有截然不同的用途,有時,如果出現在註明寫作地點與時間的卷末的這個城鎮恰恰就是小說中的那個城鎮,我們就會覺得整部小說是某種基於現實的大幅度延伸,我們知道詩人眼裡的現實與其他人眼裡的現實截然不同,那裡面包含著詩人苦苦追求卻又很難呈現的某種珍寶。

由於某種神奇的緣故,從所有的一切當中輕易發現隱藏其中的某種珍寶,這樣的精神狀態十分罕見。由此可見,人們可以通過閱讀、美酒、愛情、旅行、重返熟悉的地方來推斷和努力再現天才:中途輟筆,重拾寫作,三番五次重起爐灶,有時直至六十歲以後才完成作品,比如歌德的《浮士德》;有時是尚未完成的作品被天才束之高閣,直到最後臨終時刻才恍然大悟,就像堂·吉訶德,曾經在一部巨著上花費了十年心血的馬拉美讓他的女兒燒掉他的手稿;失眠,疑慮,求助於大師的榜樣、拙劣的作品,躲避在不需要天才的各種東西之中,從德雷福斯事件中尋找各種借口,家務瑣事,毫無靈感的騷動激情,文學批評,評注在理性上看似正確、卻又缺乏刺激的東西,而這種刺激就是精彩之物的唯一標誌,我們以此分辨來到我們面前的精彩之物。就這樣,不懈的努力最終讓我們的美學關注直深入到思想的無意識領域之中,為此,我們仍然在睡眠中尋找我們看到的風景美,我們試圖美化我們的夢中囈語,歌德臨終之際就在譫妄中述說他幻覺中的色彩。

小說家的能力110

我們都像奴隸面對皇帝那樣面對小說家:只消一句話,他就能將我們赦免。由於他的緣故,我們拋開自己先前的環境去熟悉將軍、紡織工、女歌唱家、鄉村紳士所處的環境,去熟悉鄉村生活、遊戲、打獵、恨愛情仇、戎馬生涯。由於他的緣故,我們變成了拿破侖、薩沃納羅拉111、農夫,還有更多——我們也許永遠無法瞭解的存在——而我們只能是我們自己。小說家讓群眾、孤獨年邁的教士、雕塑家、孩童、馬匹、我們的靈魂開口說話。由於他的緣故,我們成為不斷夢想各種生活方式的名副其實的海神普羅透斯。我們在交換彼此身份的同時感覺到,對於我們變得如此靈活、如此強大的存在來說,這些生活方式只是一種遊戲,一個哀傷或喜悅的面具,而且是一個毫無真實可言的面具。我們的厄運或幸運暫時停止對我們施行專制暴政,我們玩味自己的厄運或幸運和他人的厄運或幸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合攏一本甚至是令人悲傷的優秀小說時,我們仍然感到如此幸福的原因。

這個星期是……112

這個星期是復活節,每個人都決定盡快趕往鄉村,就好像急著去看一出心愛的歌劇,迫不及待地投身於甜美溫馨的音樂氛圍之中那樣。更何況那裡的景象又特別的美妙,必須抓緊時間充分享受。因為櫻桃樹、蘋果樹和梨樹身披雪白或粉紅的輕薄裙紗流光溢彩的盛況只能維持幾天的功夫。櫻桃樹的旁邊綻放著柔弱的丁香花,丁香每年的花期可以持續好幾個星期,面對這宛若仙境的美景,丁香花含著微笑躲閃一旁,就像那些時常欣賞另一位女子的女人——不勝嬌羞的丁香花依然在那裡姿態優雅地低垂著它們的紫色或天鵝般雪白的頭顱。儘管丁香花的美顯然不那麼耀眼,可您也許喜愛丁香的美甚於櫻桃樹,您會發現丁香花的芬芳中有著一種獨特的魅力。老栗樹的每一層都佈滿了樹葉,這些春天歡快的客人久久地享受著美好的季節,一些樹葉比九月天的可怕大風摧殘之下的其他樹葉更加經久,衰敗的樹葉兀立在凋零的樹枝上傲迎秋季的惡劣氣候,努力地延長著自己的逗留時間。白天,太陽在沉寂的空中煎熬,彼此緊挨著的樹葉一連幾個小時靜止不動地安然休憩。在微風徐徐吹來的其他時候,樹葉懸掛在不知疲倦的柔軟樹枝上,被樹枝從地面上高高撐起,彎曲自如地與擦身而過的氣流嬉戲,每片樹葉都緊跟著另一片樹隨波逐流,整串的樹葉似乎在賞心悅目的一致首肯中搖曳。寄居在樹葉間的飛鳥就好像一個毫無拘束的客人,可以隨意地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散步,直到寂靜的大樹裡面的一切全部沉沉睡去才返回家園,人們只能聽見一片樹葉翻捲時掠過的輕微震顫,抑或做夢的樹枝的含混囈語和神秘騷動,路過的風的聲音沒有將它們驚醒。自由自在地棲息在樹上的禽鳥是何等的嬌媚可愛。歡快輕柔的飛鳥敏捷靈巧地與樹葉嬉戲卻又不傷害它們,宛如一個調皮淘氣而又天資聰穎的大哥之於欽佩他的小妹。在這些漫長的白晝,禽鳥用它旺盛的精力為這些被囚禁的漂亮樹葉有點單調的寂靜帶來歡娛。鳴禽啼囀,所有的樹葉都在聆聽它的歌聲。它不時地與另一棵樹上的另一隻鳥兒對談,就這樣從一棵樹談到另一棵樹,而身份高貴的樹葉是不會從旁插嘴的。樹葉仍然彼此緊挨著沉默不語,時而輕柔地晃動著以保持平衡。沒有樹葉的樹木死氣沉沉,猶如百葉窗緊閉的空房子。現在,透過打開的窗戶,人們可以看見,勃勃生機重又回到了這幢房屋。就好像五百片樹葉剎那間在這棵再次迎來居民的樹上搭建起它們美妙的綠色帳篷。現在,暴風雨可以來了。人們感覺到青春、生命,明天即將在一個嶄新的太陽底下閃耀光芒的生命就在這裡。天空中雲遮霧罩,下雨了。然而,樹木卻沒有收起它蔚為壯觀的綠葉,在雨天沒有光照的晦暗氣氛中,樹葉也許會顯得更加翠綠,一直綠到樹葉的邊緣,彷彿從裡面迸發出一種光芒,一種生命,一個它們身上藏匿的夏季,對這濃艷而又勻稱的翠綠感覺靈敏的樹木讓雨開懷大笑,信誓旦旦地許下諾言,待烏雲散去之後,太陽再現藍天,陽光灑滿路徑,圍繞著陰影的散步會重新開始。這個灰暗的白天幾乎比金光燦爛和湛藍的白天更加美好,因為有披掛樹葉的樹木給人帶來強烈的快感。鳴禽仍然在繼續啼唱,在這個雨天裡,鳥兒出乎意料而又無傷大雅的歌聲打破了寧靜;猶如陰暗中悄悄散發幽香的花朵,這種香味要比大白天滾燙的太陽逐漸暴曬之下的花香更令人回味。沉浸在幸福之中,茫然的焦慮更是一種享受,憂鬱也比幸福更加令人迷醉。常常有這樣的事,當大雨遲遲不下的時候,鳴禽通常會一分鐘不停地重複著同樣的啼鳴,結果卻像一個人自說自話,不斷地重複著簡短的祈禱那樣令人疲憊;有時,一個沉悶的語句可以讓人感覺到一種迷茫的騷動逼擠下鼓脹的咽喉。在其他人看來,鳴禽的啼叫聲是如此的尖利刺耳,以致讓人懷疑它們是否弄痛了自己。白天仍然炎熱。午飯後只能稍微走一走。如果想要在烈日當空之下喘過氣來,就必須試著去一里之遙,另一個行政區的小樹林。小時候,您永遠無法走到那裡,您對那個地方的人的生活想入非非,他們有時會在星期天來到您的小城鎮,碩大的帽子和頭飾底下流露出陌生的神情,他們生活在充滿清泉和紫羅蘭的小樹林,那是一個您從未見過的必定涼爽的美好地方。走到他們最近的住宅大概要花費兩個多小時。下午動身的時候,天氣已經不那麼炎熱,抵達那裡已是傍晚時分,那個地方顯得愈加美麗,愈加神秘,愈加清新。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我被人領到盧瓦河的源泉旁邊。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小小洗衣池,成千條小魚聚集在裡面,好似一團黑簇簇、微微蠕動的東西圍著人們扔下的最細小的麵包碎屑。洗衣池周圍有一條結實堅硬的小路,泉水和盧瓦河全都不見了蹤影。沿著這條看不見泉水和盧瓦河的小路走上兩里地,盧瓦河的源泉就在那裡匯入伊利耶爾113寬闊優雅的河流之中。我不明白為什麼從這個小小的洗衣池底下前赴後繼地湧現出來的小水滴,就像不斷換水的玻璃魚缸中看到的水珠,居然會是盧瓦河的源泉。然而,盧瓦河與這個小小的洗衣池之間缺乏任何聯繫,水池旁邊任何時候都拉著禁止我觸摸的繩索,這更增加了我對這個地方的神秘感,使之具有某種與自然生活的起源相關聯的不可思議特徵。在我眼裡,從某種同樣抽像、幾乎同樣神聖的意義上來看,這個充滿蝌蚪的水池底端點點滴滴冒出來的泉水就是盧瓦河的源泉,正如某種圖形對羅馬人來說象徵著河流。我隱約地感覺到,絡繹不絕地前來此地浣衣的婦女之所以偏愛選擇這裡甚於其他任何地方,原因在於這裡的泉水既出名又神聖。

詩或神秘的法則114

偵探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繪製平面圖,好色之徒在窺視女人,體面的男人停下腳步察看一幢新建築或一項重要的拆建工程的進展。然而,詩人卻停留在那個體面的男人不屑一顧的任何東西面前,以至於讓人懷疑他是戀人或偵探,他似乎對這棵樹打量了很久,他也確實在打量這棵樹。他停留在這棵樹面前,充耳不聞外界的嘈雜聲音,再次重溫他剛才的感受,在這個公園的中央,草坪上孤零零的這棵樹出現在他的面前,樹枝末梢上的一簇簇白花就像解凍之後留下的無數小雪球。他停留在這棵樹面前,他要尋求的那種東西無疑已經超越了這棵樹本身,因為他再也體會不到他先前的感受,繼而他又突然間再次重新感受到先前的感受卻又無法將之進一步深化。大教堂裡的一位遊客在血紅色的尖形玻璃前面駐足欣賞似乎合乎情理,藝術家在彩繪玻璃窗的木質分枝或狹小空隙之間安裝了成千上萬塊這樣的玻璃,他將這些血紅色的尖形玻璃按照絕妙的對稱法鑲嵌在牆上。然而,詩人在這棵樹面前停留一個小時並不合乎情理,他在打量這個叫做重瓣櫻桃樹的物種,他想知道這個物種無意識而又明確的建築意圖在春天來臨之際是怎樣安排這無數凹凸有致的小雪球的,尚未凋謝的花朵在黑暗中從這棵樹無以計數的枝杈間散發出淡淡的幽香。

詩人在審視這棵重瓣櫻桃樹的同時似乎也在審視自己,他自己身上的某種東西有時掩蓋了他從中看見的東西,他不得不等待片刻,就好像一個過路的行人暫時遮住了重瓣櫻桃樹讓他不得不等待那樣。詩人傾心的也許就是丁香花從每個淡紫色的塔尖散發出來的源源不斷的清香;他剛才暫時後退是為了更好地感受這種清香。他再次聞到了這種香味,丁香花始終默默地帶給他同樣的芬芳。他盯著看居斯塔夫·莫羅115的《年輕人與死神》是白費功夫,那個年輕人既不會對他說一句話,也不會變換一種新的表情。在這些東西面前,他就像那個不斷地反覆閱讀課本、卻又找不到人們向他提問的答案的大學生。他可以不斷地反覆閱讀課本,可他眼皮底下的課本還是老樣子。他不應該指望從課本中找到結論。當他打量一棵樹的時候,行人卻停下腳步打量一輛華麗的馬車及其隨從或珠寶商的陳列櫥窗。一旦詩人從他自身的神秘法則中感受到所有事物的美,他就會興高采烈地去體驗這種美,立即讓我們發現這種美的嫵媚可愛,用一小部分神秘法則向我們展示這種美,那是通達神秘法則的一小部分,他即將描繪的一小部分,他拜倒在這些神秘法則腳下並且正面描繪這些神秘法則,詩人興高采烈地體驗並且讓人領略所有事物的美,無論是一隻玻璃水杯還是一些鑽石,無論是一些鑽石還是一隻玻璃水杯,無論是一片田野還是一尊雕像,無論是一尊雕像還是一片田野。人們從夏爾丹的繪畫中看到的不僅是布爾喬亞的一頓家常便飯的那種美,人們還可以想像詩能夠存在於粗茶淡飯之中,於是人們在看到首飾的時候便掉轉眼睛。然而,在讀過《印度王公的鑽石》116或看見居斯塔夫·莫羅的繪畫之後,人們又把鑽石和寶石當作同樣美的東西來追求,看見居斯塔夫·莫羅的繪畫之後,人們以為這些東西只有在它們的自然狀態中才能顯示出美,正如田野中的鮮花和生龍活虎的動物,人們蔑視一切種類的藝術品,將藝術品留給毫無想像的富人。在看見居斯塔夫·莫羅的繪畫之後,人們開始愛好奢侈豪華的衣飾,愛好那些遠離其自然美雅、被當作象徵看待的東西,烏龜被寫進抒情詩,前額上緊束著的鮮花被當作死亡的象徵,人們以為一尊雕像會糟蹋一片田野,因為人們希望沉浸在真正的田野之中。人們感受和嚮往藝術天地的美,那裡的懸崖峭壁上聳立著一尊尊雕像(正如莫羅的《薩福》中那樣),喜歡將各種經過詩人思想加工的東西當作理性的形式來欣賞,這些東西在詩人的獨自安排下接二連三地出現,從圍繞雕像的鮮花到雕像,從雕像到路過雕像的女神,從烏龜到抒情詩,而女人胸衣上的鮮花幾乎等於是首飾和衣料。

詩人的思想充分體現了這些神秘法則,當這些表現日漸明顯強烈,嚴重脫離他的思想基礎時,它們就會渴望離他而去,因為能夠經久不衰的所有一切都渴望離開脆弱枯朽,今天晚上就會腐爛或者再也不能讓它們重見天日的所有一切。因此,每當人類感覺到自己足夠強壯並且還有一條出路的時候,人類時刻都想躲在囊括了人類全部內容的一個完整的精子裡面,避免成為也許今天晚上就會死去、也許無法完全容納人類的那個人,那個人承載的人類(因為他是淪為俘虜的人類的依靠)也許不再足夠強壯。這就是詩之所在,當詩感覺到自己足夠強壯的時候,渴望逃避也許今天晚上就會死去的這個老朽,在那個人身上(因為他是淪為俘虜的詩的依靠,他會變得病態或心不在焉,成為不太強壯的凡夫俗子,在享受中消費他隨身攜帶、在他自己的某些生存環境中日趨衰敗的這種珍寶,因為他的命運仍然與詩的命運密不可分),詩不會再有這種能夠讓他全面發展的神秘力量,它渴望以作品的形式逃避那個人。在詩如此渴望得到傳播之時,請看詩人是怎麼做的:在擁有可以傾瀉詩的詞語容器之前,他不敢傳播詩。如果他遇到一位摯友,對某種肉體享受聽之任之,詩就會失去自己的神秘力量。詩會由於已經找到少許含糊的話語而幾乎得以脫身,毫無疑問,重複這些話語總有一天會讓他感受到詩的力量,毫無疑問,如果他將詩隱藏在這些話語底下,就像把釣到的一條魚隱藏在草叢底下那樣,他也許就能重新創作詩。當關在一間屋子裡的詩人開始傳播詩的時候,他的思想每時每刻都向他拋出一種有待復活的新形式,一種有待灌裝的羊皮酒袋,多麼令人暈眩的神聖事業!此時此刻,他在用自己的靈魂換取普遍的靈魂。他的身上完成了這種偉大的轉換,如果您走進去,強迫他重新成為他自己,那對他又是怎樣的打擊!您會發現他在那裡神情迷惘,淪為前所未有的騷亂的犧牲品。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您,然後朝您微笑,甚至連一句話都不敢說,他在期待您再次走開。他那遲鈍的思想就像困在海岸上的海蜇,如果沒有潮水湧上來將它捲走,它就會死在那裡。您可以尋找他自我封閉的原因,可您從中根本看不見受到您打擾的那個神情迷惘的犯罪同謀。那又是為什麼?難道受害者在您走進來的時候就消失不見了嗎?原因在於他只在自己身上下功夫:當您找到他的時候,另一個人已經不在那裡了;正如您在尋思海德究竟對傑克爾做了什麼:當您看到傑克爾的時候,海德已經無影無蹤,當您看見海德時,傑克爾已經蹤跡全無117。您始終只能看見一個人。

每當人們不把詩人與神秘的法則聯繫在一起,讓他感覺到貫穿他和所有事物的是同一種生活的時候,他並不感到幸福。然而,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因為每當他用同一種無動於衷的方式尋找某種東西,旨在讓他的個性從內向朝外向轉變的時候,他就不是那個部分的他:那個他能夠與全世界的美溝通,就像在電話間或電報間裡那樣。

直到他不再瞭解他天性中的這份財產,換句話說,在所謂的樂趣不再給他帶來任何東西的那個年齡,他覺得生活非常淒慘。到了後來,他就不再尋找幸福,除非是在他看來確實存在的這些高尚時刻。所以,在利用他曾經有過的每個機會將他對神秘法則的感情形式化之後,他就可以毫無遺憾地死去,就像昆蟲在產下了所有的卵之後從容赴死那樣。讓詩人的身體在我們面前變得通明透亮,讓我們得以窺見他們靈魂的既不是他們的眼睛,也不是他們生活中的事件,而是他們的書,恰恰是來自他們靈魂的那種東西在書中出於一種本能的慾望,希望自己經久不衰,從自身中擺脫出來,在他們的老朽軀殼中苟延殘喘。我們還看到,詩人不屑於寫出他們對這樣或那樣的事物,對這本書或那本書的儘管是如此非凡的觀點,他們懶得記錄親身經歷的奇異場面以及從熟悉的王公那裡聽來的歷史性話語,這些東西本身十分有趣,甚至會讓女管家和廚師的回憶錄令人好奇。然而,對於他們來說,寫作更多是為某種生育能力而保留的專利,一種特殊的慾望向他們發出寫作的邀請,而他們對此根本無法抗拒。其他種類的寫作只會削弱這種生育能力,儘管聽說過關於這樣或那樣藝術作品的那些人會惋惜這些更加光彩照人的東西並非出自他們之手。然而,[這個對象]正是這些作品的精華之所在,其中不乏離奇古怪而又不可理喻的因素:毫無疑問,由此便產生了與他們所依賴的一切種類的再創作休戚相關的慾望,可它並不依賴於表面上更加非同凡響的思辨,但是他們事先知道這些思辨其實並不那麼非同凡響,或者不那麼具有個性,正如人們所說,由此可見,他們對此的思考缺乏這樣的魅力,在寫作的同時,這種樂趣與個人儲存和再創作(與此相對應的是心智上的健康體魄與愛情)息息相關,比如他們喜愛的東西:城鎮裡濃蔭如蓋的公園廣場的清新涼爽,一位智者手中的鑽石閃爍的光焰,改變個性和帶來幸福的酒精含量多少有點高的飲料,不久前新搬來小鎮定居的外鄉男人,沒有人知道他來自何方,可他卻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混得不錯,他從前犯下的罪行仍然留在人們以為已經遺忘的那個同謀的記憶中,這些罪行再次重演,有可能損害您的名聲,賦予曾經消失在所有習慣的變遷和美妙的普遍看法之中的各種悔疚以某種能量。您前去拜訪一個偉人,甚至欣賞他深邃的眼睛,您從中看到的所有東西不會比打量一個戀人的眼睛,甚至聽見他說「她真美」時看到的所有東西更多,您可以想像其中交織著獨特的魅力和各種夢幻,那是他用靈魂中對這個女人綻放的愛編織出來的。

靈感的衰退118

所有體驗過所謂靈感的人都熟悉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那是一個美妙的念頭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唯一標誌,靈感的突然降臨促使我們快馬加鞭地緊隨其後,詞語立即變得透明富有彈性而且彼此互相呼應。對此有過一次體驗的那些人都知道,沒有必要闡述對我們來說是如此準確的每個觀念,在我們看來是如此精巧的每個構思,他們期待激情在我們身上重新燃燒,那是值得稱道、能夠在晚些時候將其他的心靈投入同樣的激情的唯一標誌。可悲的是,在這個激情不再重新煥發青春的時代,我們枉費心機地從每個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念頭中期待這種熱情,重新煥發青春的頭腦彷彿消除了所有的隔閡,我們面前不再有任何障礙和限制,我們的全部本體彷彿是某種有待注入模具的岩漿,被澆鑄成隨心所欲的形狀,屬於我們的一切蕩然無存,不再成為阻礙。因為我們能夠在我們的創作中保留我們的美雅,這種美雅仍然會取悅於我們所愛之人,正如在我們面帶溫柔和優雅的時候,我們的眼神就能讓人指認出來:「那就是他,」也許我們在跟朋友交談時,通常也會帶著技藝高超的熟絡和唯我們獨有的表達方式。我們可以把這些東西保留在我們的創作中。因為作為神秘的造物,賦予一切以唯我們獨有的某種形式,我們具有這樣的稟賦,而且我們無疑保留了這樣的稟賦。眾所周知,像這樣的篇章寫起來毫無激情可言,讓我們身心愉悅的極少數念頭不會萌生出其他的念頭;地球上所有的判官都會對我們說:「這就是你們寫出來的最好作品,」而我們則會憂傷地搖頭,因為當時的那種奇異力量只用了一分鐘的時間就讓我們不可重複地寫出了這一切。毫無疑問,在最後的這首協奏曲中,仍然迴盪著人們喜愛和熟悉的音調,然而,一個念頭再也不會萌生出成千上萬個念頭,而這樣的素材既無價值又極為少見。即便這些讓鼎盛時期的大師陶醉的作品能夠繼續讓其他人陶醉也無濟於事,對於大師來說,這根本算不了什麼。他日益憔悴,每況愈下。

然而,就在這個時期,冬天不再給他留下任何印象,因為在他的眼裡,如今的歲月彼此相似,季節的神秘力量再也沒有讓他邂逅令他激動的任何神秘力量,您瞧,在這個離他很遠的省城中,有兩個軍官也許以為他已經死了,因為沒有人知道究竟,他們在約會,而其他的人在散步。他們坐在鋼琴前面。於是……

波斯人信札及其他:沙龍中的喜劇演員(一)119

貝爾納·德·阿爾古弗

致弗朗索瓦絲·德·布勒伊夫

雷斯·布瓦弗裡斯厄,岩石市場120

我親愛的:

我的愛人,你讓人送來的這些奶油乳酪美味可口。我真心希望你在看見我咬碎奶酪上的草莓時恰到好處地制止我,品嚐鮮紅的草莓無須具備擅長色彩的畫家的經驗和美食家的直觀感知!你一定要知道是什麼讓我嫉妒嗎,這樣做未免有點不太好吧。你說你不會怨恨我,可我心裡十分明白,你會怨恨我的!接著你會說:「這個是誰告訴你的?」可我不能出賣我的那些密探,當然我也不願意這樣做,因為你很清楚我並沒有派人盯你的梢。

街上還有行人路過。這也沒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然而,這有時足以帶來許多痛苦。自從我的姊妹對社交活動的愛好和你生活中的職責把我們倆一個打發到都蘭,另一個派到北方開始,天曉得是出於哪種地理上的需要,要在法國的兩端設下先是連接在一起、共一個河床的兩條河流,我不知道怎麼對你說才好,只有去閱讀《旅行與度假名勝》,這讓我備受打擊!當然了,在這裡收不到《費加羅報》,不過,有《高盧人報》第四頁就足夠了。那是一種憂鬱的讀物。每當我看見對你可能會有誘惑、動身前往安德爾—盧瓦爾省的某個男人的名字時,我就會感到痛心難過!當我讀到這樣的字句:「在都蘭人的記憶中,人們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盡興;節日接踵而至,接連不斷,」看到圖爾納福爾打扮成猴子,德·蒂昂熱小姐化裝成煤氣燈時,我並不為此感到震驚。然而,一些客人的名字——如果您曾經就在晚宴現場——讓我禁不住想哭。最後是傳統的結束:「德·圖爾納福爾伯爵和德·蒂昂熱小姐領銜的終曲舞無比歡快、活力四射,黎明時分,曲終人散,非常高雅的女主人答應,緊接著這個極為風雅的節日之後:明天賽馬,等等。」即便知道那是老生常談我也無可奈何,我對所有這些讓女主人答應緊接著再給我換一種新酷刑的卑鄙客人勃然大怒。

倘使我當時在場的話,我反而會覺得這一切有趣好玩,我會急不可耐地期待我們一起跳舞的翌日早早到來。我恰好遇見剛剛來自那裡的波布瓦(居伊·德·波布爾)。我真想問他有關那裡所有人的情況!其中的一個問題尤其讓我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蒂埃裡是否在那裡?我鼓足勇氣,沒有讓這個問題脫口而出。當然了,假如我親愛的寶貝同意由她自己來解答這個問題的話,我是不會對她橫加阻攔的,也許這對她十分重要。你知道我在求你。我對您的大慈大悲堅信不疑,我好心的夫人。

怎麼!你不知道博納米是誰嗎?木頭腳跟啊!他還是那個聯誼會的副主席。他的木頭假腳給他帶來了社會財富,先是給予他社交界的身份,那是人格個性不可缺少的首要組成因素。你想,如果博納米先生雙腳健全的話,他還要煎熬多少年才能讓自己名列上流社會人士的名單。「我曾經跟某位博納米先生共進晚餐,他是誰?」——「噢!對了,好像是喬治·博納米?」——「噢!我不知道這個金黃頭髮的人是不是叫喬治。」——「也許吧……我也不太清楚。」任何釘子都無法將這個滑頭的落魄流浪漢牢牢地固定在沙灘上,於是,準備迎接他的記憶海岸又重新將他扔進懷疑的潮水和遼闊的未知之中。博納米用不著經歷這第一個階段,他的殘疾猶如士兵的傷痕讓他迅速晉陞。如果有人猶豫片刻:「博納米·雅克?」——「雅克我不認識,可我知道木頭腳跟,不就是有一隻木頭腳的那位先生嗎?」——「噢!對了,正是他,那就是博納米,埃斯庫福拉克·拉托爾納家族的一位了不起的朋友。」

可這還不算完。博納米還是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正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拖拖拉拉的步態就是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看上去像是「天生的」),他行走時輕微的躊躇,他那只風情萬種的木頭腳博得了女人的同情,甚至引起她們的好奇,就像輕微的斜視,佩戴得體的單片眼鏡要比直視的目光和明亮的眼睛更具獨特的美。在一條無可挑剔的長褲底下,有一隻小小的漆皮高幫皮鞋裡裝著一隻木頭腳,看似瀟灑、優雅緩慢的不均衡步態出賣了這個真相,那就叫獨具一格,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一種瑕疵幾乎就是得到寵愛的許諾,人們無從想像無情的緩慢和人為的資源也能贏得寵愛(我毫不忌諱對你提及這種事情,因為我知道你只喜愛天然的東西)。十年前,如果有人對所有附庸風雅的小女人說:「我無法理解一個女人會愛上一個有著一隻木頭腳的男人。」她們會無比輕蔑地回答說:「沒有人像他那樣漂亮瀟灑。」言下之意:「包括雙腳健全的您!……」

然而,一位偉大的女藝術家如果沒有音語調上的缺陷,她的崇拜者還會同樣愛她嗎121?不過博納米在女人中間遇到了對手,他的這些對手腿腳靈便,喜愛漂亮的馬車和僕從的老一套把戲,他們不理解為什麼人們賣掉馬車購買汽車。要知道,他曾經娶過德·圖爾納福爾老公爵的一個侄女!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女人出生於埃坦普,結婚不久就死了,她好像再也不用忍受博納米的魅力了,而那些僅僅看見他深思熟慮的步態的少婦卻花枝招展地在賽馬場上恭候他的到來。可惜啊!這些事情對我們的內心逐漸失去了其獨特的吸引力,總之,在他的妻子看來,這個漂亮瀟灑的美男子並不存在,因為她看見了他的膿瘡,對遲到的恐懼,大清早讓自己返老還童的染髮劑。

你不是抱怨蒼蠅嗎,我們這裡也有許多蒼蠅;可我喜歡聽見房間裡蒼蠅的營營聲,放下窗簾是為了隔熱。

夏季的感受奇妙非凡,因為只有夏天才能給我們帶來這樣的感受。美妙如歌的豈止是紅喉雀在露天的合鳴和夜鶯的啼囀。蒼蠅的營營聲才是夏季的室內樂。聽見這種聲音就足以尋回整個夏天。蒼蠅令人聯想起夏天,它們不僅是對夏季詩意的概括,而且還宣告夏季的來臨。你知道嗎,大熱天躺在床上,蒼蠅在身上漫步,那該有多美。你試試。我希望你會因此回想起至少是美好的某種東西。

貝爾納

原文與抄件相符

馬塞爾·普魯斯特

波斯人信札及其他:沙龍中的喜劇演員(二)122

貝爾納·德·阿爾古弗

致弗朗索瓦絲·德·布勒伊夫

阿姆斯特爾旅館,阿姆斯特丹

我親愛的:

多麼不可思議的一個星期!首先,德·圖爾納福爾夫人看到在聖克洛水邊舉行節慶的預告,她打算帶我們去那裡,你也一定從所有的報紙中聽說了這個消息。順便說一句,在那裡,我認出了我曾經在你堂姐家裡看到的那幅畫像的原型。你還記得那幅畫像嗎?雖然那是於貝爾·羅伯特123一個世紀之前畫的聖克洛大噴泉,可如今看起來仍然非常逼真。我感受到了遠處環繞噴泉的丘陵呈現出來的古老魅力,位於中央的大噴泉在風吹日曬中微微顫動,就像一片巨大的潔白羽毛。我認出了這噴泉,正是它,那何止是在漫長而短暫的生命過程中不斷更新的流水。噴泉絲毫沒有失去它的輕盈和清新,在間歇性的噴射和似水柔情中傲然挺立,搖曳著騷動和呢喃的羽冠,金黃的太陽為它鍍上了一片美麗的雲彩,上升的噴泉每次都會穿越雲層,準確地說,噴泉似乎在這種看似靜止的層層攀緣中將濺落的細小水花迅速地射向水池,就像打漁的沉子,在水池中蕩漾出唯其獨有的漣漪,輕微的水聲加深了隨之而來的寂靜,更加協調的水柱再度噴射的聲音在寂靜中隱約可聞。空中飛濺的小水珠最終無力地重新墜落下來!這一切是多麼的迷人可愛。

繼而我們得知,在安特衛普舉行的凡·戴克畫展即將結束;老圖爾納福爾堅持非去那裡不可,於是我們徑直來到阿姆斯特丹,我就在當地的一個房間裡給你寫信,從這個房間可以看見運河,碩大的海鷗緩慢地扇動著它們的巨大翅膀迅速飛過,彷彿在街道和廣場的角落尋覓、聞嗅和感受大海,把某種海洋的氣息切實地帶給這座城市,它們的本能似乎告訴它們,大海就在底下:海鷗在這裡翱翔,就像在波浪上和海風中那樣,帶著它們不知疲倦的焦慮,它們的力量和它們熟知的元素中所蘊含的那種歡快的醉意,用它們的喊叫來吮吸和致意。

對於一座城市來說,這些鳥類是多麼美妙,它們是翱翔著的紋章!不過,我想說的是你和你的信,我從你的信中發現,我的寶貝真是博學多識,竟然會從十八世紀引經據典,這讓我感到非常驕傲。你教我去愛,我通過你瞭解的那些東西,我們從彼此相愛中得到的所有這些饋贈,對我來說就像閃爍著往日溫馨的輝光,佩戴起來美妙無比的首飾那樣彌足珍貴。天哪!在這個被我瘋狂地稱為我的弗朗索瓦絲的女人身上竟然有這麼多近在我眼前卻又不為我所知和我無法控制的東西,可我更喜歡親自從你身上發現的這些東西,在疲憊和猜疑的時候,它們就像是對不復存在的愛情的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抵押。

你還記得那天你背誦我教給你的詩句的情形嗎?我從來沒有像當時那樣愛你。請聽來自勒蒙多爾的這封信,它像不像你的信和你在奧弗涅、勒蒙多爾和魯瓦耶的客棧所說的那些話:「大家都這樣跟我打招呼:夫人身體有恙嗎?這樣的話使讓我不勝其煩,儘管我對此信以為真。水邊人山人海,這讓我十分沮喪。一大群飢餓的跳蚤將我的眠床變成了地獄。[……]我想看一看散步的地方。人們給我指出十幾步遠的一個令人討厭的地方。我回來時比我出去時更加憂傷。我趁著有人動身離開的機會提升了住房的檔次,來到一個至少在勒蒙多爾還算過得去的可以烤火的房間,面對供人飲用的噴泉。」「趁著有人離開的機會!」「有人動身離開!」您還不知道吧,弗朗索瓦絲,我們入住的客棧的看門人對我們說話時用的就是這個字眼:「這個星期有許多人要動身離開。」

這封來自勒蒙多爾的信寫於一八三年八月。看門人沒有想到他竟然使用了德·博蒙夫人的措辭。因為這是後者在寫給儒貝爾的信中的措辭。是的,就是她,「赫庫蘭尼姆古城殘破的輪廓無聲無息地在空氣中流淌。124」那個波利娜·德·蒙莫琳125酷似我的寶貝,正因為如此,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叫你波利娜,因為我不敢用弗朗索瓦絲稱呼你。那是她的名字而不是你的名字。對於我來說,仍然用這個名字稱呼你,觸摸你的翻版,這就等於走完了一半的路程。更何況她從前說「動身離開」並不是為了讓你驚奇,正如人們今天所說的那樣。

因為我的小女生知道,一切都很少改變,她比一個老學究更熟悉亞里士多德的篇章,為了證明男人不能同時體驗不同類型的樂趣,他列舉了這個例子:「當戲文拙劣、興趣銳減的時候,人們開始在包廂裡吃糖。」我知道德·博蒙夫人在其他地方還有一個房間,可惡的小說家X就居住在那裡。正如城堡導遊所說:「這是瑪麗·斯圖亞特下跪的地方,這也是我現在存放掃帚的地方。」你向我講述的奧弗涅小說十分優美。一八三年在勒蒙多爾客棧出品的小說《阿達拉》126比如今的小說更有價值。德·博蒙夫人尋求延年益壽是為了將自己的生命獻給夏多布里昂。兩年前,她在薩維尼租下一幢房子,好讓他在那裡安心地完成《基督教真諦》。夏多布里昂已經開始欺騙她,讓謝納多萊寫信告訴德·博蒙夫人,說他沒有離開阿維尼翁,而當時他卻在布列塔尼的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身邊,他已經有十年沒有跟她見面了。

然而,人們卻讓她明白了這一點,從他寫的書來看,他現在是一個非常虔誠的基督教作家,他不至於在生活中藐視一樁像婚姻那樣的聖事。德·博蒙夫人離開勒蒙多爾前往羅馬尋找成為外交界巨大醜聞的那個人,在她壽終正寢之後,有一天,那個人居然膽敢聲稱,他在認識雷卡米埃夫人之前沒有體驗過真正的戀情。多麼無聊!我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你,如果我不就此打住的話,這封信就無法發出。明天我會寫信告訴你有關德·蒂昂熱先生以及其他許多事情。後天我將回到布瓦斯費裡茲尤。結果是一場瘋狂。你可以想像拉佩納暴跳如雷是因為沒有預先得知那是一個陰謀,或至少是一個所謂的陰謀。他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並且在那裡與顯貴攀上關係。

王公們應該敲打那些附庸風雅的人,而不是向他們的同黨請教。人們可以為陰謀出力,正如人們為慈善拍賣出力。在許多人看來,改變政府的形式無關緊要,除非這樣做能夠讓他們得到打獵的邀請。他們對回到君主政體嗤之以鼻。你真的以為他們會對在你家裡重新興建大教堂感興趣嗎?他們希望應邀參加你的盛會,為陰謀出力就像為拍賣出力,人們在慈善拍賣中更關心女施主的素質而不是拍賣的收益。如果你見到親王,請代為致意。

你的貝爾納

原文與抄件相符

馬塞爾·普魯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