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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壇初步

諷刺與法國精神1

根據定義來看,法國精神的本質就是經院刻板、輕佻膚淺、嘲諷辛辣,一部法國諷刺史幾乎涵蓋了法國精神的全部歷史。讓我們來看一看我們種族的天才究竟是什麼,在編寫教材或發表演講的人眼裡,那是一種輕佻膚淺的觀察和妙趣橫生的嘲諷天才,我們不妨研究一下,為什麼諷刺始終體現了這種冷嘲熱諷的天才,至少是隨著環境的變化而不是這種天才本身去改變其實踐和表達方式。如此這般地研究諷刺史的方法並非誤入歧途;因為如果說法國精神是諷刺甚至矯情之外的其他東西,那麼無論居斯塔夫·拉魯梅2先生最近對此怎麼說,這種精神必定存在於法國天才之中;如果說這種精神甚至還會以其他的無數面目出現,那麼這種精神定然是其中的面目之一。這種精神甚至在法國天才中佔有很大的比重,賦予它如此重要性的經院式刻板定義之所以變得庸俗,大抵有其真實的一面。更何況這種諷刺精神幾乎從一開始便出現在我們的文學之中,至少是出現在擺脫了對拉丁文學的模仿的名副其實的法國文學之中,如今,在精巧頹廢以及於勒·勒梅特爾3所謂的「野蠻矯情」4的精緻空洞的文學中,諷刺精神在小說、詩歌和報刊中仍然十分活躍。法國諷刺精神的這種持久頑強甚至讓整部法國諷刺史變得十分冗長。然而,我們不僅能夠十分迅速地勾勒出法國諷刺史的大致線條,而且還能概括出法國諷刺史在數個非常古怪的時期的特徵。

首先撇開需要花費很長時間進行研究的當代和中世紀這兩個十分引人注目的時期。先說當代,我們對當代人的過分熱衷和熟悉使得我們給予他們比古人更多的篇幅,而他們之中只有少數幾位大師能夠經得起時間的考驗。雅克·諾爾曼先生的《坦率的麻雀》5,甚至迪奧尼·奧爾迪內爾先生的《白食》,像這樣的作品顯然無法躋身於《格蘭戈爾》6簡明扼要的概述之中,他也許會在概述中略微提到他們。姑且不說我們與當代人朝夕相處的這種親密無間會妨礙我們在研究中將無數真正的文學之友摒棄在外,我們在頹廢時代煞費苦心地做出艱難的選擇。首先,極度嫻熟的表達手法是如此的相同,以致我們對詩人產生了幻覺;說實話,高蹈派7甚或象徵派中最微不足道的詩人吟誦8的十四行都比偉大的高乃依更加美妙。繼而是早已存在、經過更新甚至剽竊抄襲的無窮無盡的思想,「訓練有素的寫作」氾濫成災,合理的篩選幾乎成為不可能。中世紀的情況則有所不同;事情也許比較容易,即便經過時間修剪的森林仍然茂密雜亂,我們還能採摘鮮花和果實滿載而歸。然而,這一時期實在太長;更何況從雷尼耶到吉爾貝9,還要經歷相當長的一段路程才能用沿途的觀察來刻畫法國諷刺的特徵。

中世紀諷刺的非凡之處在於它集倫理性、社會性和政治性於一身,尤其是作者被置放於這樣一種特定的情景之中,其作品並非出自一位顯貴、平民或教士之手,而是來自一個游離於社會的特殊人物,一個行吟詩人或一個「傻瓜」。總而言之(至少看上去像是出自我們通常閱讀的某些文摘),作為生活在中世紀的文人,這個人物為我們的某個批評家提供了許多嬉笑怒罵的題材。然而,這個文人與十七世紀的沙龍「作家」(正如克裡薩爾所說的那樣10)以及十九世紀出入貴婦廳堂的那種心思縝密的波德萊爾式文藝權威截然不同。那是一個遊子,他並不奉行瓦蒂爾和戈蒂埃11的那種公正無私。他的興趣放在社會的許多方面,對他來說,他的詩人之行遍及了社會的各個方面。他就地取材,嘲弄一些鄉巴佬為某位老爺逗樂解悶,他好奇地進行觀察,偷偷取笑老爺及其全家。某一天,在某個村莊,他會朗讀一篇平民嘲弄貴族的全新諷刺小說。就這樣,機敏、明晰而又生動的諷刺猶如潺潺溪水,滿載著道德觀察和精神特徵,用滾滾波濤連接所有的地區和河流而不是將它們分開,從十三世紀到十六世紀,諷刺風行法國,逐漸擴展,從一開始的涓涓細流(那是倫理格言,動物寓言和說教12的時代),經過不斷充實擴張,匯合奧比涅13和雷尼耶,衝垮了所有禮儀和羞怯的障礙。諷刺既是訓斥又寓意深刻,它衝擊所有的邪惡,淹沒任何流弊。

十七世紀,曾經有人試圖阻擋這條洶湧的河流,清洗這些充塞著沉重的卵石和黃沙的激流。這條夾在兩堵石牆中間日漸縮小的莊嚴河流悠然地引領著寧靜的水流漫步前行。然而,故鄉的這個自由自在的孩子不懂得應該如何誠惶誠恐地留住它的嬉鬧和歡笑。它的生性就是不尊重一切,嘲笑一切。十七世紀,它用唱詩班的戲謔和教堂聖器室的鬧劇對約定俗成和繁文縟節施行報復。十八世紀強加給它的沉默讓它變得更加犀利。留給它施展一技之長的狹小地盤遭到了劫掠和焚燒。吉爾貝只能談論作者,他對這些作者虐待施暴而不是冷嘲熱諷。不久,整個社會都失去了它那警鐘般的朗朗笑聲,諷刺無法容忍這樣的沉寂,它要挺身而出大聲抱怨。於是便出現了捨尼埃14的《諷刺詩》。從此以後,它重新鞭撻社會和政府,不再囿於僵死的文學之中。真正的法國諷刺獲得了新生:從雷尼耶以來的長期昏睡中幡然甦醒,四處放射「辛辣的」利箭。然而,對於諷刺來說,閱讀詩歌是遠遠不夠的。在它備受奴役的兩個世紀之中,它有時把自己的異想天開引進戲劇和小說。諷刺可以在這些領域獨領風騷。博馬捨15只是開創了半上流社會所謂的實用戲劇。伏爾泰的小說只是最早的諷刺小說。諷刺幽默的短文雜文佔據了各種報紙的每日專欄,只不過古老諷刺的回報是新版的鈔票。最後,在一八—一八五年這段美好的時代,諷刺又拿起皮鞭武裝自己。

如今,尤其在勒南16主義入侵這個社會之後,一個無比敏銳的批評家用甜膩和瑣碎來形容諷刺,過分的冷漠讓我們無法專注於摧毀流弊或譴責邪惡。我們只能用滑稽振聾發聵。古老的法蘭西首當其衝的娛樂形式仍然是通俗喜劇、《巴黎生活》和革命傳單。通常這並不妨礙法蘭西學院的院士先生們將法蘭西精神定義為「一種辛辣、精妙和嘲諷的精神」,這種精神「輕盈猶如一杯香檳酒泛起的泡沫」這句話,薩爾塞17先生每個月都會說上一遍。

名副其實的美18

有的人喜歡陶醉在吸引他們的書本之中,就像他們對待鮮花、美好時光和女人。有的人則在極端真誠的煎熬下試著體驗其中的深度和依據,他們為此感到掃興。他們不斷地捫心自問:這本書是否給我帶來了真正的精神歡悅,抑或那只是我對時尚的愛好,模仿的本能把諸多元素融入了一代人的趣味,或許那只是出於另一種令人鄙視的偏愛?於是,他們從一本書搖擺到另一本書,無情的憂慮之風刮得他們東倒西歪。他們拿不定主意,更談不上品嚐一種純潔的幸福。然而,有一天,他們似乎遇到了終極的碼頭,一個寧靜的避風港,在那裡,他們到處都可以找到美的凝固不動的鏡子。福樓拜或勒孔特·德·利爾19將他們引領到這個寧靜的國度,向他們呈現如此明顯的美,美的源泉一目瞭然,這次出現的名副其實的美讓他們堅信不疑,為此,他們久久地沉浸在喜悅之中。繼而,他們又對無疑是來自名副其實的美的蒼白回憶產生了疑慮,而這種美也許早在他們的靈魂形成肉身之前就已經備受關註:名副其實的美不應該如此外向,我們必須透過無數幽影,把它當作靈魂來揣摩和愛慕,而不應該如此直接、如此完善地對它進行具體的把握,這樣做實際上相當於拙劣的模仿。也是這一次,憂慮的狂風的無情翅膀觸動了他們。他們離開了那個(再也)無法滿足他們美妙的寧靜夢想的碼頭,重新開始他們的旅行:他們摸索著前行,痛苦地尋找美,把書本當作鮮花、美好時光和女人來欣賞的那些人對他們冷嘲熱諷,把這些憂心忡忡的流浪者叫做瘋子、受迫害者。其實,令人煎熬的憂慮有如譫妄,迫害就像妖言惑眾的騙子和投毒犯那樣,讓所有的藝術家逃離這些也許唯獨上天才能賜予、只有人間的天真單純才能給予我們的飢渴靈魂。

聖誕故事一則20

《小皮鞋》

路易·岡德拉先生著

(《兩世界雜誌》一八九二年元月一日)

感情之花中最美的一朵也許就是所謂的對未來的神秘希望,反思會讓這花朵迅速凋零。今天與昨天同樣心灰意冷的不幸戀人希望他所愛卻又不愛他的那個女人明天突然愛上他——他對自己應盡的義務力不從心,他自言自語地說:「明天,我就會神奇般地擁有我所缺乏的這種毅力。」——最後,所有這些人都抬起眼睛仰望東方,期待著他們堅信不疑的一道光明突如其來地照亮他們頭頂上的那片憂鬱的天空,所有這些人都對未來懷有一種神秘的希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是他們唯一的慾望所產生的結果,任何理性預見都無法對此加以解釋。可惜啊,終有一天,我們不再每時每刻地期待來自迄今為止仍然無動於衷的一位女友的情書,因為我們明白,人的性格不會突然改變,我們的慾望也不會心甘情願地去迎合其他人的意志,因為推動意志並且使之無法抗拒的正是隱藏在意志背後的某些東西;終有一天,我們會明白,明天不會與昨天截然不同,因為明天來自昨天。

然而,在某些尚未遭到反思過分扼殺的靈魂中,這些神秘的希望在某些風調雨順的年代再度綻放。例如,在聖誕之夜,一種希望的芳香讓靈魂飛向上帝,這些靈魂期待自己最終能夠出類拔萃並且得到愛戴。這種芳香會讓上帝感到喜悅,有時,在聖誕節的夜晚,作為心靈的優秀園丁,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會滿心歡喜地去澆灌有待綻放的希望。他用理性的眼光來論證在某個逼真而又神秘的短篇故事中得到大膽肯定的感情,夢寐以求的某種幸福終於在聖誕之夜得到了實現。今年,我們沒有聖誕故事。阿納托爾·法郎士先生在令人讚歎的《猶太的行政長官》21中非常武斷地認為,我們不能使用這樣的措辭——然而,元旦的這期《兩世界雜誌》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姍姍來遲卻又真實美妙的聖誕故事,那就是路易·岡德拉先生的《小皮鞋》22,讀者無不為之感動和讚歎。夾雜著快感的同情憐憫讓這個故事變得更加溫柔甜蜜。在這個聖誕之夜的最後時刻,看不見的香爐在德·尼埃伊先生的心中散發出乳香和沒藥的芬芳,故事的結尾部分瀰漫著神聖的芳香。一個小孩子的話深深地打動了他,乃至改變了他的生活,讓他重新回到被他拋棄的妻子身旁。讀著這期《兩世界雜誌》,美貌的棄婦,遭到丈夫或情人背叛的女子都能從這個小故事中獲得神奇的安慰。這些美妙篇章被她們的眼淚濡濕,讓她們久久地沉湎於重歸於好的夢想,而在此之前,重歸於好在她們看來是不可能的,不斷地激發出她們最寶貴而又最不自信的希望——在讓我們如此感動之前,岡德拉先生為我們刻畫了德·尼埃伊先生極具諷刺意味的肖像,這表明作者對性格有著一種絕妙的先見之明。可憐的德·尼埃伊先生!他的詩讓他的生活充滿朝氣,相形之下,他那無疑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世俗生涯就顯得不那麼真實了,他經常與岡德拉先生在「上流社會」相遇。他襯衣的硬胸後面有著一副無懈可擊的護胸甲,遮掩在單片眼鏡後面的眼睛是他的心靈的唯一出口,只有從那裡才能進入戒備森嚴的領地,他躲藏在故作正經的態度背後,自以為這道防線固若金湯;然而,岡德拉先生的思想彷彿是那個沒有具體形狀的仙女,「穿梭於鎖鑰之間」,就像雅典娜那樣,在德·尼埃伊先生的心中翱翔,為他遮擋在最陰暗的靈魂中閃爍的星星火焰,讓他能夠在我們面前栩栩如生地再現這些火光。岡德拉先生尊重他的這種生活方式。因此,可以說,他是貨真價實的現實主義者。從創作的角度來看,對於美與醜,他一概來者不拒,同時刻畫靈與肉,可以說,故事末尾的詩意來源於真實。我們夢幻中最美的花朵以我們的鮮血為汁液,以我們纖細的白色神經纖維為根莖。他為我們留住了《小皮鞋》的故事中洋溢的一切濃濃的詩意,卻沒有試圖將人物「詩意化」「理想化」(正因為如此他才是詩人)。其實,動人的愛情奇跡發生在一個高級妓女的家裡並不說明岡德拉先生拜倒在浪漫派與自然主義膽大妄為的心理學面前,後者拒絕將馬裡翁·德洛姆23和羊脂球的品德賦予「布爾喬亞」24。帕克蕾特·韋農也許是一位溫柔有愛的母親。然而在我們看來,她首先是一位講究實際的母親,她希望自己的女兒「漂亮優雅」,「生活有規律」。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這位沒有出場的德·尼埃伊太太,這個故事中僅僅出現過她悲傷而又可愛的身影,儘管她從未現身。這個故事難道不就是為她而寫的嗎?這些人物之所以取自「她的上流社會」也許就是為了讓她更加感動,因為上流社會的丈夫比其他各界人士更多遺棄自己的妻子。藝術如此之深地根植於社會生活之中,以至於在掩蓋著十分普遍的感情現實的特殊虛構之中,一個時代或一個階層的風俗和情趣往往佔有很大的比重,甚至能夠為此增添迥然不同的樂趣。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拉辛在某些戲劇中將賞心樂事與罪惡混合在一起構築悲劇命運的結局,喜歡召喚公主與國王的幽靈,難道不正是為了宮廷中那些遭受著激情令人快慰的折磨的女觀眾嗎?可惜的是,不幸的德·尼埃伊太太很可能等不到為我們講述這個故事的岡德拉先生向她通報這個奇跡。不過,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大失所望;她不能指責藝術欺騙了她,因為撇開她的痛苦中包含的自私因素換位思考,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那麼這個足智多謀的安慰角色還是非常豐滿的。他的謊言是唯一的現實,只要人們對真實愛情的謊言還有那麼一丁點喜歡,我們周圍制約著我們的這些東西就會逐漸減少。讓我們幸福或不幸的力量從這些東西當中脫穎而出,為我們變痛苦為美的靈魂增添力量。這才是幸福和真正的自由之所在。

一本駁斥風雅的書25

《上下顛倒》

每當老好人雅迪斯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出小戲26中用一種令人作嘔的庸俗口氣頭頭是道的時候,忠實地反映出作者對主人公敬佩之意的其他人物就會叫嚷道:「這位雅迪斯先生真是別出心裁!啊!雅迪斯先生,您的確與眾不同。」《上下顛倒》是新近出版的一本精美小書,用帶著恭維意味的指責談論這本書自相矛盾的(匿名)作者大概不會讓人顯得同樣滑稽可笑。其實,這本書的實質內容值得商榷,儘管作者流露了他的全部思想,其中也不乏某種憂鬱而又嫵媚的美雅,然而,人們從中感覺到的更多是一種惡劣情緒的宣洩,而不是竭誠盡力與現實本身達成一致的崇高努力。按照《上下顛倒》作者的說法,我們十九世紀的墮落來自「衣著打扮,這個法國社會的災難……它逐漸動搖了社會大廈的基石」,而造成這個災難的各種原因,在他看來,必須到「民主和平等的傾向中,從這個詞最庸俗的意義中」去尋找——「……在路易十四時期,當君主制度以僵化和刻板的形式存在之時,對公共生活的普遍期待很高,所有工匠都在不知不覺地朝向一個更高的目標共同努力。」翻開任何一部服裝史,任何一部關於奢華的律法,《上下顛倒》的作者都可以找到這種禍害本身及其在十九世紀日趨嚴重的蛛絲馬跡,再次閱讀阿歷克斯27或忒奧克裡托斯28,《結婚十五樂》29、馬亞爾30的《誓言》或《奧古斯都時期一位羅馬貴婦的衣飾》之後,他堅信不疑地認為,如果衣著打扮是災難,那麼早在十九世紀之前就已經猖獗一時的這種災難,到了我們這個時代就已經不那麼可怕了。阿里斯托芬曾經在《呂西斯忒拉忒》中借用克裡奧尼斯之口說道:「唉!女人們究竟還有完沒完?她們生活在自己的閨房深處,身穿黃綢面料的輕盈服裝或飄逸的長袍,香氣襲人,插花抹粉,腳蹬雅致瀟灑的長筒皮靴。」依我看,《上下顛倒》的作者把這種災難的演變歸咎於「民主與平等」的影響更是荒唐。如果說在古老的君主政權時期,「所有的眼光都朝向上面」,那麼他是否真的以為,正如他確信的那樣,他們從中觀賞到的就是一種建築在粗俗和簡樸之上的景象呢?德·拉費裡埃31先生在他的一本書中歷數了瓦盧瓦宮廷中陪伴王后的一名貴族的嫁妝,這份赫赫有名的嫁妝能讓我們這個時代最風雅的猶太女人望塵莫及,天主教報紙對這些嫁妝的描寫讀起來十分有趣。既然《上下顛倒》的作者聲稱,他也是特別喜歡跟女人進行美學交易(據我猜測,這個詞意味著跟衣著華美的女人進行交易)的那些人之一,那麼即使是在今天,他也應該清楚地知道,沒有必要去追求這種交易,除非她們是「共和派」女人。不,無論他怎麼說,我們都不能像一個擁有風雅特權卻又憎惡這種特權的人那樣設想民主。我們寧可將之視為一位神情莊重、衣著得體、穩重溫暖的主婦,她笨手笨腳地打碎了那些放在工作和修行的祭壇上的香水瓶和脂粉罐。最後,既然我們無法進一步反駁像《上下顛倒》的作家那樣富有思想和才智的人,我們也許會告訴他泰奧多爾·雷納克32先生報道過的一個真實事件。十三世紀的里昂猶太婦女生活極盡奢華,不惜獻身於風雅,為此人們不得不對她們進行十分嚴厲的限制。我們不得不同意《上下顛倒》的作者的看法,巴黎的婦女如今正在享受更大限度的寬容。

不信教的國家33

如今的法國酷似保羅·布爾熱34先生的這本《門徒》,後者向我們講述了門徒的悲慘故事,這個門徒曾經投身於一個唯物主義哲學家門下,這使他深感痛苦。然而,讀者卻更多地將之歸罪於當時的政府而不是小說中的唯物主義哲學家,因為西克斯特先生35的課程僅僅適用於某些思想精深的人,可以假定,這些人有能力證明他們老師的學說中的長短是非。然而,「沒有上帝的學校」出來的大部分學生卻絲毫沒有「哲學頭腦」;他們只能接受人們灌輸給他們的各種沒有經過檢驗的理性,這些理性即使沒有使他們絕望,至少也讓他們只寄希望於一種人世間的幸福,並且因此喜歡選舉甚於祈禱,喜歡炸藥甚於選舉。不信教的教育難道注定會是無神論教育嗎?不選擇上帝和靈魂的教育,就整體而言,難道就是最壞的選擇嗎?據說,「大家只是沒有興致談論這些事情。」這恰恰就是唯物主義。不信教的國家取代信教的國家絲毫不會令人吃驚。人們只會驚訝地看到,否定一種宗教往往與宗教本身一樣,會帶來同樣的不寬容和迫害的狂熱。目前在公共領域強勢的激進派利用他們在政府中的信徒,或他們在更有溫和派傾向的人身上引起恐懼,對宗教施行各種形式的迫害。也許,人們會告訴他們,如果唯物主義是正確的(幾個世紀以來,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大哲學家達成的默契是十足的謊言),如果不相信他小說中的現實的那個人今天構想出一種人類生活的理論,如果富於仁慈幻想的人在接受這種理論的同時立即順應天意,不再通過暴力,而是通過他們優美高貴的作品,他們永恆的福報安享人倫之樂,那麼國家也就不必委託這個足智多謀而又令人信服的詩人去治癒我們的苦難,這些苦難首先包括一個倫理結論,比如社會主義。由此可見,這種關於生活和幸福的理論是存在的,它長期以來被人接受而且名正言順;可以說,它就像真理那樣確鑿,《不妥協者》和《燈籠》(在哲學界卻不具備權威!)的編輯們一口咬定這種理論沒人賞識。法國在學習這種理論的過程中壯大成長,勇氣倍增,無私公允,光榮體面。法國在實踐和思辨領域最純正的傑作應當歸功於因為基督教而被提高到自身之上的某些思想。如今,法國傳教士將文明推向東方,這個時期最大膽的哲學家可以滿懷虔誠去冒犯街頭巷尾的唯物主義雜貨商。他遵從的宗教法規並沒有妨礙笛卡爾和帕斯卡爾,而這樣的宗教法規對於某些市府顧問恣意放縱的才智似乎是一個阻礙。正因為如此,法國才得到了「解脫」。可憐的解脫!人們在解脫了一種義務之後反而不那麼自由了,人們遭受著自己惡習的束縛。刺殺皇帝只是向俾斯麥親王宣告「文明鬥爭」36的悲慘結局。但願社會主義的進展能夠引起政府的恐懼,告誡政府如今存在著比教會的巨大勢力更加可怕的東西,如果人們不能嚴肅認真地批駁像奧梅先生37那樣虛妄的哲學,那麼事實上它就會在實踐中擴展其後果,就像所有愚人的哲學那樣,成為一種帶有破壞性和走向滅亡的學說。

洛朗斯

東方奇觀38

《亞洲土耳其遊記》

德·肖萊伯爵先生著39

獻給熱衷旅行的亨利·德·羅特希爾德40

I

可驚的旅人!我們從你們像海一樣

深沉的眼中讀到多麼高貴的故事!

請打開你的藏有豐富回憶的寶箱,

拿出用星和大氣鑲成的奇異寶石。

我們想出去旅行,不借助帆和蒸氣!

為了安慰我們那像坐牢似的厭倦,

請把你們以水平線為畫框的回憶

映上我們像畫布一樣張著的心坎。

你們看到過什麼?

波德萊爾,《旅行》41

旅人在追憶中很有把握地將那個即將在我們面前呈現形形色色的人與物的魔術師的地址告訴了我們,儘管在這個方面,沒有人比德·肖萊先生講述得更加精彩。然而,同樣陶醉於美的世界及其浮華的波德萊爾卻說,這些「高尚的故事」不是現實:

最最富麗的城市,最最壯麗的風景,

從來沒有具備過這種神秘的魅力,

像那些白雲偶然變幻而成和美景

我們到處都曾看見……

那種使人厭倦的、永世之罪的場面……

從旅行中獲得的知識是多麼辛酸!

單調狹小的世界,不論昨今和以後,

永遠讓我們看到自己的面影,

就像沉悶的沙漠中的恐怖的綠洲!

(同上)

然而,對毫無用處的華美事物尤其敏感的一代人已經被首先賦予生活以目標和意義,為人類具有在某種程度上創造自己命運的感情而憂慮的一代人所取代。旅行的倫理現實已經恢復原狀(參見保羅·德雅爾丹42的《現時的義務》)。這樣的現實歸結為人類在意志上付出的努力及其在倫理方面取得的改善。我們只想為此說明,最講究的藝術家,最高尚的倫理學家都會喜歡遊記類書籍,他們不僅對科學饒有興趣,更重要的是,他們還體現了最高級的智慧和最令人欽佩的活力,比如我們向讀者推薦的這位作者。

II

「如此富饒慷慨的大自然散發著自身的活力。」德·肖萊先生用這些詞語來形容法蘭西,他在該書的結尾好像也這樣形容他自己。這本書之所以生動有趣,是因為從所有形式下透露出來的那種生命力,那是依附於各種風景,重新創造這些風景的藝術想像的感性生活,思考最嚴肅的歷史問題的刻板精神生活,意志頑強地繼續最艱難的事業,圓滿完成這些事業的堅持不懈和不屈不撓的生活。精神和行動的狂熱讓德·肖萊伯爵對整個旅行的敘述充滿熱情,他毫不猶豫、毫無怨言地完成了從君士坦丁堡到埃爾祖魯姆、迪亞巴克爾、巴格達和亞歷山大港的旅行,儘管一路上氣候極為惡劣,盜匪出沒,遇到來自各個方面幾乎無法克服卻又被他輕鬆克服的困難,這樣的輕鬆自如賦予風格以某種獨特的生命。能夠用當地語言與土著人交談的隨行軍官(朱利昂先生)使得德·肖萊先生能夠沿途收集到構成他這本書華彩部分的一些非常有趣的傳奇。這些傳奇猶如在遠離我們的地方含苞綻放的鮮花,從不同於我們常見的男人的嘴唇上散發出芳香,他們的思想卻奇怪陌生而且與眾不同,即便我們對此可以理解。這些傳奇的實質往往是一種饒有趣味的現實主義,我們將要在這裡講述的這個絕妙的「戀人城堡的故事」就是見證,《巴黎回聲》上一期的副刊之所以沒有刊登這個故事是出於健康的考慮,我敢說,那是治療身體虛弱的冷水浴處方,儘管它有引人入勝的標題和純屬虛構的詩意。

III

庫爾德人和土耳其人總體上給德·肖萊先生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他多次讚揚他們的家庭感情。他甚至對土耳其青年的美有過專門的精彩描寫。他刻畫亞美尼亞人的篇章雖然精彩,卻不怎麼討喜。在談論過這些人之後,德·肖萊先生又說:「亞洲的土耳其是個獨特的國度,那裡不僅並肩地生活著互不相干的不同種族,而且還奉行著各式各樣的不同宗教。亞美尼亞人或希臘人,伊斯蘭教徒或敘利亞人,馬龍派教徒或迦勒底人,格利哥利派或聶斯脫利派,某些毫無意義的宗教儀式或闡釋上的分歧有時造成了無法調和的幫派之間的互相爭鬥,尤其是在人多勢眾、十分卑鄙的神職人員的煽動下。然而,有些人更加兼容並蓄,開塞利城的一個基督徒大商人就是其中的一個例子,他將自己的長子送到亞美尼亞人開設的學校,將二兒子送進耶穌會,將三兒子送到新教學堂。他堅信,這樣做可以使他得到各派的支持,讓他的孩子每人奉行不同的信仰就是讓他們無償接受良好教育的方式。」開塞利城的這個居民是否有點像梅拉克43先生筆下的那個人物?後者離開他的那些無形的同夥就是為了前往小亞細亞殖民。有關埃爾祖魯姆的那一章尤其好笑。當警察馬上就要追上德·肖萊先生和他的隨從時,軍隊卻列隊從他面前經過,賣力地向他致敬。他不得不鄭重其事地進行大閱兵,儘管他只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中尉。「我們剛剛走了幾步就被人認了出來,操場上鼓聲大作,士兵們亮出武器,軍官們揮舞旗幟沿途向我們致敬,樂聲響了起來,我們這些習慣於演練閱兵而不是檢閱軍隊的可憐中尉不得不身穿我們的旅行衣裝,頭戴直筒無邊帽,手提馬鞭從隊列前面魚貫而過,我們彷彿置身於夢境之中,驚訝地注視著我們的衣袖,看看那裡有沒有在一夜之間突然長出幾顆星星來。」

最後,我想就這個旅人希望深入研究的奧斯曼帝國的目前現狀做一些基本的回顧,讀完這本書的讀者也許不會為此感到失望。

在倫理觀的發展與科學進步之間,一個均衡的國家需要和諧。而這種和諧在土耳其並不存在,我們看到,在歐洲的壓力之下,政府頒布令人讚歎的改革政令,購買機器,配置軍火,在必須執法、推行新發明和開槍射擊的時候,這個政府所要面對的是統治者為壓迫被統治者而特設的一個官僚等級制度——處於最底層的農民就是從州知事到警察憲兵按部就班地敲詐勒索的受害者,辛勤勞作的農民永遠無法償清強加給他的賦稅——行政官員的軍隊搾乾了(這是專用術語)他們治下的民眾,這就是奧斯曼帝國的現狀——卡特琳娜二世拿她手下的將軍的過錯與土耳其人的無可救藥相比較,她說:「我們的人只是年少無知,而他們的人卻是老年癡呆的極度衰弱。」——一個世紀以來,對土耳其帝國前景的評價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

這本書鮮活逼真,沒有奢望卻又不乏才智,因為它既是反思,又是生動別緻的觀察,其中的描寫就像水彩畫一般清澈透明;書中的所有一切都是通過直觀的語調講述出來的,更加確切地說,它來自個人的切身體驗,那是永遠無法模仿的直指人心的語調。

《恍如夢中》44

《恍如夢中》

亨利·德·雷尼埃著

對詩歌一竅不通的豈止是法官、醫生、行政官員和上流社會人士。偉大的演說家、偉大的歷史學家、偉大的戲劇家和偉大的「文人」也不見得真正愛好詩歌。因此,人們沒有權利指責我們在這裡試圖宣傳一部出色的詩集是愚蠢可笑的舉動,因為這樣做並不需要淵博的學識甚至智慧。閱讀一首詩難免會讓任何聰明人士大失所望,相對這種失望而言,《恍如夢中》45給不喜歡詩歌的上述人士準備的失望更加殘忍。因為一般來說,詩歌或多或少包含著奇異陌生而又各司其職的因素:阿羅古先生46的詩帶有雄辯的成分,而裡什潘先生47的修辭是既輝煌又唐突,大有乘坐阿爾戈戰船前去掠取金羊毛的那種動人心弦的膽魄48。

然而,這一次卻沒有任何實體可以掛靠,唯有一望無際的喧囂和青藍色遼闊境域在映照著天空的永恆,它貞潔猶如大海,不留人類的痕跡,沒有任何世俗的廢墟。然而,那些愛好詩歌的人卻可以在其中無止境地做夢,在大海或波德萊爾、拉馬丁49或維尼50的詩句中徜徉。亨利·德·雷尼埃堪可與這些大詩人相媲美,在我們的景仰中,他的地位遠遠高於表面上讓人難以接近的高蹈派詩人。可我們的讚譽——即便是如此的簡短——卻必須恰如其分才好。如果像這樣的詩不是智慧的結晶,那我們又怎麼敢斷言它不同凡響,我們又怎麼能夠在為之陶醉的同時鄙視自己為此陶醉呢?

哲學家們試圖在人們通常所謂的智慧之上把握一種至高無上、像感情那樣專一和沒有極限的理性,這種理性既是他們思考的對象,同時又是他們思考的工具。《恍如夢中》略微體現和展示了這種理性,對事物的這種神秘而深刻的感情。

塞龐特街的議會會議51

——致羅貝爾·德·弗萊爾

跟演員的榮耀相比,政客的榮耀可能更加轟動一時,更加直截了當,更加令人陶醉。所以,「上流社會人士」對此躍躍欲試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繼這幕社會喜劇之後,我們那個沒有名分,至少不行使公共職能的沙龍議會——或翹首以盼的年輕人期待的議會——將盡情享受對法律、組建或推翻內閣的投票權,終於興高采烈地做了一回政客,明天,他們也許會客串馬車伕,大家輪流著將國家這輛郵車駛向他夢想中的道路之上。他們諳熟政客和演員的快樂,那個演員早晨還是安靜的布爾喬亞,晚上卻成了夏特萊劇院能言善辯、桀驁不馴的大將軍,除了沒帶武器,他會驕傲地將銀紙製作的馬刺扎向馬戲團的馬匹。然而,在一個虛擬的議會大會上,注定只能是每個人的權利和大家的歡樂當中的幻覺部分輕而易舉地轉化為象徵,不偏不倚的觀眾聽見了政府的不現實的提議,看見了幻覺中的議院正在對沒有人打算實施的法律進行投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走錯了門,他面前的難道不是真正的議會。過分的夢幻和不可能的放縱締造了一種完全自足的現實。

我不想把這些膚淺的評語用於塞龐特街剛剛創辦的議會,我有充分的理由只說好話。如果我說,除了我之外,所有的成員都具備真正的政治才幹,他們非常嚴肅認真,史無前例地謙虛,也許沒有人會相信我說的這些話。然而,才智橫溢的年輕人在其中佔了很大的比重。如果說有什麼能夠讓人斗膽跟他們僅僅開個儘管是善意的玩笑的話,那就是他們的幻想才能,恆久不變的嚴肅認真,他們會非常自然地說「議會主席先生」,「我親愛的同事」,「我漫長的政治生涯」,「閣下體現了貴黨幾百年來的仇恨」,「坐在這些長凳上的政府與法蘭西同在」,所有這一切不那麼滑稽卻又感人肺腑的措辭似乎表明,自大革命以來,並非個個身居要職的全體議員至少每個星期都會奇跡般地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突然延長星期一晚上的會議,用火熱滾燙而又冥頑不化的黨派靈魂充實自己。有一次,我看見一些小女孩在海邊嬉戲。一個正在慢跑的女孩假扮開車的公主。另一個女孩則拿著前面的女孩遺忘的一隻手籠在後面追趕,她竭盡全力大聲叫嚷道:「夫人,殿下忘記您的手籠了。您的手籠,我的公主。」小姑娘微笑著致謝,毫不驚訝地接過手籠。人們也會對塞龐特街的那個議員這樣說:「部長先生,拿好這個公文包。」然而,他們卻沒有發笑,因為他們其實是在十分嚴肅地工作,在安德烈·勒邦52先生這個上司的英明領導下,他們研究的廣度和力度以及歷史價值都大大增加。由於遭到眾議院的否決,在此投票的法律總有一天會開歷史之先河。再者,這些法律是似乎更加寬容,比上一代更注重宗教觀念的年輕人政治走向的標誌。在此,我們無法逐一枚舉塞龐特街所有的演說家,我們只聽說過其中的某些人。因為堅持學校法而剛剛下台的議會主席佩桑53先生用溫和平靜而又美妙有力的語調發表他那套老生常談的演說。他時而精明,時而奉承,時而不可捉摸,是塞龐特街最善變卻又不露痕跡的演說家。可以說,他在那裡十分優雅靈巧地表演著塞龐特舞蹈。這並不妨礙他非常慷慨地將他的公文包奉獻給他的思想,讓人們瞭解他的心頭所願。德·卡朗先生是右派的主要頭目,具有某種陰沉的力量和充滿激情的辯術。新任議會主席德·托雷斯先生對聽眾的實際作用非常值得讚賞。不過,機敏過人、精力充沛、思想非常高尚的德·蘇塞先生也許更加穩重精明,更加通情達理。我對澤瓦洛先生的評價同樣如此。

然而,我卻很想知道對帕揚先生的讚美之辭,他是最後一次會議的勝利者。人們對他如此高超的思想,如此出色可愛的才幹,以及他在講壇上的優美姿態大加讚賞。他的演講是傑作,讓人看到其他許多奇觀的可能。這才是一位思想家、演說家和政治家應該具備的素質。

馬塞爾·普魯斯特

附:有人告訴我,德·佩耶利莫夫先生在我沒有出席的最後一次會議上表現出一位辯論高手和一個演說家的非凡才幹。

M.P.

小說閱讀54

《克莉奧帕特拉的鼻子》

亨利·德·索西納著

新老兩代的差別以及新一代勝過老一代顯然體現在思辨的力度,夢境的悠遠,為遭到唯物主義驅逐的思辨恢復地位的雄心壯志,藝術上的自然主義,出於一些也許是朦朧的卻又注定是強烈的憧憬,企圖為生活提供遠景,賦予我們的命運以意義,認可我們的行為。然而,直到現在,除了鮮見的幾個例外,新一代人的宏偉企圖幾乎全部落空,究其原因,對生活的過分推理讓人失去了反映生活的稟賦,一部過分推敲的作品難免有失生動,分析愈有深度就愈是缺乏色彩,活生生的人物猶如被人逮住的這些蝴蝶,將它們牢牢釘住是為了研究蝴蝶幻影般的翅膀。藝術是一種本能,思辨有點像是創作上的軟肋,或許這就是高尚的現代作品慘遭厄運,作品一經問世便立即死亡的關鍵。

這樣的厄運是否可以避免呢?亨利·德·索西納伯爵以《克莉奧帕特拉的鼻子》為標題,寫出了一部極其生動、無比深刻的書。在這本書中,絕對到極致的抽像得到了切實的體現,進而演繹為最輝煌、最鮮明的具體形象。書中的人物猶如左拉描寫的那樣生活,伴隨著司湯達的評論和詮釋,最後又像是經過了托爾斯泰的審判,卻又不帶作者本人獨特的偏見,他用富於節奏和新穎獨創的語言在我們面前吟唱各種曲調,直到讓我們陶醉。人們喜歡把精美的語言比作蜜蜂,來到我們中間的極為罕見卻又嫵媚可愛的伊米托斯山貴賓。我們作家的語言應該像蜜蜂那樣,既有一針見血的蜇刺,又有蜂蜜的甘甜美味——還有翅膀!

他筆下的人物栩栩如生,造型優美,置身於獨特的社會環境之中。他們是每個家庭中上演的愛情與死亡戲劇的演員,是永遠痛苦的主角,而且永遠對他們遭受的、更多是他們製造的命運負有責任。因此便有了畫家的描繪,詩人的直覺,對風俗細緻入微到難以置信的研究,對激情的敘述,有關我們的喜怒哀樂的深刻原因的這些令人傷感的宏觀看法,時而讓人覺得那是《哈姆萊特》的延續(母親之死和兒子猜疑的場面),時而又讓人覺得那是對《羅密歐》的批評(佔有克莉斯汀娜之後的失望)。(對話就像引領著我們沿著由我們努力鋪設而成,沾染著我們的清新淚水的道路飛快地從地獄駛向「新生」天堂的列車,)到處都是深刻的思想,比如:「對於美,通常就像天才那樣,聲名鵲起之時就是其誕生的根源枯竭之際,這就表明,名聲跟隨著光環而不是伴隨著光環來臨是永恆的法則。」或者:「崇尚時髦為女人分門別類,就像手搖風琴發出的聲響那樣。」

我根本不想談論這本書:哪怕是觸碰這本書,唯恐這樣一朵新芽清純、芳香醉人、色澤溫暖、嬌嫩的根須向土壤裡四處延伸的珍稀鮮花會凋零枯萎。讀者自會明白,在某種程度上奮發向上的各種藝術情同手足,瓦格納的主題音樂在這裡被移植到文體之中,在巴松皮埃爾55前輩的召喚下,以深刻的哲學和奇異的詩意,讓現時與迷惑它、引導它的過去水乳交融。為了徹底理解一種如此豐富和如此新穎的藝術,為了領教這本書的結尾流露出作者用意的那種如此現代、感人肺腑的哲學感化,請您懷著難得罕見、新奇高尚的深深喜悅去閱讀《克莉奧帕特拉的鼻子》。

《基督教精神與愛國主義》56

《基督教精神與愛國主義》

托爾斯泰著

我們可以大膽信任的究竟是哪種思想導向?托爾斯泰也許是今天最具現實精神、向善的意志最強烈的那個人。他在全世界的謊言與邪惡的包圍中頑強抗爭,就像蘇格拉底以往所能做的那樣。《愛國主義與基督教精神》是他為痛斥法俄慶典而著的一本書,他在書中盡量擯棄祖國這個觀念。他認為愛國主義荒唐而且矛盾,因為對德國人來說,愛國主義意味著這樣的判斷:「德意志是最美麗的祖國。」對意大利人來說,「意大利是最美麗的祖國。」等等。難道我們同樣會因為每個子女對自己父母的偏愛而否定家庭感情嗎?托爾斯泰補充說:「再者,民眾對政府人為煽起的愛國主義無動於衷,而遭到政府譴責的社會主義卻讓民眾的激情日益高昂。一個俄羅斯農民寧可生活在任何一個收入更多的國家。」等等。不幸的是,這一切千真萬確,僅僅可以證明自私的感情有壓倒利他主義感情的趨勢。托爾斯泰怎麼會為此歡欣鼓舞呢?在不能確定岩石中還會冒出另一股清泉的情況下,他怎麼會自覺自願地去試著讓至少目前還算公允的愛國主義源泉枯竭呢?如果對於自覺自願進行合作的富有階級來說,社會主義意味著利他主義本能壓倒利己主義本能,而對於窮人來說,社會主義反而意味著利己主義本能壓倒利他主義本能;相反,無論是對前者還是後者,愛國主義就是讓利己主義本能服從於利他主義本能。

歸根到底,最令托爾斯泰惱火的是,戰爭中相互之間沒有仇恨的人們彼此自相殘殺。這難道不就是戰爭給他留下的某種倫理特點嗎?全民參戰不是為了滿足一種卑劣的激情,而是「出於義務」。更有甚者,戰爭結束之後,敵對的軍官之間往往並不互相仇恨。

在物質與勢力的世界裡,人們可以為了創造而破壞,利用邪惡,利用對方,讓手段服從於目的。而正義與愛情的世界並非如此。無政府主義者自以為用非正義征服世界之後可以用正義統治世界,用暴力戰勝仁慈,他們低估了正義與仁慈的詞義以及這些品德的性質。所有的財富同樣可以由勢力來重新分配。正義統治世界的時代不會為時太遠。實施暴力、誹謗中傷、排斥異己的排猶主義者終將迫使整個世界皈依天主教。這一天,全世界將會拋棄基督教信仰,因為基督教意味著內心的上帝、心靈嚮往和得到意識認可的真相。我們永遠不會讓正義與仁慈的明確而迫切的義務服從於陰暗、遙遠而又含糊的義務。

星期天的音樂學院57

我剛到音樂學院,這個音樂會的「元老院」、《辯論報》或《兩世界雜誌》以間接方式倚仗影響力有限的左派中心,而後者依靠的是被稱為權威的某種聲譽。這幢古老的房屋就像聖日耳曼近郊的某些地方,讓人習以為常的那種不舒適卻使它平步青雲,與某種原則、某種特權等量齊觀,到處向邀請的來賓和訂票的觀眾吹噓炫耀,有點自視甚高和洋洋得意,好像他們才是真正的客人。這裡的演出比在其他各處更加完美。就在昨天,這裡還傳出一位少婦和一位少女源源不竭的聲音,彷彿泉水潺潺流過古老的岩石,在雲雀和夜鶯的啼轉聲中,古色古香的住宅猶如阿里斯托芬建造的國度58。

這一天演奏的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曲。與我同行的是我的一個兄弟和S中尉。音樂會尚未開始,我們言不由衷地交談了幾句,每個人都沉湎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包廂裡漸漸坐滿了觀眾。某夫人剛剛與她當天邀請的兩位音樂家和兩位上流社會男子一起走進來,她顯然在津津有味地品嚐這種在她看來味道獨一無二的生菜沙拉。另外幾個包廂裡的組合也大同小異,只會引來她的奚落挖苦或發自真心的由衷冷漠。就這樣,她滿懷熱情地想像著她挑選出來與她共進晚餐的那些人備感榮幸的模樣,每天夜晚,她都要帶著老生重談的乏味煩惱,勉為其難地準備到其他人家裡去赴同樣的晚宴。

我走出來跟一位朋友說話,第一小段已經開始,但我已經無法進入,我在走廊裡迷了路,我來到一個僅能聽到含混的竊竊私語的地方,看見那裡有幾排扶手椅。一些幾乎陷入昏睡狀態的「順民」,一些抽著大麻興奮陶醉的人,這就是大廳一隅呈現在我眼前的景象。所有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也許心平氣和,儘管他們舒適地坐在扶手椅上,衣著打扮像是要去品嚐和領略一種平靜體面的社交樂趣並且將之發揚光大,可他們的臉上卻交替地流露出縱慾引起的憔悴和近乎好鬥的活力。憂傷時而讓他們的眼睛變得陰沉,他們漸漸地放縱自己去接受馬上就會讓他們恢復平靜的寬慰許諾。然後,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全神貫注地聆聽由於不可預知而引人入勝、同時又有著嚴密邏輯的推理。此時此刻,他們的嘴都在不由自主地微笑,他們的腦袋在肩膀上搖來晃去,勉強保持著優雅的行禮姿勢,彷彿是在瀟灑地散步,或隨著小步舞曲跳舞。所有的人都神情激動,彷彿在城堡的圍牆上居高臨下地追隨著周圍正在展開的那些驚心動魄的事件,那也許是一場沒有把握的戰役,一個宮廷舞會,贏得每個人的心的愛情誓言,一次葬禮和日出。一條不可思議而又牢固的紐帶現在將剛才還彼此非常陌生的所有這些人聯結在一起。我看見我的兄弟和S中尉在門邊交換的眼神中閃耀著強烈的感同身受的光芒,這種感受猶如冬天裡的一團火,將每個人凝聚在它的周圍。現場的眾人就好像行進中的一隊士兵,在軍人般的靜止狀態中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表達著同樣的沮喪或同樣的欣喜。只有一位老先生背倚廊柱而立,彷彿一頭白鹮或一個苦行僧,他似乎在沉思冥想之中品嚐那些無邊無際的歡悅。所有的人都顯得比剛才更美了,可以說,他們脫離了特殊的情景,來到超出自身之外的遙遠過去。S中尉不再平庸偏狹,某夫人不再滑稽可笑。在仔細端詳他們的時候,我很少感覺到自己的個人好惡,而更多體驗到呂山德59統帥和花魁普拉克佐60出現在我面前時的那種審美愉悅。

第一小段已經結束,我回到大廳,坐到我的兄弟旁邊。然而,他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歸來,他以一個漫不經心、寬厚而又欣喜的微笑回答了我向他提出的一個問題。為了用一種同樣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這些聆聽音樂的人們心中激發出各種情感,音樂首先應該讓他們的注意力對其餘的一切感到麻木。當音樂會重新開始的時候,我本人也立即被節奏所深深吸引,不再是一個對交響樂的暗示和指令唯唯諾諾的「順民」了。

剛才沒有引起我注意的樂隊在我面前起伏跌宕。樂隊指揮如癡如醉,彷彿統領自己的軍隊打仗的將軍,只不過他投入的是一場遠沒有空間和時間痛苦的戰役。他頭部的每一次甩動,他的每一次揮手都在將他心中的同樣熱情或同樣莊嚴傳遞給所有的樂師和隨著音樂展開的事件,直至我們的心靈乃至我們的舉動。老實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換作另一個場合,他無法自由行使這種至高無上的權利;所以,他在指揮中沒有絲毫的猶豫和不連貫,沒有絲毫的狂熱,因為他本人不受任何人指揮。然而,他的腦袋和指揮棒發出的每一個信號立即產生了不可勝數的美妙效果,如果我們的理性沒有提前定義這種信號的能力,那麼我們最熾烈的內心衝動就會出來懇求這樣的信號。我們自身的理解能力每秒鐘都在加深並且變成強有力的現實,為此我們感到既憂慮又幸福,在極度驚訝的同時得到了心想事成的滿足。對我來說,在和聲的峰頂浪尖追逐一股引領我們穿越暴風雨的萬千喧囂潮流讓我感到呼吸急促。音樂猶如一顆暫時在我的心臟裡跳動的心,隨心所欲地減慢或者加快我的血液在靜脈中的搏擊速度——以至於有時讓我體力不支,呆滯遲疑,而另一些時候卻讓我力量驟增,彷彿一個少年見習水手揮舞著斧頭向著纜繩高處攀緣。

此時此刻,每時每刻將我們每個人連成一體的音樂輪番向我們傾注焦慮、豪情或恐懼,以此充實我們的身心,聯結我們的心靈,驅除其餘的一切。這情景就像八面來風緊貼每片船帆,推動著海面上的一葉輕舟,我怎能忘記在《C小調交響曲行板》中感受到的無數心靈,在巨大的希望吹鼓下,它們飽滿緊致猶如一張風帆!正如在慶祝酒神節的時候那樣,林神和酒神的女祭司只消輕搖酒神之杖,抑或將她們的嘴唇湊向串串葡萄;然而,天神的神聖狂熱感染了她們,她們沒有痛苦,只有比痛苦更加難熬的歡樂——就這樣,這兩百名樂師似乎手持小提琴,揮舞著猶如酒神之杖的長棍,將嘴唇湊向長笛,彷彿那是串串葡萄,旋律就從那裡流瀉而出。然而,濃濃的醉意就來自這些不可思議而又神秘莫測的傳統儀式。飽受創傷的希望如今重新墜落凡塵,在深夜中沿著晦暗不明的道路迅速而又秩序井然地撤退。我莫名其妙、不問緣由地為樂隊不減慢速度的告別唉聲歎氣,先是雄渾莊嚴,繼而是陌生卻又實在的痛苦。

這時,我聽見一位貴婦就在我身邊對另一個女人說:「您要糖果嗎?」我感到一種充滿憐憫、惡意和驚訝的痛苦,尤其是在這些雄壯的氛圍之中,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崇高的精神上,居然有人感到肚子餓,閒得無聊。我只注意到當時許多在場的人對音樂帶來的撫慰和感官享受或可怕的暗示無動於衷。所有的人都遭遇過這樣的經歷,音樂會結束之後,我們來到外面,勉強喘過一口氣來,我們的心靈頓時豁然開朗,排除了一切妨礙我們看見真和美的障礙。棕櫚樹形狀的雲團遮蓋著天空中熾熱的花園,繼而又像少女那樣慵懶地躺臥在那裡,風解開了她們的腰帶,雲彩就像大海在遼闊的沙灘上留下的粉紅色貝殼逐漸縮小,嵌入空中,繼而又像交響樂中的音調那樣迅速而又協調地變換著,飄逸猶如披巾,枯萎猶如花冠,時而又像悔疚那樣保持微笑,西方彩繪玻璃窗上的一團霧氣頃刻間就能讓它粉紅色的臉蛋鼓脹得像個小天使。天空下雲霧繚繞的山崗和河谷遠處,一大塊灰濛濛的薄雲倦怠無力地纏繞著東方,卻又激情萬丈勝過一隻充滿愛情的眼睛。我們充盈著淚水的眼睛已經在天空中找到了如此豐富寧靜的音樂激情。此時此刻,我們輕而易舉就能走進索福克勒斯的一出悲劇,柏拉圖的一則對話,斯賓諾莎的生平,菲洛皮門61之死的境界。然而,生活立即將我們拉了回來。我們決定去仍然開放的盧浮宮;幾分鐘之後,S中尉又想起來他還要去做客,我的兄弟去了王家街的茶館,他希望在那裡遇到某夫人,其他人則要去背棄自己的靈魂,有些人這樣做是出於自願,而絕大多數人則是出於習慣。

夏爾丹與倫勃朗62

一個囊中羞澀、有藝術品位的年輕人坐在餐廳裡,午餐剛剛結束的這段時間平庸而又悲涼,飯桌還沒有完全撤掉。他的想像中充滿了博物館、教堂、大海、高山的輝煌,他帶著苦惱和厭倦,懷著一種幾乎噁心的感覺和一種近似憂鬱的情感打量著垂落到地面、一半捲起的桌布上擺放著的最後一把餐刀,旁邊是一塊吃剩的帶血乏味的肉排。碗櫥上透入的些微陽光歡快地觸摸著尚未被乾渴的嘴唇觸碰過的那只盛滿水的玻璃杯,猶如一抹嘲諷的微笑,殘酷無情地為這個不美觀的景象平添了傳統的世俗之氣。年輕人可以看見坐在屋子最裡面勞作的母親,她帶著慣常的平靜安詳,慢慢地繞著一絞紅色的羊毛線。一隻肥胖矮壯的貓棲息在她身後的衣櫥上,旁邊是一塊留待「盛大節慶」享用的餅乾,這隻貓就像一個鬼怪的精靈,缺少家畜的莊嚴。

年輕人掉轉眼睛,他的目光落在熊熊燃燒的壁爐柴架底下閃亮發光、一塵不染的銀器上。整潔的房間比混亂的餐桌更讓他惱火,他羨慕有品位的金融界人士,他們往來於美的物品之間,屋裡的擺設,從壁爐的火鉗到門上的把手,一切都是藝術品。他詛咒這醜陋的環境,羞於在這裡待上一刻鐘體驗這種感受,豈止是羞恥,簡直就是噁心,就像魔怔,他站起身來,即使無法乘坐火車去荷蘭或意大利,他也要到盧浮宮用視覺去尋找委羅內塞63的宮殿、凡·戴克64的王子、克羅德·洛林65的海港,這天晚上,從這些人熟悉的日常景象中歸來會讓他再次感到無聊和憤怒。

假如我認識這個年輕人的話,我不僅不會阻止他去盧浮宮,而且還會陪他一起去那裡;當我把他領到拉卡茲畫廊和陳列十八世紀法國繪畫的畫廊或另一個諸如此類的法國畫廊時,我會讓他停留在夏爾丹66的繪畫面前。這個豐滿的畫面在他看起來庸俗不堪,那個饒有生活情趣的畫面讓他覺得平淡乏味,還有被他看作毫無價值的這種偉大的寫生藝術,所有這一切都會讓他眼花繚亂,此時此刻,我會對他說:您現在總該高興了吧?您是否在那裡看見一個生活優裕的布爾喬亞婦人正在向她的女兒指出她編織的毯子上出錯的地方(《勤勉的母親》),一位手拿麵包的婦女(《市場歸來》),一隻形態生動的貓在廚房的牡蠣上行走,牆上掛著一條死鰩魚,撤去一半的餐桌檯布上擺放著一些餐刀(《水果與動物》)。還有餐桌或廚房用具,不僅有像薩克森巧克力瓷壺那樣精美的瓷器(《廚房用品》),更有那些在您看來非常醜陋的東西,一隻錚亮的鍋蓋,形狀各異、質料不同的器皿(鹽盅、漏勺);讓您反感的各種景象,比如擺在飯桌上的死魚(《鰩魚》);讓您噁心的各種景象,比如半空的玻璃器皿或盛得太滿的玻璃器皿(《水果與動物》)。

如果所有這一切現在讓您看起來美得賞心悅目,那是因為夏爾丹覺得這一切美得可以入畫。他之所以覺得這一切可以入畫,是因為這一切在他看來美得賞心悅目。他繪畫裡的縫衣間、辦公室、廚房、碗櫥給您帶來的樂趣,恰恰就是他在看見碗櫥、廚房、辦公室、縫衣間的時候視覺給他帶來的樂趣,那是順手拈來、瞬間產生、深刻不朽的東西。這些東西彼此之間互相依存,既然他不能局限於前者,希望向自己和其他人呈現後者,那麼您就無法局限於後者,而且您必然要回到前者。您已經不知不覺地從中體會到低賤的生活和靜物寫生的景像帶來的這種樂趣,否則夏爾丹就無法用他強制性的精彩語言在您的心中喚起這種樂趣。您過分遲鈍的意識無法達到他的境界。您必須等待夏爾丹把這種樂趣從您身上呼喚出來,使之上升為意識。您這才意識到這種樂趣,這是您第一次品味這種樂趣。在觀賞夏爾丹的一幅畫作時,也許您會對自己說:它就像廚房一樣親切、舒服、生動,當您在廚房轉悠的時候,您會自言自語地說:它就像夏爾丹的一幅畫那樣奇特、壯觀、美好。夏爾丹不僅在餐廳裡,在水果與玻璃杯之間尋歡作樂(自娛自樂),而且還有非常敏銳的意識,油畫的筆觸和永恆的色彩宣洩出他的這種過分強烈的樂趣。您也許會成為夏爾丹,當然不及他偉大,您的偉大程度取決於您愛慕他、想讓自己變作他本尊的程度。然而,在您和他看來,金屬和粗陶都有生命,水果也會開口講話。

請看他向您透露的秘密吧,他從這些東西之中得到的秘密再也無法在您面前隱瞞。靜物變成了有生命之物。正如生活永遠有某種新的東西要向您展示,有某種幻景要閃現,有某種神秘要顯露,日常生活會令您興奮愉悅,如果您有那麼幾天把他的繪畫當作一種教誨來聆聽的話。理解他繪畫中的生活會讓您收穫生活的美。

在(這些)房間裡,您只能看見其他人的平庸和您自己的煩惱,而夏爾丹猶如照進來的一道亮光,賦予每樣東西以各自的色彩,用那種對視覺來說是如此耀眼、對思想來說是如此昏暗的形式意義喚醒永恆之夜所埋藏的所有靜物或活物。每個人都回歸生活,再現其色彩,開始與您交談,開始生活、繼續生活,猶如從沉睡中醒來的公主。在這張餐桌67上,從一半捲起的桌布匆匆折疊的褶皺到那把擱置一邊、露出全部鋒刃的餐刀,一切都保留著僕傭們匆忙的印記,一切都是來客貪吃的見證。如同秋天果園般仍然豐碩卻又已經凋零的高腳水果盤頂端堆砌著天使般飽滿紅潤的蟠桃,它們像不朽者那樣不可企及而且笑容可掬。一條狗伸長腦袋也夠不到這些桃子,無法得到桃子更加刺激了它的慾望,儘管它的真正慾望並非如此強烈。狗只好用眼睛品嚐它們,毛茸茸的滋潤桃皮、桃子的香味令它驚訝。透明猶如白日、誘人猶如清泉的玻璃酒杯中還剩下幾口甜酒,彷彿那是喉嚨口含著的酒,旁邊是一些已經幾乎倒空的玻璃酒杯,彷彿焦渴的標誌緊挨著解渴的標誌。一隻半傾斜的玻璃酒杯猶如彎曲的枯萎花冠;酒杯用自己的紡錘形杯腳、精緻的杯頸、透明的杯身、高貴的喇叭狀杯口表明自己的幸福姿態。一半開裂的玻璃酒杯從此不再為人們的需要服務,它從自己毫無用處的美雅中找到了一隻威尼斯長頸壺的那種高貴。桌布上的牡蠣猶如珍珠母貝的杯盤那樣輕盈,又像海水一般清新,猶如貪婪美食的祭壇上脆弱而又可愛的象徵。

放在地上的一桶涼水被覺得它非常礙事的那只敏捷的腳挪來挪去。被人迅速藏起來的一把餐刀是歡樂匆匆易逝的標誌。貪婪地挑起似乎是擺放在那裡的檸檬金色圓片,成全了這快感的排場。

現在,請您挪步走進廚房,廚房的門口由大小不等的玻璃杯部落嚴格把守,它們是能幹而又忠誠的僕傭,勤勉美麗的一族。餐桌上躍躍欲試的眾多餐刀直奔主題,擺出一副咄咄逼人而又毫無戒備的空閒架勢。您的頭頂上掛著一個龐然怪物,一條像是在大海裡游弋的新鮮鰩魚。作為大海的可怕見證,這條魚看上去既令人眼饞,又帶著風平浪靜或興風作浪的大海的那種奇異魅力,讓視覺從一種對植物園的回憶穿行到餐廳特有的味道。魚身已經剖開,您可以欣賞到它的精美龐大,沾染著紅色血跡的構造的那種美,藍色的神經,白色的魚肉,彷彿多姿多彩的教堂殿堂。丟棄在旁邊的一些死魚扭曲成一條僵硬而又絕望的弧線,魚腹朝下,魚眼暴突。接著是一隻貓,它為這個水棲動物增添了智商更高、更具意識的黑暗生命,發光的眼睛緊盯著鰩魚,緩慢而倉促地在開口的牡蠣上挪動它那毛茸茸的爪子,充分暴露出它謹慎的性格、貪婪的胃口和魯莽的舉止。喜歡與其他感官並用,借助於某些色彩再現整個過去而不是將來的眼睛已經感覺到新鮮牡蠣會沾濕貓的爪子,當(這些)胡亂堆砌起來的易碎貝殼被置於貓的重壓之下時,人們已經聽見貝殼開裂的輕微聲音以及它們跌落的巨響。

這些熟悉的面孔也像日常用品那樣迷人可愛。一位母親檢查女兒編織的毛毯的景象讓人賞心悅目,母親的眼裡充滿了她諳熟的過去,她能掐會算,遠見卓識,而女兒的眼睛則閃現著無知。手腕、手也與其他部位一樣寓意深刻,在一位懂得賞識的看客面前,一隻小手指就足以美觀真實地出色體現人物的性格。

這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一個至少有著自己的語言和習慣的藝術家,他僅僅從自然本色中探索人物,他熟悉人物寓意形象的勻稱比例。在真正的藝術家以及自然主義者看來,每種類型都值得關注,就連最小的一塊肌肉也有其自身的重要性。您也許不喜歡看見不具備某種華美或精緻的端莊相貌的老人,衰老的侵蝕帶來鐵紅的銹色。請看彩色粉筆畫廊裡夏爾丹的七十歲自畫像。巨大的夾鼻眼鏡一直滑落到鼻樑底端,夾在兩片簇新的玻璃圓片之間的鼻子上面是暗淡無神的眼睛,朝上翻起的衰老眼珠似乎見識過、嘲諷過和熱愛過無數的物事,像是帶著誇耀和溫柔的語調在說:「唉,我真的已經老了!」由於歲月銷蝕而變得暗淡的溫情底下仍然閃爍著火花。疲乏的通紅眼圈猶如使用過度的搭扣。堅硬老化的皮膚猶如一襲舊衣裳包裹著他的身體。他的皮膚就像布料,留住了玫瑰紅的色調而且幾乎使之愈加鮮艷,讓有些部位泛現出某種金色的珠光。一隻衰老的眼圈時刻令人聯想到另一隻衰老眼圈的色調,就像所有行將死滅的東西的那些色調,如同燃盡的木柴,腐敗的落葉,隕落的太陽,磨損的衣服,漸行漸遠的那些非常精緻、富裕、溫柔的男人。人們不無驚訝地看到,睜開一隻眼睛會牽動嘴角還有鼻子的皺紋。皮膚上最細小的皺紋、靜脈最不起眼的暴突都是對性格、生活、當下的激情這三個相應的特徵最忠實、最奇特的闡釋。從今往後,無論是走在街道上抑或待在您的家中,我都希望您懷著恭敬之心關注這些個性十足的衰老人物,如果您懂得如何讀解他們的話,您就會無窮無盡地講述更加震撼、更加生動的事物,而且內容遠遠超過最令人肅然起敬的手稿。

在您剛才提到的肖像中,夏爾丹漫不經心的寬鬆內衣、頭戴一頂睡帽的形象讓他看上去更像一位老婦人。在夏爾丹為我們留下的另一幅彩色粉筆自畫像中,這個老婦人就像一位年邁的英國遊客那樣滑稽可笑。從緊箍在額頭上的遮光眼罩,到脖頸上纏繞的印度棉紗巾,一切都那麼引人發笑,面對這個如此聰慧、如此瘋狂、對嘲諷如此逆來順受的怪老頭,人們無法忍住不笑。尤其是面對一個如此藝術的藝術家。因為這身稀奇古怪、漫不經心的夜間穿著打扮,每個細節似乎都是對情趣的彰顯和對正統的蔑視。這塊玫瑰紅的印度棉紗巾之所以如此老舊,是因為老舊的玫瑰紅更加柔和。我們看著這些被玫瑰紅的黃皮膚留住反光的玫瑰紅和黃色紗巾結扣,從遮光眼罩的藍色邊緣分辨出老式圓框眼鏡鋼架的凜冽寒光,老人的駭人穿著先是引起驚訝,繼而又變得溫馨迷人,融匯在高雅的樂趣之中,我們從一個老布爾喬亞貌似雜亂的寬鬆內衣中找到了各種寶貴色彩的高貴等級以及美的法則。

仔細端詳這幅彩色粉筆畫中夏爾丹的形象,您就會猶豫遲疑:他臉上的不明確表情令人困惑,那既不是笑,也不是哭,更不是向您表白什麼。這種情形經常發生在面對老人的一個年輕人身上,卻從來不會發生在面對年輕人的一位老人身上,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不完全理解的這種語言,它形象猶如圖畫,迅速直接而令人驚奇猶如答辯,我們將之稱為面部表情。在這裡,夏爾丹帶著老人的對自己滿不在乎和誇張的煞有介事神情打量著我們,讓我們開心,抑或告訴我們他沒有上當受騙,他健康的身體仍然敏捷壯實,他的情緒仍然十分高昂:「難道你們以為只有你們才是年輕的?」也許我們的年輕對他的衰弱是一種冒犯,也許他正在對抗一場充滿激情、沒有希望而且醜陋難看的挑戰?我們幾乎可以相信他,因為他生動的眼睛和顫抖的嘴唇帶著嚴肅的表情。我們之中的許多人卻對老人的某些話語,尤其是老人的某些眼神、鼻子的某種抽搐、嘴唇的某種皺紋的含義和意圖不得要領!有時我們在老人面前微笑,彷彿他們是可愛的瘋老頭。然而,有時我們卻像害怕瘋子那樣害怕面前的老人。微笑在漫長的一生中無數次地泛現在老人的嘴角,憤怒或溫情無數次重新點燃他們眼裡的火焰或喚起他們嘹亮的嗓音,永遠準備就緒的滿腔熱血無數次迅速地湧到他們透明的面頰上,缺乏彈性的鬆弛嘴巴微笑時不再張開,抑或在恢復嚴肅時難以閉攏。眼睛裡的火焰不再燃燒,煙霧使之變得昏暗;臉頰不再紅潤,抑或過分紅潤猶如凝滯不動的紫絳色湖泊。這樣的面容也不再以恰如其分的表情準確地闡釋心靈的每一種思想和每一種激情,然而,在這裡,如果捨棄了激情,缺乏激情的自信就會變成笑話,如果捨棄了多情的嘲諷,沒有多情嘲諷的虛張聲勢就會變成威脅。發自我們的感情,形象而準確的語言變成了某種令人悲哀和含混不清的嘮叨,這種嘮叨有時在互相對立、水火不相容的兩種表情之間,為我們的焦慮、我們的評論和我們的夢幻留下了意外的一席之地。

您看到了像人物那樣栩栩如生的物品和水果,看到了人物的臉部,皮膚、汗毛,就好像水果的一種古怪色彩。夏爾丹走得更遠,他把物品和人物集中在這些屋子裡,那豈止是一件物品或一個人物,那是它們生活的地方,它們親和或對立的法則之所在,它們的魅力飄散的幽香,它們的靈魂沉默而又冒失的知己,它們的過去的神聖殿堂。人與物長期以來簡單地生活在一起,彼此互相需要,品味彼此相處帶來的不為人知的樂趣,這一切就是友情。驕傲的古老柴架猶如讓自己的主子臉面有光的忠實僕人,在友好親切的火光注視下溫情脈脈;一成不變的扶手椅擺出莊重的迎客姿態,這些椅子要在這間屋子裡度過一生,它們每天清晨都在同一時刻被人挪到窗口拍打,就像老人散步或他們的緩慢運動那樣準時。

有多少特殊的友情讓我們認識到,在這個表面單調的房間裡,如果有陽光穿過,我們可以從我們身邊經過或沉睡的氣流中分辨出無數活生生的旋風!請看《勤勉的母親》或《餐前祈禱》。一隻針盒與一條老狗之間洋溢著濃濃的友情,這條狗每天都來到熟悉的老地方,像往常那樣把它懶洋洋軟綿綿的背脊倚靠在充填著墊料的柔軟織物上。友情如此自然地朝著這架古老的紡車與這個漫不經心的婦人的兩隻纖細的腿腳之間蔓延,她的腿腳非常自如地操作著紡車,身體不由自主地服從於她不知不覺養成的習慣和她渾然不知的親暱。在壁爐正面的各種顏色與針盒和羊毛線的各種顏色之間——在婦人彎曲的身體、準備餐桌和古色古香的餐巾的那雙歡快的手與仍然完好無損的餐盤之間,許多年來,她仔細的雙手始終在老地方感受到這些餐盤令人舒心的結實耐用——在這塊餐巾與為了留下每天到訪的印記而賦予餐巾以奶油或弗朗德棉織物的溫馨光線之間——在光線與許多年來光線如此溫柔地撫摸、沉睡,時而緩慢地散步、時而快活地不期而至的房間之間——在溫暖與織物之間——在人與物之間——在過去與生活之間——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仍然存在著友情或親緣。

至此,我們總算是完成了初探靜物不為人知的生命的旅行,我們每個人都能在夏爾丹的引導下完成這樣的旅行,正如過去維吉爾引導但丁那樣。為了更加深入起見,我們現在必須把自己交給另一位大師。我們還沒有跨進倫勃朗68這道門檻。夏爾丹告訴我們,一隻梨與一個女人同樣生動,一件庸俗的陶器與一塊寶石同樣美麗。畫家曾經宣稱,所有的東西在審視它們的思想面前,在美化它們的光線面前都具有神聖的平等。他讓我們走出一種錯誤的理想,為的是更大限度地深入現實,從現實中尋找美,不再淪落為某種習俗或某種荒謬的趣味的懦弱俘虜,那是自由、強健、博大的美:他在向我們展開現實世界的同時將我們引向美的海洋。倫勃朗甚至超越了現實。我們知道,美並不存在於物體之中:它也許既不那麼深刻,也不那麼神秘。我們不會從物體本身看到任何東西,光線才是凹陷的眼眶變幻的表情,神聖的目光投射的美。比如,在《兩個哲學家》中,我們看到夕陽像烤爐那樣將窗戶染得彤紅,抑或將窗戶描畫成彩繪玻璃,讓每天都如此簡陋的屋子沉浸在教堂般雄渾絢麗的輝煌之中,我們看到地下室的神秘,對黑暗、深夜、未知、罪惡的恐怖。我們在《善良的撒馬利亞人》中也同樣看到,暗夜裡,從兩扇對應的窗戶中露出的一張臉避開了仍在亮處的另一張臉的微笑,同樣的一道光束將大地與天空相連,猶如一根繃緊的繩索,馬背和遠方丘陵中震顫著一種神秘的美,一隻沿著窗戶垂落的水桶在這些如此親切、如此尋常的日用物品上映襯出白天賦予事物以美、夜晚讓事物變得神秘的光線,猶如我們處處可以感受到卻又無從把握的那種存在的悸動,這樣的光線在抽身離開的同時改變著事物的存在,以致我們深深地感覺到,光線就是事物的主宰,而事物本身似乎在這如此焦慮、如此美好的幾分鐘內經歷了死亡的所有折磨。此時的我們都像是倫勃朗畫中的哲學家。我們戰戰兢兢地看著牆上用火書寫出來的神秘字眼。我們打量著天空,天空下面是江河,或耀眼或動盪的大海,閃爍發亮、色彩斑斕、炙熱燃燒的窗戶和變形的屋頂,我們到處都能辨認出天空在地面上的返照,我們永遠無法懂得卻又如此熟悉的這種返照就是我們曾經見識過的一切美之所在,那也是神秘和未知之所在。我們都像哲學家那樣打量天空,可我們並沒有像哲學家那樣試著去清醒地認識我們的歡樂或焦慮及其本質或原因。毫無疑問,就連描繪這位哲學家的畫家本人也沒有像哲學家那樣思考推理。不過,他卻像哲學家那樣認真地打量過天空,因為他畫的就是天空……

我以夏爾丹為例來說明一個偉大畫家的作品對於我們、對於他本人究竟意味著什麼。那根本不是對獨特品質的一種炫耀,而是表現最為內在的生活及其事物中最為深刻的那種東西。作品要體現我們的生活,觸及我們的生活,逐漸朝著事物傾斜,逼近事物的核心。我想要補充的是,有些畫家不斷地指責文人沒有能力談論繪畫並且熱衷於把畫家本人從未有過的意圖強加給畫家。如果畫家實際上的所作所為合乎我的說法,或者更加確切地說,如果夏爾丹做到了我所說的一切,那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過任何意圖,甚至他很可能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意圖。他賦予人們以為靜止的靜物以如此鮮活的生命,讓人品嚐閃爍著珠光的牡蠣和涼爽的海水,猶如餐巾之於餐桌,明媚的陽光之於餐巾,黑暗之於光明那樣,讓人產生溫馨的共鳴,如果他知道這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許會大吃一驚。正如婦科醫生向一位剛剛分娩卻又不明真相的婦女解釋她身體裡面發生的變化,向她描述她憑借神秘的力量完成的生育行為的生理過程時,這位婦女會大吃一驚那樣;其實,創作的行為並非來自對創作法則的認識,而是來自一種不可思議而又神秘費解的力量,即使明白這一點也不會讓我們變得更加強壯。一位婦女生育孩子無須懂得醫學,一個男人陷入戀愛無須熟諳愛情心理學,一個男人……無須瞭解憤怒的構造。

鋼琴家卡米耶·聖桑69

聖桑在昨天音樂學院演出的莫扎特《協奏曲》中彈奏鋼琴。散場時,許多人感到失望卻又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失望,他們將之歸結為各種原因:他彈得太快,他彈得太生硬,他選錯了曲目。而真正的原因卻在於:他的演奏確實很美。其實,唯有真正的美不會迎合浪漫想像的期待。其他的所有一切都符合美的理念:令人艷羨的技巧,對平庸的遷就姑息,飄飄欲仙的性感,大放異彩的戲劇誇張。然而,有史以來經由永恆的友誼與真實密切相關的美根本無法支配所有這些魅力。自從美出現在眾人面前之後,又有哪些失望不是由美而引起的!一位婦女前去觀賞一幅傑作時心情激動,彷彿她剛剛看完一篇連載小說,請教用紙牌算命的女人,期待她的情夫那樣。然而,她卻在一間不太明亮的屋子裡看見一個男人坐在窗戶旁邊做夢。她等待了片刻,想看看是否還會出現其他的什麼東西,比如透過林蔭大道的襯格紙看見的那種情景。即使虛偽會讓她閉嘴,她也會在心裡嘀咕:「倫勃朗的《哲學家》也不過如此?」

聖桑的表演中沒有弱音演奏的樂段,聽眾也許難以忍受的那些持續的弱音演奏樂段被令人振奮的強音樂段恰到好處地打斷,如果沒有這些和弦無數次在片刻之間從上到下抓撓您的神經,您就不會感覺到任何強音樂段像衝浪那樣抽打您的胳膊和大腿,鋼琴家身體的這些起伏、腦袋的這些搖晃、發綹的這些顫動將音樂的純潔與舞蹈的快感融匯一體,向女聽眾的想像,向她的市井好奇心,向她的感官述說,帶著一種快樂的成分和一種熱情的理性為她的回憶提供背景,為她的敘述提供素材。聖桑的演奏中絲毫沒有這樣的東西。那是一種王者的演奏。因為國王不會頭戴金冠,坐在奴役抬著的轎子上前行。偉大的國王就像偉大的喜劇演員,他們通過行禮致意、微笑、伸手、請人入座、應答的儀式來顯示自己的身份。而暴發戶卻故作高傲,江湖騙子則裝腔作勢。然而,國王是如此自然地高貴和優雅,他的高貴並不比橡樹的那種高貴更讓我們驚歎,一如他形同玫瑰枝莖的優雅。所有的誇張或庸俗,本能自發或後天學會的無禮舉止以及形體動作都被完全剔除直至最簡。偉大演員的表演更是讓人一覽無餘,因此他對觀眾的吸引力遠不及一個老練的演員。因為他的動作和聲音如此完美地將所有令他困惑的精華或糟粕處理得徹底乾淨,彷彿那只是一泓清水,猶如一面只能讓人看見遠處的自然物體的玻璃門窗。聖桑的演奏所達到的就是這種清純,這種透明。我們無法透過一塊彩繪玻璃或一盞舞台腳燈去窺視莫扎特的《協奏曲》,那就好像將我們與我們的桌子或我們的朋友分開的空氣,這空氣是如此的純淨,以致我們根本無法注意到它的存在。

當然,他的演奏成就並不令人驚奇:他曾經譜寫出自貝多芬的交響曲以來最美的交響曲和許多歌劇,對他來說,演奏莫扎特的協奏曲又算得了什麼,那只是小事一樁,一種消遣而已。然而,這在我們卻是一樁大事。因為在我們看來,人類的行為不像紫羅蘭的花朵,一旦凋零就不再對小小的植物有任何用處,它既不會讓其他盛開的花朵因此而變得更美,也不會推遲它們的凋謝。我們寧可將人類的行為比作樹木增長的年輪,日益衰老的樹木讓未來的樹枝從土壤裡冒出頭來,讓樹木長高到與它的枝條逐漸平齊,就像幼小的馬匹雪白的小牙齒一顆挨著一顆地排列在它們的大嘴裡,明白無誤地告訴飼養員它們的年齡和它們的實力。這就是我們心目中的人類行為。正如支撐著高大栗樹的最古老枝條上最嬌嫩、最新鮮的那朵花,最微不足道的人類行為也會讓人感覺到從前的行為,後者就像祖先和德高望重的擔保人,給予這種行為以巨大的權威和有力的支持。因此,當聖桑像音樂學院的孩子們那樣,坐在莫扎特的協奏曲面前,簡單樸素地演奏這首協奏曲時,沒有絲毫來自C大調交響曲的美好靈感,沒有絲毫《亨利八世》的悲傷曲調,沒有絲毫《參孫與達莉拉》的優美合唱,沒有絲毫對巴赫的創造性改編,這裡只有圍繞著音樂家的合唱團,它就像繆斯合唱團那樣令人肅然起敬,繆斯向她們供養的天才微笑猶如他靈魂中的聖火,向我們的靈魂播撒魅力、熱情和尊敬。

巴黎形象:卡米耶·聖桑70

一個古老的傳說這樣說道:「那是一個精靈,一個聰明的精靈。作為音樂和歌曲的精神國王,他擁有全部的秘密,每當人們試圖接近他的時候,他早就逃之夭夭,跑到最遙遠的地方,永遠讓人無法捉摸。」當他譜寫《阿斯卡尼俄斯》71時,人們在法國尋找他,可他卻在卡納利群島。今天晚上,他將躲藏在一位可愛的已故音樂家的名字後面讓這位音樂家復活,以此避開我們對他的景仰。他現在是否還要從我試圖攥住他的思想中逃脫,就像一個消失不見的小淘氣那樣,僅僅在我的手掌中留下「一陣風」呢?

這個精靈從音樂中得到靈感,具備極為敏感的天賦——姑且撇開詩才和琴藝不論,您只消看一眼《阿斯卡尼俄斯》中的詩才,或《參孫與達莉拉》中的琴藝——正如居斯塔夫·福樓拜、阿納托爾·法郎士那樣,他喜歡將之隱藏在偉大音樂家的豐富寶藏和技巧學識底下。因為沒有人能夠更好地把握這個著名的觀念:「風格美,由無數真實構成各種關係的風格美所蘊含的所有精神美……也許要比起話語本質所由構成的精神美更加寶貴。」

他懂得如何讓一種古老的樣式煥發青春,從其詞源的意義上把握每一個樂句。他從貝多芬、巴赫那裡借鑒他們的美雅,換句話說,在他最美的一個改編曲目中賦予巴赫本人不曾有過的美雅。

拿和弦作畫,靠形象編劇,因風格名垂千古;用音階留住無數的虛構想像和創作天賦,就像別人運用委婉曲折的旋律所做的那樣,驅使音階圍繞著思想奔跑,猶如古老的常青籐讓古跡免遭坍塌;以古風的名義將其高貴的文字留給現代;為了學術性、獨特性、崇高性,逐漸賦予一個共同目標以別出心裁的想像和表現的價值,讓古風變成一種精神特徵,一種普遍觀念,一種文明縮影,一種種族精華,一種從器具中噴湧而出或從天而降的天才特徵;賦予一首序曲,《亨利八世》序曲72以英國風味,賦予安·博林與亨利八世的二重唱的一個場面以夫妻情調,賦予《當您唱起斯格佐那》的合唱以那不勒斯的明媚,在《阿爾及利亞組曲》的一支進行曲中嘲弄藝術,在歌劇《阿斯卡尼奧》中傾注文藝復興時期的金碧輝煌風格;最後,為了讓人們理解一種宗教,仇視一個暴君,憐惜一個女人,看見愛神,聽見永恆,他借助於甚至不屬於音樂的音樂語言資源,就像一個天神和魔鬼那樣樂不可支地在音樂中主宰世界,在和聲中主宰音樂,用管風琴的寬廣音域來彌補鋼琴的狹隘,這就是這個音樂人文主義者熟練靈活、令人困惑、既像魔鬼又像天神的演奏,他每時每刻都在這個似乎屬於傳統、模仿和知性的有限領域中閃耀著創意和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