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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瓷人

這是一個小女孩的白瓷造像。小孩梳兩條小辮,只穿一條黃色短褲。她一手捧著一隻小鳥,一手往小鳥的嘴中送食,這樣兩手和小鳥,便連成了一體。這是我一九五一年,從國外一個小城市買回的工藝品。那時進城不久,我住在一個大院後面,原來是下人住的小屋裡,房間裡空空,我把它放在從南市舊貨攤上買回的一個樟木盒子裡。後來,又放進一些也是從舊貨攤上買來的小玩意兒,成了我的百寶箱。有一年,原在冀中的一位老戰友來看我。我想起在抗日戰爭時期,我過封鎖線,他是軍分區的作戰科長,常常派一個偵察員護送我,對我有過好處,一時高興,就把百寶箱打開,請他挑幾件玩意兒。他選了一對日本燒製的小花瓶,當他拿起這個小瓷人的時候,我說:「這一件不送,我喜歡。」他就又放下了。為了表示歉意,我送了他一張董壽平的杏花立軸,他高興極了。後來,我的東西多了,買了一個玻璃櫃,專放瓷器,小瓷人從破木盒升格,也進入裡面。「文化大革命」,全被當做「四舊」抄走了。其實櫃子裡,既沒有中國古董,更沒有外國古董。它不過是一件哄小孩的瓷器,底座上標明定價,十六個盧布。落實政策,瓷器又發還了。這真是有組織、有計劃的抄家,東西保存得很好,一件也沒有損失,小瓷人也很好。我已經沒有心情再玩弄這些東西,我把它們放在一個稻草編的筐子裡。

一九七六年大地震,我屋裡的瓷器,竟沒有受損,幾個放在書櫃上的瓶子,只是倒在櫃頂上,並沒有滾落下來。小瓷人在草筐裡,更是平安無事。但地震震裂了屋頂。這是舊式房,天花板的裝飾很重,一天夜裡下雨,屋漏,一大塊天花板的邊緣部分墜落下來,砸倒了草筐,小瓷人的兩隻手都斷了。我幾經大劫,對任何事物,都沒有了惋惜心情。但我不願有殘破的東西,放在眼前身邊。於是,我找了些膠水,對著陽光,很仔細地把它的斷肢修復,包括幾片米粒大小的瓷皮,也粘貼好了。這些年,我修整了很多殘書,我發現自己在修修補補方面,很有一些天賦。如果不是現在老眼昏花,我真想到國家的文物部門,去謀個差事。搬家後,我把小瓷人帶入新居,放在書案上。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有些傷感了。我的一生,殘破印象太多了,殘破意識太濃了。大的如「九一八」以後的國土山河的殘破,戰爭年代的城市村莊的殘破。「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殘破,道德殘破。個人的故園殘破,親情殘破,愛情殘破……我想忘記一切。我又把小瓷人放回筐裡去了。司馬遷引老子之言:美好者不祥之器。我曾以為是哲學之至道,美學的大綱。這種想法,當然是不完整的,很不健康的。( 一九九二年一月三十日下午,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