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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廬閒話

我的起步

我初學寫作時,在農家小院。耳旁是母親的紡車聲和妻子的機杼聲,是在一種自食其力的勞動節奏中寫作的。在這種環境裡寫作,當然我就想到了衣食,想到了人生。想到了求生不易,想到了養家餬口。所以,我的文學的開始,是為人生的,也是為生活的。想有一技之長,幫助家用。並不像現代人,把創作看得那麼神聖,那麼清高。因此,也寫不出出塵超凡,無人間煙火氣味的文字。大的環境是:帝國主義侵略,國家危亡,政府腐敗,生民疾苦。所以,我的創作生活一開始,就帶濃重的苦悶情緒和憂患意識,以及強烈的革命渴望和新生追求。

我的戒條

寫小說,不能不運用現實材料。為了真實,又多運用親眼所見的材料。不可避免,就常常涉及熟人或是朋友。需要特別注意。不要涉及人事方面的重大問題,或犯忌諱的事。此等事,耳聞固不可寫,即親見亦不可寫。不寫偉人。偉人近於神,聖人不語。不寫小人。小人心態,聖人已盡言之。如舞台小丑,演來演去,無非是那個樣兒。且文章為賞心悅目之事,盡寫惡人,於作者,是污筆墨;於讀者,是添堵心。寫小人,如寫得過於真實,尤易結怨。「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在生活中,對待小人的最好辦法,是不與計較,而遠避之。寫文章,亦應如此。

我的自我宣傳

按道理說,什麼事,都應該雪中送炭,不應該錦上添花。但雪中送炭,鮮為人知,是寂寞事。而錦上添花,則是熱鬧場中事,易為人知,便於宣傳。我是小學教師出身,一切事情,欲從根底培養。後從事文藝工作,此心一直未斷,寫了不少輔導、入門一類的文字。當時初建根據地,一切人才,皆需開發,文藝亦在初創之列。我做的這方面的工作,鮮為文藝界所知。一位領導同志,直到有人送了他一部我的文集,才對我說:「你過去寫了那麼多輔導文章,我不知道。」我在延安時,只發表小說,領導同志就以為我只會寫點小說。「文化大革命」以後,他來我家,問我在寫什麼,我說在寫「理論」文章,他聽了,表情頗為驚異。還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大概是認為我不務正業吧。到了晚年,遇有機會,我就自我宣傳一下,我在這方面,曾經做過的工作。理論文章的字數,實際上,和我創作的字數差不了多少。「西安事變」時,我有一位朋友,寫了一個劇本,演出以後,自己又用化名寫了長篇通訊,在上海刊物上發表,對劇本和演出大加吹捧。抗戰時,我們閒談,有人問他:你怎麼自吹自擂呢?他很自然地回答:因為沒有別人給宣傳!

我最佩服的人

要問我現在最佩服哪一個,我最佩服的是一位老作家。此公為人老實,文章平易,從不得罪人。記憶又好,能背寫《金瓶梅補遺》。一生平平安安,老來有些名望,住在高層,兒孫滿堂,同老伴享受清福。還不斷寫些歌頌城市建設的散文。環顧文壇,回首往事,能弄成像他這樣光景的,能有幾人?聽說他在「文化大革命」時,給機關的兩個造反派賣小報。左右手分拿,一家十份,不偏不倚。後來,他又把自己默寫的「補遺」,分送給「核心」成員。這些成員,如獲至寶,晝夜諷誦,竟忘記了「紅寶書」。這一舉,可謂大膽。如果當時有人揭發,他的罪名豈止「瓦解鬥志,破壞革命」?這樣的老實人,敢這樣做,是他心裡有數。他看準這些「核心」,都是外強中乾、表裡不一的卑瑣之徒,是不堪糖衣炮彈一擊的。從這裡也看出,此公外表憨厚,內心是極度聰明的。(一九九二年一月七日)

我與官場

我自幼靦腆,怕見官長。參加革命工作後,見了官長,總是躲著。如果是在會場裡,就離得遠些,散會就趕緊走開。一次,在冀中區黨委開會,宣傳部長主持。他是我中學時的同學,又是抗戰學院的同事。他一說散會,我就往外走。他忽然大聲叫我,我只好遵命站住。因為很少見到別的官,所以見宣傳部的官,就成了我的苦差事。很長時間,人們傳說我最怕宣傳部。有一次朋友給我打電話,怕我不接,就冒充宣傳部。結果我真的去接了,他一笑。我惱羞成怒,他說是請我去陪客吃飯,我也沒去。我也不願見名人。凡首長請文藝界名人吃飯,叫我去,我都不去。後來也就沒人再叫我了,因此也沒有吃好東西的機會。有一次,什麼市的作協來了一個副主席。本市作協的秘書長來請我去陪客。因為和那個副主席熟識,我就去了。後來,秘書長告訴我:叫我去,是對口,因為我是本市作協的副主席。我一想,這太無聊了,從此就再也不去「對口」。文藝界變為官場,實在是一大悲劇。我雖官運不佳,也掛過幾次職。比如一家文藝刊物的編委。今天是一批,明天又換一批,使人莫名其妙。編委成了「五日京兆」,不由自主地浮沉著。我是在和什麼人,爭這個編委嗎?仔細一想,真有點兒受到侮辱的感覺。以後,再有人約我,說什麼也不幹了。當然,也不會再有這種運氣。文藝受政治牽連,已經是個規律。進城後,我在一家報社工作。社長後來當了市委書記,科長當了宣傳部長。我依然如故,什麼也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卻成了他們的「死黨」。這顯然是被熟人朋友出賣了(被出賣這一感覺,近年才有)。要說「死黨」,這些出賣人的,才貨真價實。後來,為書記平反,祭墓,一些熟人朋友,爭先恐後地去了。我沒有去。他生前,我也沒有給他貼過一張大字報。文人與官員交好,有利有弊。交往之機,多在文人稍有名氣之時。文人能力差,生活清苦,結交一位官員,可得到一些照顧。且官員也多是文人的領導,工作上也方便一些。這是文人一方的想法。至於官員一方,有的只是慕名,附會風雅,願意交個文化界的朋友;有的則可得到重視知識分子的美名。在平常日子裡,也確能給予文人一些照顧,文人有些小的毛病,經官員一說話,別人對他的誤會,也可隨之打消。但遇到像「文化大革命」這樣的運動,則對兩方都沒有好處。官員倒霉,則文人倒霉更大。文人受批,又常常殃及與他「過從甚密」的官員。結果一齊落水,誰也顧不了誰。然在政治風浪中,官員較善游,終於能活,而文人則多溺死了。至於所交官員,為「風派」人物,遇有風吹草動,便迫不及待地把「文友」拋出去,這只能說是不夠朋友了。總之,文人與官員交,凶多吉少,已為歷史所證明。至於下流文人,巴結權要,以求顯達,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九九二年一月十日)

我的仗義

三年前,搬到新居,住在三層。每逢有掛號信件到來,投遞員在樓下高聲呼叫,我就心驚肉跳,腿也不好用,下樓十分艱難。投遞員見我這樣,有時就把信給我送上來,我當然表示感謝,說幾句客氣話。過了一些時候,投遞員對鄰居抱怨說:「這位大爺,太不仗義了。」鄰居轉告我,我一時明白不過來。鄰居說:「送他點東西吧,上樓送信,是分外勞動。」過年時,我就送了他一份年歷,小伙子高興了,我也仗義了。其實,我青年時很熱情,對朋友也是一片赤誠,是後來逐漸消磨,才變成現在這樣不「仗義」。我曾兩次為朋友仗義執言。一次是「胡風事件」時,為詩人魯君,好像已經談過,不再詳記。另一次是為作家秦君,當時他不在場,事後我也沒有和他談過。一九四六年,我回到我的家鄉工作。有一次區黨委召集會議,很是隆重,軍區司令員、區黨委組織部長,都參加了。在會上,一個管戲劇的小頭頭,忘記了他姓什麼,只記得臉上有些麻子,忽然提出:「秦某反對演京劇,和王實味一樣!」我剛從延安來,王實味是什麼「問題」,心裡還有餘悸。一聽這話,馬上激動起來,往前走了兩步,扶著司令員的椅背,大聲說:「怎麼能說反對唱京戲,就是王實味呢,能這樣聯繫嗎?」我的出人意料的舉動,激昂的語氣,使得司令員回頭望了望,他並不認識我。組織部長和我有一面之交,替我圓了圓場,沒有當場出事,但後來在土地會議時,還是發生了。仗義,仗義,有仗才有義。如果說第一次仗義,是因為我自覺與胡風素不相識,毫無往來,這第二次,則自覺是本地人,不會被見外。現在,我可以說,當時有些本地人是排外的。秦是外來人。他到冀中,我那時住在報社,也算客人。秦來了,要吃要住,找到我,我去找報社領導,結果碰了釘子。在秦以前,戲劇家崔君,派來當劇團團長,和本地人處得不好。結果,在一次夜間演出時,被一群化了裝的警衛人員,哄打一頓,又回了原單位。文藝界,也有山頭,也怕別人搶他的官座。這是我後來慢慢悟出的道理。秦後來幫我編《平原雜誌》,他也會畫。有一期封面,他畫的是一個扎白頭巾的農民,在田間地頭,用鐵鏟戳住一條蛇。當時,我並沒有看出他有什麼寓意。很多年以後,我才悟出,這是他對地頭蛇的痛恨。好在當時地方上,也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不然,那還了得。自秦以後,我處境越來越不好,也就再也不能仗義了。(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四日)

排外的又一例是:寫小說的孔君,夫妻倆來這裡下鄉、寫作。土地會議時,三言兩語,還沒說清楚罪名,組長就宣佈:開除孔的黨籍。我坐在同一條炕上,沒有說一句話。前幾天,我已經被「搬了石頭」。其實,外地人到這裡來,如果能和這裡的同行,特別是宣傳幹部,處得好,說得來,就不會出這種事。無奈這些文藝工作者,都不善於交際,便被說成自高自大。隨後又散佈流言,傳給領導。遇到時機,就逃不脫。因為領導對這些外來者,並不瞭解,只聽當地人匯報。(一九九二年四月三日晨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