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孫犁散文 > 刁叔 >

刁叔

刁叔,是寫過的疤增叔的二哥。大哥叫瑞,多年跑山西,做小買賣,為人有些流氓氣,也沒有掙下什麼,還把梅毒傳染給妻子,妻女失明,兒子塌鼻破嗓,他自己不久也死了。和我交往最多的,是刁叔。他比我大二十歲,但不把我當做孩子,好像我是他的一個知己朋友。其實,我那時對他,什麼也不瞭解。他家離我家很近,住在南北街路西。磚門洞裡,掛著兩塊貞節匾,大概是他祖母的事跡吧。那時他家裡,只有他和疤增嬸子,他一個人住在西屋。他沒有正式上過學,但「習」過字。過去,村中無力上學,又有志讀書的農民,冬閒時湊在一起,請一位能寫會算的人,來教他們,就叫習字。他為人沉靜剛毅,身材高大強健。家裡土地很少,沒有多少活兒,閒著的時候多。但很少見到他,像別的貧苦農民一樣,背著柴筐糞筐下地,也沒有見過他給別人家打短工。他也很少和別人閒坐說笑,就喜歡看一些書報。那時鄉下沒有多少書,只有我是個書獃子。他就和我交上了朋友。他向我借書,總是親自登門,訥訥啟口,好像是向我借取金錢。我並不知道他喜歡看什麼書,我正看什麼,就常常借給他什麼。有一次,我記得借給他的是《浮生六記》。

他很快就看完了,送回時,還是親自登門,雙手捧著交給我。書,完好無損。把書借給這種人,比現在借書出去,放心多了。我不知道他能看懂這種書不能,也沒問過他讀後有什麼感想。我只是盡鄉親之誼,鄰里之間,互通有無。他是一個光棍。舊日農村,如果家境不太好,老大結婚還有可能,老二就很難了。他家老三,之所以能娶上媳婦,是因為跑了上海,發了點小財。這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經提過了。我現在想:他看書,恐怕是為瞭解悶,也就是消遣吧。目前有人主張,文學的最大功能、最高價值就是供人消遣。這種主張,很是時髦。其實,在幾十年前,刁叔的讀書,就證實了這一點,我也很早就明白這層道理了。看來並算不得什麼新理論、新學說。刁叔家的對門,是禿小叔。禿小叔一隻眼,是個富農,又是一家之主,好賭。他的賭,不是逢年過節,農村裡那種小賭。是到設在戲台下面,或是外村的大寶局去賭。他為人有些膽小,那時地面也確實不大太平,路劫、綁票的很多。每當他去赴寶局之時,總是約上刁叔,給他助威壯膽。那種大寶局的場合、氣氛,如果沒有親臨過,是難以想像的。開局總是在夜間,做寶的人,隱居帳後;看寶的人,端坐帳前。一片白布,作為寶案,設於破炕席之上,一、二、三、四四個方位,都壓滿了銀元。賭徒們炕上炕下,或站或立,屋裡屋外,都擠滿了人。人人面紅耳赤,心驚肉跳;煙霧迷濛,汗臭難聞。勝敗既分,有的甚至屁滾尿流,捶胸頓足。「免三!」一局出來了,看寶的人把寶案放在白布上,大聲喊叫。

免三,就是看到人們壓三的最多,寶盒裡不要出三。一個賭徒,抓過寶盒,屏氣定心,慢慢開動著。當看準那個刻有紅月牙的寶心指向何方時,把寶盒一亮,此局已定,場上有哭有笑。禿小叔雖然一隻眼,但正好用來看寶盒,看寶盒,好人有時也要瞇起一隻眼。他身後,站著刁叔。刁叔是他的賭場參謀,常常因他的運籌得當,而得到勝利。天明了,兩個人才懶洋洋地走回村來。這對刁叔來說,也是一種消遣。他有一個「木貓」,冬天放在院子裡,有時會逮住一隻黃鼬。有一回,有一隻貓鑽進去了,他也沒有放過。一天下午,他在街上看見我,低聲說:「晚上到我那裡去,我們吃貓肉。」晚上,我真的去了,共嘗了貓肉。我一生只吃過這一次貓肉。也不知道是家貓,還是野貓。那天晚上,他和我談了些什麼,完全忘記了。聽叔輩們說,他的水式還很好,會摸魚,可惜我都沒有親眼見過。刁叔年紀不大,就逝世了。那時我不在家,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麼病。在前一篇文章裡,談到他的死因,也不過是傳言,不一定可信。我現在推測,他一定死於感情鬱結。他好勝心強,長期打光棍,又不甘於偷雞摸狗、鑽洞跳牆。性格孤僻,從不向人訴說苦悶。當時的農民,要改善自己的處境,也實在沒有出路。這樣就積成不治之症。(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