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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根

岳父只有兩個女兒,和我結婚的,是他的次女。到了五十歲,他與妻子商議,從本縣河北一貧家,購置一妾,用洋三百元。當領取時,由長工用糞筐背著銀元,上覆柴草,岳父在後面跟著。到了女家,其父當場點數銀元,並一一當當敲擊,以視有無假洋。數畢,將女兒領出,毫無悲痛之意。岳父恨其無情,從此不許此妾歸省。有人傳言,當初相看時,所見者為其姐,身高漂亮,此女則瘦小乾枯,貌亦不揚。村人都說:岳父失去眼窩,上了媒人的當。婚後,人很能幹,不久即得一子,取名大根,大做滿月,全家歡慶。第二胎,為一女孩,產時值夜晚,倉促間,岳父被牆角一斧傷了手掌,染破傷風,遂致不起。不久妾亦猝死,禍起突然,家亦中落。只留岳母帶領兩個孩子,我妻回憶:每當寒冬夜晚,岳母一手持燈,兩個小孩拉著她的衣襟,像撲燈蛾似的,在那空蕩蕩的大屋子出出進進,實在悲慘。大根稍大以後,就常在我家。那時,正是抗日時期,他們家離據點近,每天黎明,這個七八歲的孩子,牽著他餵養的一隻山羊,就從他們村裡出來到我們村,黃昏時再回去。那時我在外面抗日,每逢逃難,我的老父帶著一家老小,再加上大根和他那只山羊,慌慌張張,往河北一帶逃去。在路上遇到本村一個賣燒餅果子的,父親總是說:「把你那櫃子給我,我都要了!」這樣既可保證一家人不致挨餓,又可以作為掩護。

平時,大根跟著我家長工學些農活。十幾歲上,他就努筋拔力,耕種他家剩下的那幾畝土地了。岳母早早給他娶了一個比他大幾歲,很漂亮又很能幹的媳婦,來幫他過日子。不久,岳母也就去世了。小小年紀,十幾年間,經歷了三次大喪事。大根很像他父親,雖然沒念什麼書,卻聰明有計算,能說,樂於給人幫忙和排解糾紛,在村裡人緣很好。土改時,有人想算他家的舊賬,但事實上已經很窮,也就過去了。他在村裡,先參加了村劇團,演《小女婿》中的田喜,他本人倒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女婿。二十歲時,他已經有兩個兒子,加上他妹妹,五口之家,實在夠他巴結的。他先和人家合夥,在集市上賣餃子,得利有限。那些年,賭風很盛,他自己倒不賭,因為他精明,手頭利索,有人請他代替推牌九,叫做槍手。有一次在我們村裡推,他弄鬼,被人家看出來,幾乎下不來台,念他是這村的親戚,放他走了。隨之,在這一行,他也就吃不開了。他好像還販賣過私貨,因為有一年,他到我家,問他二姐有沒有過去留下的珍珠,他二姐說沒有。後來又當了牲口經紀。他自己也養騾駒子,他說從小就喜歡這玩意兒。「文革」前,他二姐有病,他常到我家幫忙照顧,他二姐去世,這些年就很少來了。去年秋後,他來了一趟,也是六十來歲的人了,精神不減當年,相見之下,感慨萬端。他有四個兒子,都已成家,每家五間新磚房,他和老伴,也是五間。有八個孫子孫女,都已經上學。大兒子是大鄉的書記,其餘三個,也都在鄉里參加了工作。家裡除養一頭大騾子,還有一台拖拉機。責任田,是他帶著兒媳孫子們去種,經他傳藝,地比誰家種得都好。

一出動就是一大幫,過往行人,還以為是個沒有解散的生產隊。多年不來,我請他吃飯。「你還趕集嗎?還給人家說合牲口嗎?」席間,我這樣問。「還去。」他說,「現在這一行要考試登記,我都合格。」「說好一頭牲口,能有多大好處?」「有規定。」他笑了笑,終於語焉不詳。「你還賭錢嗎?」「早就不幹了。」他嚴肅地說,「人老了,得給孩子們留個名譽,兒子當書記,萬一出了事,不好看。」我說:「好好幹吧!現在提倡發家致富,你是有本事的人,遇到這樣的社會,可以大展宏圖。」他叫我給他寫一幅字,裱好了給他捎去。他說:「我也不貼灶王爺了,屋裡掛一張字畫吧。」過去,他來我家,走時我沒有送過他。這次,我把他送到大門外,鄭重告別。因為我老了,以後見面的機會,不會再多了。(一九八六年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