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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嘴哥

幼小時,聽母親說,「過去,人們都願意去店子頭你老姑家拜年,那裡吃得好。平常日子都不做飯,一家人買燒雞吃。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誰也不去店子頭拜年了,那裡已經吃不上飯,就不用說招待親戚了。」我沒有趕上老姑家的繁盛時期,也沒有去拜過年。但因為店子頭離我們村只有三里地,我有一個表姐,又嫁到那裡,我還是去玩過幾次的。印象中,老姑家還有幾間高大舊磚房,人口卻很少,只記得一個疤眼的表哥,在上海織了幾年布,也沒有掙下多少錢,結不了婚。其次就是大嘴哥。大嘴哥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沒有趕上他家的鼎盛時期。他發育不良,還有些喘病,因此農活上也不大行,只能幹一些零碎活。在我外出讀書的時候,我們家已經漸漸上升為富農。自己沒有主要勞力,除去雇一名長工外,還請一兩個親戚幫忙,大嘴哥就是這樣來我們家的。他為人老實厚道,幹活盡心盡力,從不和人爭爭吵吵。平日也沒有花言巧語,問他一句,他才說一句。所以,我們雖然年歲相當,卻很少在一塊玩玩談談。我年輕時,也是世俗觀念,認為能說會道,才是有本事的人;老實人就是窩囊人。在大嘴哥那一面,他或者想,自己的家道中衰,寄人籬下,和我之間,也有些隔閡。他在我們家,待的時間很長,一直到土改,我家的田地分了出去,他才回到店子頭去了。

按當時的情況,他是一個貧農,可以分到一些田地。不過他為人孱弱,鬥爭也不會積極,上輩的成分又不太好,我估計他也得不到多少實惠。這以後,我攜家外出,忙於衣食。父親、母親和我的老伴,又相繼去世,沒有人再和我念道過去的老事。十年動亂,身心交瘁,自顧不暇,老家親戚,不通音信,說實在的,我把大嘴哥差不多忘記了。去年秋天,一個叔伯侄子從老家來,臨走時,忽然談到了大嘴哥。他現在是個孤老戶。村裡把我表姐的兩個孩子找去,說:「如果你們照顧他的晚年,他死了以後,他那間屋子,就歸你們。」兩個外甥答應了。我聽了,托侄子帶了十元錢,作為對他的問候。那天,我手下就只有這十元錢。今年春天,在石家莊工作的大女兒退休了,想寫點她幼年時的回憶,在她寄來的材料中,有這樣一段:在抗戰期間,我們村南有一座敵人的炮樓。日本鬼子經常來我們村掃蕩,找事,查戶口,每家門上都有戶口冊。有一天,日本鬼子和偽軍,到我們家查問父親的情況。當時我和母親,還有給我家幫忙的大嘴大伯在家。母親正給弟弟餵奶,忽聽大門給踢開了,把我和弟弟抱在懷裡,嚇得渾身哆嗦。一個很凶的偽軍問母親,孫振海(我的小名——孫犁注)到哪裡去了?隨手就把弟弟的被褥,用刺刀挑了一地。母親壯了壯膽說,到祁州做買賣去了。日本鬼子又到西屋搜查。當時大嘴大伯正在西屋給牲口喂草,他們以為是我家的人。偽軍問:孫振海到哪裡去了?大伯說不知道。他們把大伯吊在房樑上,用棍子打,打得昏過去了,又用水潑,大伯什麼也沒有說,日本鬼子走了以後,我們全家人把大伯解下來,母親難過地說:叫你跟著受苦了。大女兒幼年失學,稍大進廠做工,寫封信都費勁。她寫的回憶,我想是沒有虛假的。那麼,大嘴哥還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抗戰勝利,我回到家裡,他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初進城那幾年,我的生活還算不錯,他從來沒有找過我,也沒有來過一次信。他見到和聽到了,我和我的家庭,經過的急劇變化。他可能對自幼嬌生慣養,不能從事生產的我,抱有同情和諒解之心。我自己是慚愧的。這些年,我的心,我的感情,變得麻痺,也有些冷漠了。(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七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