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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增叔

因為他生過天花,我們叫他疤增叔。堂叔一輩,還有一個名叫增的,這樣也好區別。過去,我們村的貧苦農民,青年時,心氣很高,不甘於窮鄉僻壤這種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想遠走高飛。老一輩的是下關東,上半輩子回來,還是受苦,壯心也沒有了。後來,是跑上海,學織布。學徒三年,回來時,總是穿一件花絲格棉袍,村裡人稱他們為上海老客。疤增叔是我們村去上海的第一個人。最初,他也真的掙了一點錢,匯到家裡,蓋了三間新北屋,娶了一房很標緻的媳婦。人人羨慕,後來經他引進,去上海的人,就有好幾個。疤增叔其貌不揚,幼小時又非常淘氣,據老一輩說,他每天拉屎,都要到樹杈上去。為人甚為精明,口才也好,見識又廣。有一年寒假完了,我要回保定上學,他和我結伴,先到保定,再到天津,然後坐船到上海,這樣花路費少一些。第一天,我們宿在安國縣我父親的店舖裡。商店習慣,來了客人,總有一個二掌櫃陪著說話。我在地下聽著,疤增叔談上海商業行情,頭頭是道,真像一個買賣人,不禁為之吃驚。到了保定,我陪他去買到天津的汽車票,不坐火車坐汽車,也是為的省錢。買了明天的汽車票,疤增叔一定叫汽車行給寫個字據:如果不按時間開車,要加倍賠償損失。那時的汽車行,最好坑人騙錢,這又是他出門多的經驗,使我非常佩服。究竟他在上海幹什麼,村裡也傳說不一。

有的說他給一家紡織廠當跑外,有的說他自己有幾張機子,是個小老闆。後來,經他引進到上海去的一個本家侄子回來,才透露了一點實情,說他有時販賣白面(毒品),裝在牙粉袋裡,過關口時,就叫這個侄子帶上。不久,他從上海帶回一個小老婆,河南人,大概是跑到上海去覓生活的,沒有辦法跟了他。也有人說,疤增叔的二哥,還在打光棍,托他給找個人,他給找了,又自己霸佔了,二哥並因此生悶氣而死亡。又有一年,他從河南趕回幾頭瘦牛來,有人說他把白面藏在牛的身上,牛是白搭。究竟怎樣藏法,誰也不知道。後來,他就沒掙回過什麼,一年比一年潦倒,就不常出門,在家裡做些小買賣。有時還賣蝦醬,摻上很多高粱糝子。家裡娶的老伴,已經亡故。從上海弄回的女人,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中間一度離異,母子回了河南,後來又找回來,現在已長大成人,出去工作了。原來的房子,被大水沖塌,用舊磚壘了一間屋子,老兩口就住在裡面,誰也不收拾,又髒又亂。一年春節,人們夜裡在他家賭錢。局散了以後,老兩口吵了起來,老伴把他往門外一推,他倒在地下就死了。(一九八三年九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