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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雨叔

根雨叔和我們,算是近枝。他家住在村西北角一條小胡同裡,這條胡同的一頭,可以通到村外。他的父親弟兄兩個,分別住在幾間土甓北房裡,院子用黃土牆圍著,院裡有幾棵棗樹,幾棵榆樹。根雨叔的伯父,秋麥常給人家幫工,是個老老實實的莊稼人,好像一輩子也沒有結過婚。他渾身黝黑,又乾瘦,好像古廟裡的木雕神像,被煙火熏透了似的。根雨叔的父親,村裡人都說他脾氣不好,我們也很少和他接近。聽說他的心狠,因為窮,在根雨還很小的時候,就把他的妻子,弄到河北邊,賣掉了。民國六年,我們那一帶,遭了大水災,附近的天主教堂,開辦了粥廠,還想出一種以工代賑的家庭副業,叫人們維持生活。清朝滅亡以後,男人們都把辮子剪掉了,把這種頭髮接結起來,織成網子,賣給外國婦女作發罩,很能賺錢。教會把持了這個買賣,一時附近的農村,幾乎家家都織起網罩來。所用工具很簡單,操作也很方便,用一塊小竹片作「制板」,再削一枝竹梭,上好頭髮,街頭巷尾,年輕婦女們,都在從事這一特殊的生產。男人們管頭髮和交貨。根雨叔有十幾歲了,卻和姑娘們坐在一起織網罩,給人一種男不男女不女的感覺。人家都把辮子剪下來賣錢了,他卻逆潮流而動,留起辮子來。他的頭髮又黑又密,很快就長長了。他每天精心梳理,顧影自憐,真的可以和那些大辮子姑娘媲美了。

每天清早,他擔著兩隻水筲,到村北很遠的地方去挑水。一路上,他「咦——咦」地唱著,那是昆曲《藏舟》裡的女角唱段。不知為什麼,織網罩很快又不時興了。熱熱鬧鬧的場面,忽然收了場,人們又得尋找新的生活出路了。村裡開了一家面坊,根雨叔就又去給人家磨面了。磨坊裡安著一座腳打羅,在那時,比起手打羅,這算是先進的工具。根雨叔從早到晚在磨坊裡工作,非常勤奮和歡快。他是對勞動充滿熱情的人,他在這充滿穢氣,掛滿蛛網,幾乎經不起風吹雨打,搖搖欲墜的破棚子裡,一會兒給拉磨的小毛驢掃屎填尿,一會兒撥磨掃磨,然後身靠南牆,站在羅床踏板上:踢踢躂,踢踢躂,踢躂踢躂踢踢躂……篩起面來。他的大辮子搖動著,他的整個身子搖動著,他的渾身上下都落滿了麵粉。他踏出的這種節奏,有時變化著,有時重複著,伴著飛揚撒落的麵粉,伴著拉磨小毛驢的打嚏噴、撒尿聲,伴著根雨叔自得其樂的歌唱,飄到街上來,飄到野外去。面坊不久又停業了,他又給本村人家去打短工,當長工。三十歲的時候,他娶了一房媳婦,接連生了兩個兒子。他的父親嫌兒子不孝順,忽然上吊死了。媳婦不久也因為吃不飽,得了瘋病,整天蜷縮在炕角落裡。根雨叔把大孩子送給了親戚,媳婦也忽然不見了。人們傳說,根雨叔把她領到遠地方扔掉了。從此,就再也看不見他笑,更聽不到他唱了。土地改革時,他得到五畝田地,精神好了一陣子,二兒子也長大成人,娶了媳婦。但他不久就又沉默了。常和兒子吵架。冬天下雪的早晨,他也會和衣睡倒在村北禾場裡。終於有一天夜裡,也學了他父親的樣子,死去了,薄棺淺葬。一年發大水,他的棺木衝到下水八里外一個村莊,有人來報信,他的兒子好像也沒有去收拾。村民們說:一輩跟一輩,輩輩不錯制兒。延續了兩代人的悲劇,現在可以結束了吧?(一九八二年六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