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楞起叔

楞起叔小時,因沒人看管,從大車上頭朝下栽下來,又不及時醫治——那時鄉下也沒法醫治,成了駝背。他是我二爺的長子。聽母親說,二爺是個不務正業的人,好喝酒,喝醉了就搬個板凳,坐在院里拉板胡,自拉自唱。他家的宅院,和我家只隔著一道牆。從我記事時,楞起叔就給我一個好印象——他的脾氣好,從不訓斥我們。不只不訓斥,還想方設法哄著我們玩兒。他會捕鳥,會編鳥籠子,會編蟈蟈葫蘆,會結網,會摸魚。他包管割墳草的差事,每年秋末冬初,墳地裡的草衰白了,田地裡的莊稼早就收割完了,蟈蟈都逃到那混雜著荊棘的墳草裡,平常捉也沒法捉,只有等到割草清墳之日,才能暴露出來。這時的蟈蟈很名貴,養好了,能養到明年正月間。他還會彈三弦。我幼小的時候,好聽大鼓書,有時也自編自唱,敲擊著破升子底,當做鼓,兩塊破犁鏵片當做板。楞起叔給我伴奏,就在他家院子裡演唱起來。這是家庭娛樂,熱心的聽眾只有三祖父一個人。

因為身體有缺陷,他從小就不能掏大力氣,但田地裡的鋤耪收割,他還是做得很出色。他也好喝酒,二爺留下幾畝地,慢慢他都賣了。春冬兩閒,他就給趕廟會賣豆腐腦的人家,幫忙烙餅。這種飯館,多是聯合營業。在廟會上搭一個長洞形的席棚。棚口,右邊一輛肉車,左邊一個燒餅爐。稍近就是豆腐腦大銅鍋。棚子中間,並排放著一些方桌、板凳,這是客座。楞起叔工作的地方,是在棚底。他在那裡安排一個鍋灶,烙大餅。因為身殘,他在灶旁邊挖好一個二尺多深的圓坑,像軍事掩體,他站在裡面工作,這樣可以免得老是彎腰。幫人家做飯,他並掙不了什麼錢,除去吃喝,就是看戲方便。這也只是看夜戲,夜間就沒人吃飯來了。他懂得各種戲文,也愛唱。因為長年趕廟會,他交往了各式各樣的人。後來,他又「在了理」,聽說是一個會道門。有一年,這一帶遭了大水,水撤了以後,地變鹼了,道旁牆根,都泛起一層白霜。他聯合幾個外地人,在他家院子裡安鍋燒小鹽。那時燒小鹽是犯私的,他在村裡人緣好,村裡人又都樸實,沒人給他報告。就在這年冬季,河北一個村莊的地主家,在兒子新婚之夜,叫人砸了明火。報到縣裡,盜賊竟是住在楞起叔家燒鹽的人們。他們逃走了,縣裡來人把楞起叔兩口子捉進牢獄。在牢獄一年,他受盡了苦刑,冬天,還差點沒有把腳凍掉。其實,他什麼也沒有得到,事前事後也不知情。縣裡把他放了出來,養了很久,才能勞動。他的妻子,不久就去世了。他還是好喝酒,好趕集。一喝喝到日平西,人們才散場。然後,他拿著他那條鐵棍,踉踉蹌蹌地往家走。如果是熱天,在路上遇到一棵樹,或是大麻子棵,他就倒在下面睡到天黑。逢年過節,要賬的盈門,他只好躲出去。他脾氣好,又樂觀,村裡有人叫他老軟兒,也有人叫他孫不愁。他有一個兒子,抗日時期參了軍。新中國成立以後,楞起叔的生活是很好的。他死在邢台地震那一年,也享了長壽。(一九八二年五月三十一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