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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他們我度過了極好的一生

年輕的維特根斯坦在羅素的房間裡像頭野獸一樣來回奔走。三個小時過去了,困惑不已的羅素忍不住打斷他:「你到底是在思考邏輯還是在思考你的罪?」「兩者皆是!」維特根斯坦回答道,然後繼續他的奔走。

我相信,這則流傳甚廣的軼事,給所有企圖理解維特根斯坦的人出了一道無法迴避的難題:維特根斯坦怎麼能夠同時思考「邏輯」與「罪」--這兩個處於平行宇宙裡的主題,對於他的哲學和人生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1951年維特根斯坦去世,此後短短40年間,已有5 868種二手文獻在探討維特根斯坦的哲學。除此之外,還有各種詩歌、畫作、音樂、小說、電視片以及數不清的傳記在刻畫這個充滿魅惑力的形象。然而讓人遺憾的是,在這些浩如煙海的各類解讀裡面,不可避免地被分化成了兩極:要麼完全割裂他的生活只研究他的哲學;要麼受他的生活的吸引,卻理解不了他的哲學。直至1990年,雷‧蒙克出版了《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通過同時描述維特根斯坦的生活和工作,這位33歲的英倫青年自信很好地展示了維特根斯坦的哲學關切與他的感情和精神生活的統一。

作為一名傳記作家,在專業訓練上蒙克具備足夠的資質,他的專長是數學哲學與分析哲學史,這讓我們有理由相信他能把握維特根斯坦的基本思想。蒙克在資料搜集方面下的功夫同樣讓人印象深刻,他曾多次請教維特根斯坦的三位遺稿保管人(馮‧賴特、G.E.M.安斯康姆以及洛什‧裡斯),遍訪維特根斯坦的朋友和同事,專程奔赴奧地利和愛爾蘭做實地考察,甚至有幸遍覽了未經發表的維特根斯坦全部的加密札記。

但是,所有這一切依然不足以保證蒙克能夠回答那個難題--「邏輯」與「罪」是如何在維特根斯坦那裡合二為一的?要想做到這一點,蒙克還必須具備纖細敏銳的洞察力,深厚寬廣的同情心,以及--這也許是最重要的--「通過看到聯繫達成理解」的能力。

怎樣才能「通過看到聯繫達成理解」?打個比方,在電影《建黨偉業》中,楊開慧為了看遠方天空的煙花,跳啊跳啊跳,一旁的圖書管理員看出了其中的暗示,把她托起放在了肩上。對於這個充滿文藝腔的橋段,我們可以用一種後期維特根斯坦式的方式去詮釋它:你必須站到思想的高牆上,才有可能達致「ubersicht」(綜觀),這樣你就能「通過看到聯繫達成理解」,這樣你的智力痙攣就得到了鬆弛。

但是說時容易做時難。在這本厚達584頁(中文譯本正文)的著作中,你能讀到萬花筒一樣的元素:玻爾茲曼、魏寧格、康德、歌德、羅素、弗雷格、叔本華、拉姆塞、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泰戈爾、柯勒的格式塔心理學、弗洛伊德的精神治療法、美國的《偵探故事雜誌》、《聖經》、19世紀末維也納的文化氛圍、猶太人身份與同性戀,絕對的安全感,力求爆發開來的原初生命和野性生命,痛恨虛誇的浮飾,尋求直接性,綜觀……唯當把上述所有碎片組成整體,在其中看到聯繫,才能理解維特根斯坦。

幸運的是,這件事情蒙克不僅替我們做到了,而且做得一級棒。對此一個外在的尺度是,本書出版當年就被評選為「三十五歲以下作家年度最佳著作」,獲「星期日郵報/約翰‧盧埃林‧萊斯獎」,次年又榮膺「達夫‧庫珀獎」。20年來,蒙克的傳記不僅銷量最廣,同時也是公認最好的一本維特根斯坦傳記。值得一提的是,中文譯者王宇光無論在專業背景還是個人性情都與蒙克頗有類似,譯筆清暢準確,不辜負原著。

在這本浸透著各種細節的傳記裡,蒙克告訴我們,早在八歲的時候,維特根斯坦就曾經佇立門前苦苦思索:「如果說謊對一個人有好處,為什麼他還應該說真話?」這個問題既是維特根斯坦最初的哲學思考,也是縱貫其一生的焦慮所在。

蒙克還告訴我們,十四歲的時候,維特根斯坦讀到魏寧格的《性與性格》。這本書裡充斥著各種反猶主義以及反女性主義論調,痛恨現代的衰敗,貶斥科學和商業的興起,哀惋藝術與音樂的沒落,其中,最讓年輕的維特根斯坦心動的莫過於這句話:「邏輯與倫理根本上是一回事,它們無非是對自己的責任。」

什麼責任?就是在自己的身上發掘和綻放天才的因子。什麼是天才?就是「具備最強最清澈的明確和清晰」,滅絕肉體生活,取而代之以「精神生活的完全發展」。這種完全發展的精神生活反映在邏輯上,就是要求徹底的清晰性,「徹底清晰,或者死--沒有中間道路。如果不能解決『全部邏輯的根本問題』,他無權--至少沒有慾望活著。不妥協。」反映在倫理生活中,則是必須不斷地徹底清算自己,做一個徹頭徹尾誠實的人。

必須成為天才,否則去死!這條康德式的絕對命令糾纏了少年維特根斯坦整整9年的時間,自殺的念頭反覆出現,直到他在劍橋遇見羅素。1912年1月,在滿腹狐疑地觀察了維特根斯坦一個學期之後,羅素明確地向他確認了他的天才特質,這才讓維特根斯坦那顆狂暴的心安頓下來。

雖然同時在思考「邏輯」和「罪」,但恰如蒙克所分析的,當時的維特根斯坦仍舊將二者視為平行的兩條線,他的哲學工作完全圍繞著邏輯而展開。明確意識到「邏輯」與「罪」的同一性要到1915年的冬天,此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爆發一年有餘,作為志願兵的維特根斯坦正在奧地利的一個炮兵團服役。

「現在我有機會做一個得體的人了」,第一次撞見敵人的時候,維特根斯坦寫道,「因為,我站在這兒,盯著死亡的眼睛。」如果不是這場戰爭,如果不是通過「直面死亡」親臨「某種宗教經驗」,如果沒有閱讀托爾斯泰的《福音書摘要》和《聖經》,蒙克說,維特根斯坦的第一部著作《邏輯哲學論》包含的內容將會是:意義的圖像論、「邏輯原子主義」的形而上學、用「重言式」和「矛盾」這對概念做出的邏輯分析、在說出和顯示之間的區分以及真值表。換言之,這本著作將包含現在包含的幾乎所有內容--除了結尾處關於倫理、美、靈魂和生活意義的論述。

這最後的結尾,讓《邏輯哲學論》成為完全不同的一本著作。決定性的時刻發生在1916年6月11日。這一天,一個問題打斷了維特根斯坦對邏輯基礎的思索:「對上帝和生命的目的我知道點什麼?」他列下長長的一個單子予以回答。其中包括:「生活的意義、即世界的意義、我們可稱之為上帝。」對此蒙克的評價是:「個人的事和哲學的事融合起來了。倫理和邏輯--『對自己的責任』的兩個方面--終於走到了一起,不只是同一個人目標的兩方面,而是同一哲學工作的兩個部分。」

蒙克用四分之一共七章的篇幅,向我們展示了「邏輯」與「罪」這兩個主題的合二為一。就像古希臘神話裡的雅典王子忒修斯,蒙克成功地帶領我們抵達維特根斯坦思想迷宮的中心地帶,然而這並非終點,而恰恰是起點,因為只有找到阿里阿德涅之線,幫助我們成功地走出這座迷宮,蒙克才會成為英雄。

要想走出維特根斯坦的思想迷宮,我們現在手握兩個線頭,一個是邏輯,一個是罪,雖然在維特根斯坦那裡已然合二為一,但我們依舊可以追問這個問題:邏輯和罪,哪一個對於維特根斯坦更加性命攸關?

蒙克告訴我們,維特根斯坦對此想得很清楚:倫理生活的重要性要遠重於邏輯,改善自己是為改善世界所能做的一切。越是在邏輯研究上突飛猛進,他就越是痛苦地意識到,相比起在邏輯方面獲得的徹底清晰性,在個人生活裡他還差得很遠。

在信中維特根斯坦告訴羅素:「或許你認為這種對我自己的考慮是浪費時間--但我怎麼能在是一個人之前是一個邏輯學家!最最重要的是跟自己清算!」

那麼他最終想要清算的罪究竟是什麼?綜觀整本傳記,除了在開篇處,蒙克簡單介紹了維特根斯坦傳記的寫作史,幾乎沒有專門處理任何此前的傳記。但在正文結束後,我們驚異地發現蒙克另辟附錄專論W.W.巴特利三世在上世紀70年代寫下的短論《維特根斯坦》,這一謀篇佈局足以表明巴特利三世對蒙克構成了多麼大的挑戰。簡單說,爭論的焦點集中在1919-1929年維特根斯坦丟下哲學跑到奧地利農村當小學教師的那十年裡,是否曾經迷失過他的本性?

好吧,讓我們放棄「為尊者諱」的陋習,打開天窗說亮話:維特根斯坦在這期間有沒有搞過同性亂交?巴特利三世主張有,蒙克的回答是無。從材料掌握的充分性看,蒙克的判斷更加可信,他通讀了維特根斯坦全部的加密札記,其中只是記錄了維特根斯坦對那些「粗野而直接的同性戀少年」的著迷,但找不到任何性亂交的記錄。

相比巴特利三世的捕風捉影、誇大其辭,另一本流傳甚廣的傳記--布萊恩‧麥吉尼斯的《維特根斯坦:一生》又是另一個極端,全書隻字不提同性戀,將維特根斯坦反覆出現的自殺念頭和絕望情緒完全歸因於他的智性生活。蒙克決定走一條中間道路,他毫不避諱維特根斯坦對於同性男友的愛慕:從大衛‧品生特到弗朗西斯‧斯金納,最後是本‧理查茲,正是這些人讓維特根斯坦成為維特根斯坦之所是。但是蒙克認為,加密札記向我們揭示,維特根斯坦憂慮的不是同性戀,而是性慾本身,因為性慾的勃發--無論是對同性的還是異性的,都不容於他希望成為的那種人。

雖然我接受蒙克的判斷,但是在我看來,即使維特根斯坦有過同性亂交的經歷,也無損於維特根斯坦的人格魅力。須知維特根斯坦雖然有著最為鮮明的聖徒氣質,但他並不生而就是一個聖徒,就好像雖然在思考哲學和邏輯時,他的每個細胞和毛孔都滲透著天才的光芒,但是維特根斯坦也時常陷入「我真是個該死的傻瓜」的自責之中。

有人讚揚G.E.摩爾孩子般的單純,但是這對於維特根斯坦毫無價值:「我不能理解,除非一個孩子也值得為之得到讚揚。因為你談的單純不是一個人為之拼爭而來的單純,而是出自天然的免於誘惑。」對於維特根斯坦而言,人生的確就是一場徹底的自我清算,一場與自己的本性進行的戰鬥。

因此,在這本傳記中,我們讀出最多的不是渾然天成的哲學天才和道德聖徒,而恰恰是在擔負起天才的責任之後,維特根斯坦對自身的褊狹、軟弱、偽善以及絕望的永恆克服。維特根斯坦總體人生態度的核心是成為「自己之所是」,這意味著「真實於自己是不容違背的責任」。其中,對他而言也許是最重要的一個面向就是--成為一個卓越的人,但不要設法表現是一個卓越的人。

羅素曾說維特根斯坦也許是他所見到過的「傳統觀念裡的天才的最完美範例,激情、深刻、強烈和強勢」。蒙克的獨到之處在於,他能夠始終保持克制,雖然全書充滿了激情,但是這些激情不是蒙克本人的激情,他把自己藏在後面,通過排列組合各種硬事實和硬材料,讓維特根斯坦的激情去推動整本書。

現在我們還剩下最後一個問題,這種決不姑息的自我清算究竟能把維特根斯坦帶到哪裡去?細細品味下面這兩句話也許會有所助益:

「當一切有意義的科學問題已被回答的時候,人生的諸問題仍然沒有觸及到。」

「在我做哲學的方式中,哲學的全部目標是給出某種形式的表達,從而使特定的不安消失。」

維特根斯坦曾經這樣描述自己的哲學工作:「我破壞、我破壞、我破壞。」彷彿一頭闖進瓷器店的犀牛。但是維特根斯坦要砸碎的不是精緻美妙的瓷器,而是對智性生活不必要的困擾,是那些力圖在尋常事物中「看出古怪問題」的哲學誘惑。對於生活的清算同樣如此,它不是要將自己連根拔出,而恰恰是要把自己重新放回。維特根斯坦說:「一種表述只有在具體的生活之流中才有意義。」同樣的,蒙克認為,「若能把自己的生活事件放進某種模式,那將是維特根斯坦的一種慰藉。」

對於維特根斯坦而言,這種生活「模式」可以是19世紀末的維也納文化氛圍,可以是托爾斯泰式的基督徒生活方式,或者乾脆就是與智性生活徹底無關的純體力勞作--維特根斯坦不是沒幹過這些事情,他曾經先後當過鄉村教師、建築設計師、園丁以及醫院的護工。

只是彷彿就像是一個咒語,他身上最最鮮明的幾個身份都讓他永遠無法把自己放回到某種模式,比如,作為曾經的奧匈帝國遺民,作為猶太人,作為同性戀者,以及作為哲學家,所有這些身份都讓他天然地不屬於任何一個共同體。一位朋友曾這樣回憶說,維特根斯坦使他想起《卡拉馬佐夫兄弟》裡的阿遼沙和《白癡》裡的梅什金:「第一眼瞥去,那模樣是令人心悸的孤獨。」

維特根斯坦說:「寫出好的哲學和對哲學問題做出好的思考,這是一個意志的問題,更甚於是一個智性的問題--抵抗誤解之誘惑的意志、抵抗膚淺的意志。妨礙一個人獲得真正理解的,常常不是他缺少智性,而是他的驕傲。」其實,哲學如此,生活亦如此。

在生命最後的階段,蒙克給我們描述了一幅異常安詳的畫面,維特根斯坦和他的房東太太貝文夫人成了親密的朋友,他們每天晚上6點散步至小酒館。貝文夫人回憶說:「我們總是要兩杯波特葡萄酒,一杯我喝,另一杯他饒有興味地潑到蜘蛛抱蛋盆栽裡--這是我知道的他的唯一不老實行為。」他們之間的談話異常的輕鬆,維特根斯坦從不跟貝文夫人討論她不理解的話題,「所以在我們的關係中我從未覺得自己次等或無知」。

看起來,維特根斯坦終於和生活達成了和解。1951年4月28日,維特根斯坦去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句話是:「告訴他們我度過了極好的一生。」

維特根斯坦的一生,無論在智性上還是靈性上,都呈現出一種「生活中驟然凝聚起來的密度之美」。或許有人覺得這樣的人生讓人窒息,或許有人因為這座迷宮太過繁複,而對本書望而卻步。對於這些有畏難情緒的讀者,我依舊強烈推薦這本傳記。我的一位朋友曾經告訴我,閱讀此書讓他回憶起早年讀金庸的感覺,對於這個奇怪的比喻我一點都不詫異,因為在這本書裡,你不僅可以讀到精神世界裡的金戈鐵馬,更重要的是,你看見的不只是天才,更有人性。

(2011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