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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尚未終結,國家仍需強化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位美國學者這樣概括他眼中的「現代性體驗」,這種對不確定性的巨大焦慮成為20世紀的主導情緒,直到一個名叫弗朗西斯‧福山的日裔美國人站出來,以宣告福音的口吻與姿態慰藉世人:歷史終結了!歷史終結,並不意味著從此時間停擺,而是說塵埃落定,曾經有過的意識形態紛爭以及人類歷史走向的不確定性歸根結底都有了定論:自由主義民主制度一勞永逸獲得了勝利——渡盡劫難的世人終於找到了流淌著奶和蜜的土地!

1988年,福山第一次提出「歷史終結論」,次年蘇東劇變、冷戰結束,一夕之間,「誕妄之詞」成為「科學預言」,福山因此暴得大名。

福山的「歷史終結論」看似振聾發聵,其實並不新鮮,在思想譜系中它上承基督教千禧年觀念,下接黑格爾、馬克思的歷史決定論,其核心觀念是自由主義的現代化理論,真正的理論動機則是為代表美國利益的全球化鳴鑼開道。就此而言,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只是這些理論的拼盤pop版。

冷戰結束後,歷史說是「終結」了,但世界並未就此消停,相反各種事件紛至沓來,似乎都在證偽福山的觀點,尤其在「9 ‧ 11」之後,一度有美國媒體喊出「福山的終結」。面對層出不窮的經驗反例,福山不得不一再為他的「歷史終結論」辯護,2004年5月出版的《國家建設:21世紀的政府和世界秩序》就是福山的最新努力。

根據福山的觀點,所謂「國家建設」指的是創立新的政府制度以及強化現有的政府制度。眾所周知,限制政府職能和主張「小政府」一直以來都是古典自由主義的主流論點,但是福山卻反其道行之,指出21世紀國際社會最為重要的議題之一是「國家建設」,其理由是冷戰之後,孱弱國家或者失敗國家業已成為國際秩序的亂源所在。

福山的問答邏輯很簡單:是誰造成了全球範圍的貧窮、艾滋病、毒品乃至恐怖主義?孱弱國家和失敗國家!治療國家孱弱和失敗的良方是什麼?市場經濟和自由主義民主制度!問題兜兜轉轉,還是落回「歷史終結論」的基本立場:只有自由民主制度才能救世界。不過從氣勢如虹地宣告「自由民主制度已經獲得勝利」到循循善誘「只有自由民主制度才能挽救國家衰落」,語氣和語義的變化背後,我們隱約看到福山的些許懷疑和不自信。

福山的立論基於兩個極富爭議的命題:第一,民主制度是現代政治唯一可能的合法性源泉;第二,經濟發展與民主制存在著相當緊密的聯繫。遺憾的是,福山蜻蜓點水式的論證並不能說服他的讀者。約翰‧格雷就指出,國家的合法性根據最終並不落在它是否實行了民主制,而在於國家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提供了人民所需要的東西,比如提供安全保障,確保體面的生活,保護對公民來說意義重大的文化價值等。格雷進一步認為,高效率和合法化的國家必須要體現出地方性而不是普適性的知識和價值,這是因為不僅法律和教育體系具有地方特殊性,就連經濟制度也無法簡單複製。

伊戰之後,美歐分歧日深,爭論焦點集中在國際干涉的合法性根據上:美國人認為國際干涉的合法性源於單個憲政國家內部的民主多數的意志,而歐洲人傾向於比特定國家更高的法律或者正義原則。對此福山認為歐美的分歧體現出民族歷史的差異性。從歷史上看美國的創建是基於一個特定的政治理念,其民族認同的基礎是公民而不是宗教、文化和種族,而歐洲人不然,在進入民主制之前他們已經共享了悠久的歷史,身份認同的來源要複雜許多。歷史上歐洲出現過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各種政體,歐洲人看慣了它們的興衰存亡,而美國卻只存在過一種政體,它並不是稍縱即逝的政治妥協,而是世界上最為古老、至今仍舊生機盎然的民主制度,對美國人來說他們的政治制度總是籠罩著宗教式的尊嚴。而美國人對「美國價值和制度的普適性」的堅信,也時常讓他們混淆狹隘的國家利益和更為廣大的世界利益。

雖然仍舊在為美國的「先發制人」戰略作辯護,但是福山的立場較白宮的新保守主義者來說已經相當軟化,他不但在多種場合直認「伊拉克戰爭是一個錯誤」,而且承認美國價值和制度只是普適價值的「一種範例」,並且不一定就是「必然正確」的那一種。不過福山反對人們過多糾纏於伊拉克戰爭這一特殊案例,主張把注意力放在更為根本的問題上,即,在一個由孱弱國家和失敗國家組成的世界中尋找安全的要求,與國際組織提供安全保障的能力之間存在著嚴重的不均衡。在福山看來,歐洲的立場始終只有抽像的正確性而缺乏現實的可行性:首先,即使在理論上可能存在比特定民族/國家更高的法律和正義,但是在任何現存的國際機構中都難覓其蹤;其次,由於現存的國際組織以及國際法沒有基本的執法能力,使得「國際社會」終究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這一鏡花水月還體現在——福山借用羅伯特‧卡根的話——歐洲人真的相信他們正生活在歷史的終點,也即生活在一個總體上和平、在相當程度上由法律、規範和國際協議所支配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權力政治和古典的現實政治成為冗余之物。相反,美國人認為他們仍舊生活在歷史之中,需要用傳統的權力政治手段去應對各種所謂「邪惡勢力」的威脅。

福山對卡根的引述可謂意味深長,因為它暗示出這個「歷史終結論」的作者最後承認了「福山的終結」,因為他終於認識到,歷史的最基本原則和制度仍有討論的空間,世界依舊動盪,國家仍需強化,歷史尚未終結!

(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