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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地球還是平地球?

雖說大眾傳媒社會常常以常識淹沒洞識,但是要想撩撥民眾的神經還就必須講些反常識的話,精通此道的傳媒人士前有麥克盧漢,後有弗裡德曼,一個無視世界的廣袤無垠偏說它正在成為村落,一個無視地球明明是圓的偏說它是扁平的。

對於任何成功的概念包裝來說,「萬幸中的不幸」在於,喻體一旦過於絢爛總會喧賓奪主,誘導受眾忽視作者的真實所指。比如麥克盧漢的「地球村」,人們就總是望文生義認為這是在感歎發達的傳媒使世界變小,殊不知麥克盧漢的真實用意是說,在電子媒介的作用下,人們的交往方式從非直接的文字交往重新回到原始部族的面對面溝通,由此進一步引申,我們才會明瞭為什麼在電視民主時代,各種搖唇鼓舌的民意煽動者(demogogue)、卡裡斯瑪(charisma)以及意見領袖們會粉墨登場成為政治劇場的主角。

2005年5月,《紐約時報》的專欄作者托馬斯‧弗裡德曼出版The World is Flat 一書,雖然直譯應為「世界是扁平的」,但正如台灣的一些媒介人士所言,中文語境裡「地球是扁平的」會更加符合弗裡德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本性。相比學者出身的麥克盧漢,三次普利策獎得主弗裡德曼應當不必擔心被誤讀的命運,因為本書的基本觀點就像書名一樣一目瞭然:席捲全球的政治、經濟、科技革命正在迅速碾平那個曾經壁壘森嚴、分而治之的地球,當遊戲的界面被拉成平面,所有的人——哪怕是過去與權力和財富無緣的人——就都獲得了「公平競爭的環境」,只要他們夠特殊、夠專業、肯深耕或者會調適,就一定能取得成功。

儘管副標題是「21世紀簡史」,但弗裡德曼並不是作為一個未來學家在預告即將到來的前景,因為弗裡德曼想說的不是「地球將是扁平的」而是「地球就是扁平的」——這是一個已然發生的事實。弗裡德曼列舉碾平地球的十大推土機:1989年柏林牆的倒塌以及PC的出現、網景瀏覽器的問世、工作流程軟件、開放源代碼軟件、外包、離岸業務、沃爾瑪式「供應鏈」、內包、網絡信息搜索以及輕科技「類固醇」。這是一個讓IT人士和商業精英舉雙手雙腳贊成的論斷,對於這些已經或者企圖在經濟全球化中分一杯羹的人來說,弗裡德曼的觀點可謂深得我心,因為它站在歷史必然性的高度間接論證了財富的獲取正義,借用任志強的名言:「如果我的收入合法,你憑什麼仇富?」

塞繆爾‧亨廷頓曾經把那些熱衷參加瑞士「世界經濟論壇」的「達沃斯男女」形容成「全球化的超種族者」,這些人「毫無國家忠誠感,把國界視為障礙而且歡天喜地於這個障礙正在消失」。如果說右派人士反對全球化是出於對國家、民族和傳統的念念不忘,那麼左派人士反對全球化則是基於對弱勢群體和經濟平等的孜孜以求,對於這些以「反對新自由主義、反對資本統治世界」為己任的人來說,弗裡德曼美國式的樂觀自大不但讓人厭惡,而且充斥著各種文化誤讀、歷史貧困以及智力衰竭的混亂表現。

在批評弗裡德曼的各種聲音中,值得一聽的是英國政治哲學家約翰‧格雷的觀點。在他看來,弗裡德曼看似驚悚的論斷其實了無新意,因為早在150年前馬克思就已經在《共產黨宣言》裡預言了地球是扁平的,並且,雖然通常認為新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在根本上是敵對的兩套觀點,但事實上他們的思想風格相當一致,因為他們同為技術決定論和經濟還原論的信奉者,都相信全球化的進程將會把戰爭、極權和貧窮拋在一邊,讓人類克服以往的分裂狀態並最終攜手走向流淌著「牛奶和蜂蜜的故鄉」。

格雷認為弗裡德曼一方面分享了馬克思主義的盲點,一方面又無視馬克思主義的洞見:馬克思認為無拘束的市場具有無政府和摧毀性的力量,隨著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必將摧毀整個工業體系、生活方式以及政治制度,這幾乎不可能預期會是一個和平的過程,事實上它一定伴隨著根本的衝突和社會暴亂。20世紀的歷史業已證明,全球資本主義的表面勝利是以兩次世界大戰、冷戰和野蠻的新殖民主義衝突為代價的,那麼新自由主義者憑什麼相信在21世紀事情會有所不同?格雷認為答案部分在於全球化概念的模糊性上:一個是相信我們正生活在一個迅猛且持久的技術革新時代,這種技術革新將使我們比以往更為廣泛和快捷地把全球事件和活動連接在一起;一個是相信這個過程正在導致一個單一的全球經濟體系乃至文化政治體系。格雷認為前者為經驗命題而且很可能是真的,而後者則是一個無根無據的意識形態判斷。

弗裡德曼有一個著名的預防衝突理論,早年的版本叫做「金色拱門」理論,最新的版本稱作「戴爾理論」,其中心思想是只要置身於全球一體化的麥當勞銷售網絡或者戴爾電腦供應鏈,永久和平的夢想就一定會實現——這仍舊是一個古老理論的現代翻版,康德早在200多年前就提出了民主國家不會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永久和平理論。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過多糾纏「辯友」觀點的了無新意不僅沒有多大意思而且必定會自我挫敗,如果「地球是扁平的」屬於拾人牙慧,那麼格雷的「地球仍舊是圓的」就更加老生常談。不過有一點格雷可能說對了,那就是民族主義不但沒有被全球化拋出歷史車道,反而成為全球化進程的一個組成部分:在美國,民族主義正在扮演全球化剎車閘的角色,而在快速工業化的亞洲,民族主義則是全球化驅動力之一。歷史總是以弔詭的方式嘲弄人類的渺小智慧。

(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