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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情文學招誰惹誰了?

王朔的《頑主》裡有這麼一個情節:仨雄性荷爾蒙過剩的傢伙準備上街找「穿著體面、白白胖胖的紳士」挑釁,其中一個叫馬青的興沖沖站在大街中央對行人晃著拳頭叫喚:「誰他媽敢惹我?誰他媽敢惹我?」一個五大三粗、穿著工作服的漢子走近他,低聲說:「我敢惹你。」馬青打量了一下這個鐵塔般的小伙子,四顧地說:「那他媽誰敢惹咱倆?」

從馬青的作為至少可以得出兩個理論教訓:1.招惹有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招惹的究竟是誰,以及你在傍著誰一塊招惹;2.按照伯林「兩種自由」的劃分,馬青式的「招惹」是「積極自由」而非「消極自由」,它不僅干涉他人的自由而且違背了密爾的傷害原則,因此必須受到「工人大哥」的管制。不過衰人馬青的最後一句話卻給我們留下了最大的懸念:一旦傍上工人大哥一塊干積極自由的勾當,這事如何收場?這個問題有些離題,按下不表。

回到色情文學,它肯定是「招惹」了誰,不過怎麼招惹的,以及招惹的究竟到底可能是「誰」,則並非自明。

早些年這些問題的答案是清楚的,中國不說了,1727年,英國法官創立猥褻罪,專門懲戒那些腐蝕英王臣民道德的言論。這一罪名的潛台詞是,色情文學的作者和讀者冒犯了傳統道德,法律和人民必須強迫這些誨淫誨盜的壞分子重新做人。

這個論點雖然稀鬆但卻非常強勢,幾百年來色情文學一直不得翻身,直到最近幾十年它們傍上「言論自由」這條自由主義的大膀子之後,腰桿才硬了起來,至少在美國、英國這些禮崩樂壞的資本主義國家,再拿傳統價值這樣的「白胖紳士」來壓制色情文學就不成了。

有好事的理論家把這個轉變扣上庫恩的「範式轉換」的帽子。早先的那個範式叫做「猥褻範式」,主張者多為保守主義者,其特點有二:第一,多數人的意志以及對善的認同優先於個人的自主性;第二,它是性別中立的,也就說色情文學招惹的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人類整體。

自由主義大行其道之後,保守主義者還曾做過絕地反擊,他們聲稱色情文學不是言論,而是「訴諸生殖器官的非認知性表達形式」——下半身不思考也不說話,所以就沒自由可言。不過庫恩說「範式轉換」之後就沒有道理可講,有點類似「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既然在「新範式」中「色情文學是言論」這個命題是不言自明的,所以「白胖紳士」的最後一槍其實是顆「臭彈」。

「新範式」的主張者多為女性主義者,她們放棄有傷風化、誨淫誨盜這樣的道德指責,強調色情文學招惹的不是人類整體而是女人這個特殊群體,說得更嚴重一些,色情文學的主題就是「男人反對女人」。新範式認為,以性別歧視為出發點的色情文學不僅在現實中刺激、誘導男人去強姦、虐待女性,而且還在社會文化中導致一種更為普遍和流行的對婦女地位的貶低,使女性群體物化與非人化。

面對女性主義者的挑戰,為色情文學辯護的人主要採取如下兩條策略:

策略1,色情文學不是馬青式的滿大街挑釁的「積極自由」,而是「消極自由」。根據羅納德‧德沃金的觀點,消極自由的實質就是「冒犯」的自由:人們也許會反感色情文學,但不能因此把它作為禁止色情文學的充分理由,因為我們所憎惡的言論和任何其他言論一樣具有被保護的權利。顯然這裡的關鍵在於如何界定「傷害」概念的種類與程度。《英國種族關係法案》禁止宣揚種族仇恨的言論,因為它會使少數民族成員受到侮辱和傷害,但是海澱法院一定不會禁止工人大哥光著膀子上街,儘管這也讓馬青很受傷。色情文學造成的傷害一定介於種族主義者和工人大哥之間,但問題是更偏向哪一邊呢?這個事實認定一時半會說不清,特別是把「受傷害」替換成「感到受傷害」之後,就更麻煩。

策略2,既然女性主義者指責色情文學導致「男人反對女人」,那麼好,男同性戀的色情文學呢,裡面沒有女性出現,新範式的指責似乎就沒有用武之地了。這一招夠陰,有股釜底抽薪的狠勁,不過女性主義者仍有話說:儘管沒有直接出現女性形象,但男同性戀色情文學中同樣有人扮演在異性戀中被動的、從屬的「女性」角色,因此拐彎抹角還是對女性形象構成了侮辱和歧視。這種「還原論」的思維方式一經提出就遭到了反擊:「還原論」的理論基礎是性行為中主動/被動的角色分配標誌著男性/女性的身份認定,但是首先,人家弗洛伊德老先生早就說過,這種區分標準過於簡單,不夠充分;其次,這種區分模式烙有異性戀男性中心主義的痕跡,乃是對男同性戀的誤讀;最後,在性行為過程中(包括日常交往模式中),主動/被動的角色分配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說兩個人都主動還可勉為其難一試,兩個人都被動卻是萬萬不可能的。

女性主義者的理論底牌是,性別差異乃是社會建構的結果,因此反對色情文學就是反對一切男性中心主義的社會意識形態。不過女性主義理論的發展經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上世紀60年代,西蒙娜‧德‧波伏娃說的是,「沒有人天生就是女人」,而到了90年代,酷兒政治(queer politics)的宣揚者則說,「每個人都是易性者」。換句話說,不僅男性中心有問題,女性中心同樣也有問題,真正的後現代者應該是東方不敗那樣的雌雄同體者。

事情已經很清楚,在這場色情文學究竟招誰惹誰的爭論中,真正的焦點在於何為新、何為舊,何為「常態」、何為「異端」,對於主張猥褻範式的保守主義來說,自由主義對待傳統價值的態度太過顛覆,對於主張新範式的女性主義而言,自由主義對待身份政治的嘴臉又過於保守,而色情文學呢,從頭到尾都只是一根順手捎來的棒子,人們拿著它互相招惹。

(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