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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真實」的康德起立

有哲學家說,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可恥的,這是激憤之詞,不可完全當真,不過,奧斯威辛之後,有一點倒是千真萬確,那就是「反種族主義」成為最具「政治正確性」的政治術語。如果我們贊同約翰‧格雷在《自由主義的兩張面孔》中的陳述,「現代性並不始於對差異的承認,而是始於對一致性的要求。」那麼一個自然而然的疑問就是,為什麼這種對一致性的要求竟然會把猶太人,以及此前的黑種人、黃種人排除在外?現代性出了什麼問題?具體一點說,在哪裡、什麼時候,現代性出了問題?

作為現代性或者說啟蒙主義的定調者之一,康德的普適主義倫理學似足可以被當作追本溯源的入手點。2003年1月號的《激進哲學》(Radical Philosophy)雜誌發表了一篇題為《請真實的康德

起立》的文章,作者是一個任教於美國孟菲斯大學的白人教授羅伯特‧伯納斯克尼,文章指出,一些具典範意義的西方哲學人物,比如洛克、康德和黑格爾都曾經表達過在今天看來顯然是種族主義的觀點,儘管他們自己或許並沒意識到這和他們所宣揚的倫理體系相違背。

以洛克為例,這個自由主義的始作俑者在著名的《政府二論》中聲稱,唯有那些「在一次正義的戰爭中被獲的俘虜」才是奴隸。但當他替當時的英殖民地撰寫《卡羅來納州根本憲法》時,卻明確賦予奴隸主擁有他們的黑人奴隸的「絕對權力和權威」。洛克不僅紙上談兵,而且身體力行,晚近的一些研究洛克的學者指出,有必要澄清洛克在英國官方殖民活動中的領袖地位以及他在奴隸貿易中所做的投資。

康德論種族的資料早在二次大戰的時候就已被發現,但哲學界一直以來對此諱莫若深,直到20世紀90年代,康德的種族主義問題才逐漸成為哲學界的話題,比如克裡斯蒂安‧紐格堡在1990年撰寫的《康德和黑格爾的種族主義》,以及查爾斯‧密爾斯在1997年出版的《種族的契約》。康德的種族主義言論比洛克還具爆炸性。試舉幾例:「人性的最完滿形式存在於白種人。黃皮膚的印度人天賦要少一些。黑人更次,而最低等的當屬那些美洲人。」「美洲的人種是不可教的。這個人種沒有動力,因為它缺乏情感和激情。他們也不會愛,因此也就不會怕。他們很少說話,也不彼此撫愛,他們不關心任何東西,而且非常懶惰。」

黑格爾也好不到哪去,舉凡是黑格爾專家幾乎不可能不意識到他在討論非洲人和拉普蘭人的驚人之語,以及他將中國人和印度人排除在世界歷史進程之外的言論。

引人注目的是,上述這三位西方大哲不約而同都持一種道德的普適主義立場,而這顯然與他們的對某一種族另眼看待相矛盾。

如何調和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立場?一個最為簡便的方法就是將他們的種族主義觀點解釋成時代所限。可是這類「時代的孩子」的辯護方式並不總是有效,黑格爾的世仇——尼采的話可以作為反駁,在《瓦格納事件》中,尼采說:「一個哲學家對自己的起碼要求和最高要求是什麼?在自己身上克服他的時代,成為『無時代的人』。」

另外一個辦法是由我們這些今人替古人做主:比如有些康德專家就認定,儘管康德有種族主義傾向,但康德的道德理論仍舊「能夠作為表述當代種族問題的一個合理的理論框架」,進一步的,他們聲稱那個主張種族主義的康德並不是「真實」的康德。但這個說法似乎更奇怪:哲學史中的康德居然比歷史中的康德更「真實」?!

如果實在給不出一個「潔本」康德形象,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認真地對待康德的種族主義論述。伯納斯克尼指出,世界主義在今天被視作對民族主義的最好回應,但是它與康德意義的世界主義並不相同,因為後者的提出是為了回答人類歷史的意義這個問題,而不是作為民族主義的解毒劑。在《論普遍歷史》一文中,康德寫道:「東方的民族永遠也不會自我提升。我們必須在西方尋找人類的持續進步,並且從此出發傳播到全世界。」伯納斯克尼由此認為,康德的世界主義使他的種族主義更為明確,因為他此前所聲稱的種族差異使他認定所有的非白人都具有有限性,唯有白人擁有「所有的動力和天賦」,歐洲人必將為其他的人類立法。不過,在康德版的世界主義與種族主義之間存在著一個操作性的困難:一方面康德堅持認為種族之間存在永久性的特徵差異,一方面他又極力反對殖民主義和種族融合,由此導致的結果是,因為堅持種族主義的觀點,康德的世界主義立場似乎永遠也不可能實現。

有一個方法可以解決康德版的世界主義與種族主義的矛盾,康德未曾明言,但是伯納斯克尼相信康德本人對此有所意識:即其他種族的滅絕。在回答「全體人類」如何進步這個問題時,康德說:「看起來所有的美洲人都將被消滅,不是通過謀殺——這也太殘忍了——而是他們將會死絕……在他們內部將發生私下爭鬥,由此他們將彼此消滅對方。」不難看出,康德說人類的全體時似乎並不意指所有人。根據伯納斯克尼引述,康德曾以更為險惡的筆調寫道:「所有的種族都將被滅絕……除了白人。」但是這種情況將如何發生?計劃中包括種族滅絕麼?事實上,在18世紀,因為歐洲人帶來的傳染病,美洲土著正在大量地死亡,他們的死亡正好可以解決世界主義與種族不平等之間的矛盾。當那些劣等的種族因為大屠殺以外的原因消滅後,「單種族」的世界主義就順理成章地實現了。

伯納斯克尼給出的真實的康德形象令人心悸。也許康德版的世界主義並不必然蘊含種族主義,一如現代性對一致性的訴求也許並不必然蘊含種族主義,但是考慮到「蘊含」是邏輯學的術語,而人類往往不按邏輯辦事,所以這樣的保證並不能讓我們寬心。理論從不承諾它的實踐後果,但是一旦理論在實踐中出了差池,我們仍舊只能找「理論」來理論。

(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