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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鐘為遊記而鳴

《憂鬱的熱帶》無疑是一個相當具有蠱惑力的書名,把這五個字含在嘴邊就好像看見19世紀的法國超現實主義畫家盧梭的畫作,撲面而來都是濕熱難擋的熱帶氣息。一如本書的封面色調——取自亞馬孫河的釅綠與巴西橡膠園的土黃,兩種質地細密的色彩擱在一起,無須複雜的圖案,即已呈現出一種坦然而又脆弱的富麗氣質,原始且性感。

有趣的是,在盧梭那幅著名的《異國風景》圖中,經植物學者考證,除去可以見到的兩三種外,畫面上幾乎所有的植物都只存在於盧梭本人的想像之中。而在列維—斯特勞斯的這本書裡,雖然提到了麝香草、牛至草、迷迭香草、羅勒草和乳香黃連木這等古怪拗口聞所未聞的植物,但卻都是個個有證可依有據可查。這裡沒有誇張怪誕的文化想像,所有的文字都是在見證實錄的條件下寫就——「1934年2月有天早晨,我從馬塞港搭船前往山托斯港。從那次以後,還有無數次的出發,在記憶中全都混合起來,只留下少數幾件特殊的印象:首先,法國南部的冬天充滿一種特異的歡娛氣氛……」這樣的敘事方法不僅讓人聯想起杜拉斯式的異鄉情緒,更因作者本人文化人類學家的身份而具有了真實的感染力。

《憂鬱的熱帶》不是一本純學術著作,和斯特勞斯其他幾部人類學宏篇巨著如《神話學》、《原始思維》乃至《結構人類學》相比,《憂鬱的熱帶》更像是這位20世紀最偉大的人類學家在閒暇時分隨手寫就的作者手記——因為不追求宏大敘事和理論體系的建構,所以沒有太多行文的限制。

大師的胸懷和學養不允許列維—斯特勞斯像那些隨時準備被感動隨時要抒懷的文人騷客,哆嗦著企圖在蛛絲馬跡的歷史遺跡中誇張情緒,這本書恰如一位文筆很好的科學工作者所寫的工作報告,娓娓道來但不扭捏作態,處處精彩卻又不露半點痕跡,絲毫不見時下國內某些學者撰寫「文化大散文」時的頓足運氣筋脈賁張。

很顯然,這樣的文字極易滿足讀者對異國情調鄙陋的獵奇心理和文化想像,我自己在捧讀這部500多頁的大部頭時就讀得甚為興高采烈。可是本書開篇劈頭一句「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卻一再地提醒我,這不是一本「依靠一些片段和殘跡徒勞地去重新創造一種已經消失的地方色彩」的遊記,相反,「這是一部為所有遊記敲響喪鐘的遊記」。

用一瓶番茄醬把所有的食物塗成同樣的味道是西方人與生俱來的能力,異質文明在啟蒙之後的西方文明的強大傾軋下,不僅有被塗抹番茄醬的危險,更有可能最終乾脆被基因改造成一個番茄。列維—斯特勞斯對此顯然深感憂慮,他說:「可是人類只選擇種一種植物,目前正在創建一個大眾文明,好像甜菜是大批大批地種植一樣。從今以後,人每天享受的就只有這麼一樣東西。」

不過斯特勞斯沒有停留在簡單的浪漫主義和文化還鄉情緒之中。在時刻警惕文化優勢心理的驕矜的同時,他也深刻地意識到那種居高臨下的人道主義的虛偽和無力。他說:「我陷在一個圓圈裡面,無法逃脫:不同的人類社會之間交往越困難,就越能減少因為互相接觸所帶來的互相污染,但也同時使不同社會的人減少互相瞭解欣賞對方優點的機會,也就無法知道多樣化的意義。簡而言之,我只有兩種選擇:我可以像古代的旅行者那樣,有機會親見種種的奇觀異象,可是卻看不到那些現象的意義,甚至對那些現象深感厭惡加以鄙視;不然就成為現代的旅行者,到處追尋已不存在的真實的種種遺痕。不論從上面的哪一種觀點來考察,我都只能是失敗者,而且敗得很慘,比表面上看起來還慘。」這樣的思考是沉重而又無奈的。

在歷史面前,文化相對主義和絕對主義誰也沒有真正站在真理的制高點上。而文化人類學所能提供的,除了智識上的滿足:「作為一種歷史,人類學把世界歷史和我自己的歷史這兩個極端連接起來,因此顯示了兩者之間共有的存在理由」;再有就是研究「對所有人類都具有意義的種種人類與人類之間的差異和變化,而不研究專屬於某一個單一文明特有的事物」。也許那些特殊的文明在外來的觀察者的注視下都將不免化為烏有的命運,但是,列維—斯特勞斯相信他有能力向別人說明一個永遠不會以同樣方式再出現的獨特事件發生的各個階段和次序。那些無窮無盡的研究材料,那些樣式繁多的習俗、利益和制度,使得他的個性和生命之間得到和諧,而這也就是人類學所能提供給世人的東西。

《憂鬱的熱帶》就是這麼一本在自覺反省、批判與再批判的心態下寫就的大書,James Boom對它的評價一語中的:「這部書過去是,現在仍然是一本關於它自己文化(法蘭西的、西方的)的書,也是一部否定這種文化的書;它是一部關於20世紀的書,也是一部否定20世紀的書;它還否定其他幾個世紀中,西方推行其統治世界不同文化的政治使命。」

在本書第7節「一個人類學家的成長」的末尾,列維—斯特勞斯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提到這麼一個小插曲:加州的某個野蠻部族,整族被屠滅後,只有一個印第安人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在其後的許多年裡,他出沒於幾個較大的城鎮周圍,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仍然敲打石片製造狩獵用的石箭頭。直到動物逐漸消失殆盡。有一天,這個印第安人被發現在某個郊區的外圍,全身赤裸,餓得快死。人們把他救活,後來他在加州大學當打雜工人,安詳地度過餘生。

斯特勞斯沒有對這個故事做太多註解,但是把這個故事作為「一個人類學家的成長」的結束語卻是意味深長的。在這個星球開始的時候沒有人類,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星球毀滅的時候也不會有人類,那麼,期間的漫長歲月裡是誰成為最後的印第安人,又會是誰最後成為城市的打雜工人呢?

(200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