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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而不語與中國表情

在前不久的南非世界盃足球賽上,裁判的各種錯判漏判層出不窮,以至於常常聽到央視解說員這樣描述受害方主教練的反應:先是狂怒不已,然後無奈搖頭,繼而怒極反笑,最後則是:笑而不語。

這樣的心路歷程我們再熟悉不過,尤其是最後那個表情,充滿想像力的中國網民們甚至為它創造出了一個Made in China的英文單詞:smilence。這一神鬼莫測的表情可以出現在任何場合,比方說某報發表文章《被圈定的「黑老大」到底有多黑?》,有網友回曰「笑而不語」;某專家談《民主的中國經驗》,解析中國為什麼沒有出現「權利超速」和「民主失敗」,一片叫罵之聲中,依舊能夠瞥見「笑而不語」的網友打醬油飄過……

本該憤怒,卻無怒氣,典型的狀況無非以下幾種:孔子說,「人不知而不慍」,這是因為他有超絕的自信和君子的雅量;鳳姐「人皆知而不慍」,分明是自我認知發生了極大的偏差;至於「笑而不語」者,我猜想是因為他們自認為早就洞徹了社會現實的醜陋、有限人生的無聊以及世俗權力的愚蠢。

「鋼七連」的口號是「不拋棄不放棄」,「笑而不語」者正相反,他們信奉「不糾結不糾纏」,這其中不僅有世事洞明的心照不宣,更有人情練達的隱忍不發。

在某種意義上,我承認比起憤怒與暴力,「笑而不語」沒準是一條更好的自我救贖之路。憤怒雖然可以最大程度地被共享,卻不會因此造就一個共同體,而只能造就一個暴民團體,它在摧毀一切秩序的同時,也將吞噬每一孤獨個體的靈魂。而且,就像歌德所說,憤怒就「像醃鯡魚,是不可能一放多少年的」,在龐大森嚴的社會控制力量面前,憤怒、仇視這些應激性的情感終難持久,繼之而來的第二反應就是充滿無力感的沮喪、無奈和洩氣。

所以,至少從表面上看,「笑而不語」者們有足夠的理由感到自豪,因為他們不僅戰勝了怒氣,贏得了快樂,而且還在相視一笑的默契中體會出智商和情商的雙重優越感。

可問題的關鍵在於,你的笑而不語也許克服了個體的暴力,卻更大地鼓勵了國家的暴力。伏爾泰說:「真正的喜劇,是一個國家的愚蠢和弱點的生動寫照。」有人認為伏爾泰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腦子裡想的是暴力與天真常常結對出現。換言之,暴力和天真其實是互為前提、因果相生的:暴力催生天真,天真進一步助長暴力。

如果這個說法沒錯,那麼幾年前的「艷照門」無疑算得上是一場「真正的喜劇」,因為它至少為我們留下了兩條最生動的時代註解:一個是「很黃很暴力」,一個是「很傻很天真」。試造句如下:中國股市很黃很暴力,小散們很傻很天真;中國足球很黃很暴力,球迷們很傻很天真;中國樓市很黃很暴力,房奴們很傻很天真……

當然,「笑而不語」者一定會拒絕對號入座,在他們看來,儘管上位者很黃很暴力,自己卻不傻不天真。何止不傻不天真,簡直就是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然而他們沒有想過,歷史往往不會精挑細選,為每個人的功過得失仔細打分,而是一股腦地進行打包處理。

當年趙高指鹿為馬、晉惠帝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說「何不食肉糜」的時候,左右的臣民何嘗不是心存鄙夷卻又笑而不語?時至今日,指鹿為馬已成千古笑談,笑話裡的主角卻不獨是趙高,還有身邊那些唯唯諾諾、笑而不語的人。

從躲貓貓,喝開水,繫鞋帶,睡覺死一直到發狂死,毫不誇張地說,我們正生活在一個集體裸奔的時代,各種語錄和軼事變本加厲、層出不窮。我懷疑,終有一日,後人會像嘲笑晉惠帝一樣嘲笑我們,因為我們的笑而不語。

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笑而不語」這個中國製造的表情尚未成為「中國表情」,否則十三億中國人全都長著一張拈花微笑的臉,那還真是件很穿越的事情。

(201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