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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擔憂我們的童真吧

這年冬天我在牛津大學訪學,每天下午從哲學系的圖書館出門右轉,沿石子路向西,百米開外左手邊的Merton學院,70年前,翻譯家楊憲益先生曾在這裡就讀。

在自傳《漏船載酒憶當年》裡,楊先生回憶說,當年牛津大學校規森嚴,晚10點後禁止學生光顧附近的小酒館,天性好玩的他多次超出規定時間返校,或者翻牆而入,或者從運煤通道滑行而入。

70年彈指一揮,而今斯人已逝,留下包括《紅樓夢》在內的皇皇千萬言譯著。出於好奇,我上網搜索百度百科之牛津知名校友錄,始終沒有找到楊憲益的名字。與約翰‧洛克、雪萊、T.S.艾略特、史蒂芬‧霍金、比爾‧克林頓同列其中的中國人只有兩位,一個是大名鼎鼎的錢鍾書先生,一個是仍舊在讀的薄瓜瓜同學。

我不知道楊憲益是否有資格成為牛津的知名校友,我所知道的是,1994年3月他榮膺香港大學名譽文學博士學位,一道獲此殊榮的還有特雷莎修女。好玩的是,楊憲益為此寫詩自嘲:「相鼠有皮真鬧劇,沐猴而冠好威風。」1965年,楊夫人戴乃迭女士曾經在歌頌偉大領袖的英文譯稿上寫下評語:Childish(幼稚的)!我猜想楊憲益斷然不會在意「牛津知名校友」這樣的虛名,倘若他知道這個榜單,一定也會用「Childish」一笑置之。

Childish雖然不是什麼好詞,但也不算太嚴厲的譴責,無非是幼稚、愚蠢而已。在愛人的眼裡,一個幼稚愚蠢的男人沒準還是可愛成分多一點,儘管歷史反覆提醒我們,一大群幼稚愚蠢的成年人聚在一起,常會折騰出史無前例的鬧劇乃至悲劇。我的英國房東Nick告訴我,相比Childish的負面意義,另一個詞Naive有時候倒是語含褒揚的,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的品行思想「天真」或者「率直」,以至於英文裡有「Beautiful naive」(美麗的童真)的說法。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隨秦可卿入上房內間歇息,劈頭看見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極為不爽,立時大叫:「快出去!快出去!」在我看來,賈寶玉的反應夠Childish,但還稱不上naive,與Beautiful就更加沒有關係。對於成人世界之髒亂差的生理性反應,每一個少年人都曾經體驗過,只可惜此類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機制,通常不會長久,遲早總要消耗殆盡。寶玉躲得了對聯,卻躲不開無所不在的世道與人心,到頭來只能削髮歸隱,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王夫之的「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說的正是這個意思。

相比之下,楊憲益雖然身世坎坷,其很多行為卻真正稱得上是「Beautiful naive」。1981年楊憲益隨團訪問愛爾蘭,在告別晚會上,愛爾蘭方面由一個歌唱家演唱了一首婉轉動人的情歌《丹尼男孩》,作為回應中方代表團合唱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楊憲益回憶說,因為團裡沒有專業歌手,所以「聽眾們有禮貌地鼓掌,但不熱烈」。楊當時覺得「讓晚會如此結束實在太糟了」,於是他自告奮勇提出也要唱那首《丹尼男孩》。結果時年68歲的楊憲益拿著臨時借來的歌詞,藉著酒勁盡情地高唱起來。「我的演唱獲得完全的成功,聽眾們向我發出長時間的雷鳴般的熱烈掌聲,大家紛紛站起來,跟我一起唱……有些女士甚至感動得流下熱淚。我這麼說可能會給讀者一個錯誤的印象,以為我的嗓音一定很美,但事實上,滿不是這麼回事。我只是抓准了那個晚會的根本精神:充滿友情和非常愉快……」

晚年的楊憲益曾經做詩《自勉》:「每見是非當表態,偶遭得失莫關心。百年恩怨須臾盡,作個堂堂正正人。」按我的理解,楊憲益從未想過做烈士,「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壯懷激烈他有過,但歸根結底,他沒有烈士情結;楊憲益當然也不是聖人,他喜歡曹操,只是因為二人志同道合,一樣都喜歡「詩、女人和酒」。在楊憲益漫長的95年人生裡,他始終懷抱一顆「Beautiful naive」的心靈,言所當言,行所當行,至死不改。

我曾經把《自勉》轉貼到網上,有學生這樣回應道:「見是非而不魯莽表態,智也。」讀到回帖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想起15年前聽過的一首歌:「沒人知道我們去哪兒,你要寂寞就來參加,你還年輕,他們老了,你想表現自己吧!太陽照到你的肩上,露出你靦腆的臉龐,你還新鮮,他們熟了,你擔憂你的童真吧!」

讓我們一起擔憂我們的童真吧!

(201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