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 金斯堡得不到,阿曼達甩不掉 >

金斯堡得不到,阿曼達甩不掉

身為一個俗人,壞處是不知道該如何向別人解釋自己。我的一個朋友,30歲辭職回家,自在逍遙之餘,發現最讓他尷尬的事情在於,除了年齡,找不出任何坐標。坐地鐵容易過站,讀網絡小說,閒時喜歡啃指甲撕紙條以及在陽光下發呆,不吃韭菜不吃洋蔥不吃狗肉和羊肉……所有這些雞毛蒜皮、不知所謂的特徵描述都很難拿出來與人分享,更不足以讓一個人自為且強大。相比之下,能夠毫無保留地投身於「主義」的人是幸福的。

電影《風聲》結尾處,老式轎車穿行在「雲深不知處」的山路上,畫外音傳來顧曉夢的遺言:「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我愛的人不知我因何而死,我身在煉獄留下這份記錄,是希望家人和玉姐原諒我此刻的決定,但我堅信,你們終會明白我的心情。我親愛的人,我對你們如此無情,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際,我輩只能奮不顧身,挽救於萬一。我的肉體即將隕滅,靈魂卻將與你們同在。敵人不會瞭解,老鬼、老槍不是個人,而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

這段遺言雖然是用「摩斯密碼」偷運出來,但事實上,顧曉夢是大聲地、一字一句地在向世界宣告「我——是——誰」。面對這段告白,一位網友坦承:「不能看……每看一遍淚奔一遍……」原著作者麥家的解釋是這樣的:「人生多險,生命多難,我們要讓自己變得強大、堅韌、有力,坦然、平安、寧靜地度過一生,也許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交給一個『信仰』。」

某種意義上,顧曉夢是有幸的。「民族已到存亡之際」,這幾乎是一個讓熱血青年堅決赴死的不二理由,顧曉夢們可以篤定且幸福地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出去,並在那個更高的存在者之中變得堅強,變得寬廣。也正因為此,我總忍不住懷疑,讓網友們淚奔不止的真正原因在於,時至今日,我們已經無從把自己交付出去,我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或借口,那個曾經能夠讓我們「變得堅強,變得寬廣,敢於去承擔,去挑戰,去贏得」的「信仰」不見了,每個人都提溜著無處安放的自我在人群中遊蕩……

麥家告訴我們,那個值得交付的對象「可以是一個具體的人或組織,也可能是一個虛無的人或組織」,要點在於要「讓這個你終生信仰的『人或組織』陪伴你,與你同呼吸,心連心」。這話說得真誠,但不知怎的,我總會想起2008年那個流行的段子:《色,戒》,女人是靠不住的;《投名狀》,兄弟是靠不住的;《集結號》,組織是靠不住的。

這個春天有另外一部流行的電視劇《潛伏》,裡面有一個叫做謝若林的傢伙,自稱沒有主義沒有信仰一心一意只做諜報生意。謝若林有一段台詞很經典:「這未來和平了,就沒有主義了,有什麼呢?只有錢,你信不信?」我們應該慶幸余則成當時沒聽信他,否則後來千千萬萬個余則成就沒有了賺錢的機會。當然,為了不讓謝若林妖言惑眾,我們也必須站在哲學的高度揭露謝若林的自相矛盾之處——他其實也是有主義「護體」的人,這類人一般被稱作拜金主義者。

謝若林也好,余則成、顧曉夢也罷,人這一生,遲早會把自己交付給一個比自己更高的存在者,或者上帝,或者組織,或者愛人、詩歌、金錢,以及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主義……問題在於,你在交付之前,是不是經過百轉千回的痛苦思索和掙扎?在交付之後,在那個更高的存在者的陰影下面,你能否還保有哪怕一丁點兒的懷疑和反思?太過輕易地委身於人,總讓人懷疑之前的掙扎缺乏真誠。交付之後便意志堅定地把它當作福音傳遞他人,則是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蒙昧,哪怕它以信仰的面目呈現。

那天上網溜躂,看朋友寫她的朋友,說:「她是這樣一個人:和平主義者、素食主義者、女性主義者、同性婚姻支持者、動物保護主義者、積極的悲觀主義者,也就是一個西方的自由左派。」女孩兒叫做Amanda,聽說她快要和她的男友掰了,原因是兩人激辯了大半夜,都沒說服對方同性戀到底是natural(自然的)還是unnatural(不自然的)。Amanda在反省:「我反應過度了嗎?」

「鑰匙在窗台上,鑰匙在窗前的陽光裡,我拿著這把鑰匙。結婚吧,艾倫,不要吸毒……愛你的『媽媽』」——這是瘋人院裡的母親給金斯堡最後的便條。

我知道金斯堡沒有聽他媽媽的話,我希望Amanda不會和她的男友分手。

(200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