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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村落(1)

地底村落

出生於光復後第十六個年頭的我,對戰爭的記憶似遙又近。

遙遠的是,十六年足以讓當年躲在防空壕的五歲小女童變成我的母親,也讓偷採米豆葉療饑的九歲男童變成我的父親,讓匍匐於斷屍血河躲過轟炸的新寡少婦變成我的祖母。戰爭是他們那一代的故事,然而又覺得近在眼睫。因為十六年不曾讓窮僻的農村更富庶,尤其每年夏秋二季漫淹水災,擺在前面的永遠是地瓜簽稀飯、蘿蔔乾便當。聽到隔壁女童因偷吃她阿爸的「白米飯」被阿母痛打,聽到村子裡把七歲女兒送去當童養媳,因為飯量太大……飢餓,仍是我們這一代的童年。所以,每一個長到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女都懷著同一個心願:「到城市去,去找更多的食物!」不管當貨運工人、修車廠學徒、成衣廠女工、餐廳小妹、勒索的太保、搶劫的強盜、幫傭的少女或是不成熟妓女……我們要把豐富的食品包裝得漂漂亮亮地,在中秋節、年夜飯時帶回家,給我們的弟弟妹妹每人「一個」艷紅的美國蘋果,給阿母一支口紅,給阿爸一件新汗衫。每當在路上看到與我年齡相仿的人,從他們臉上仍然追溯得到過去的辰光;這些與我一樣尋找野果、瓜實大嚼鹹通草的同伴,他們是我的弟兄、姐妹,是戰後最後一批挨餓的兒童。

近年來,我不斷地重複一件工作,以筆記、錄音的方式逼迫我的鄉親父老去回憶,我要知道「生番」掠村、「日本人」搜糧、爭地血毆如何在這個小村落裡進行。如果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得的是戰亂與飢餓的病,每一代的子民都必須重新面對歷史,面對乾涸的血跡再一次沉思——我們是這麼辛苦才活下來的。我們比任何一個民族更有權利討論明天。

戰爭的回憶是殘忍的,飢餓時的大量口水已乾成父老臉上的痛斑。

「非常時期,欲哪裡呷?」

「稻仔呢?」我問。

「查甫人攏拉去做兵羅!田誰來播?攏種草啦!」

「那……你們呷哈?呷田土啊?」

「啊!若講起古早,眼淚三暝三日也流不幹!去山上挽山紅菜,煮水攪粗鹽,呷到嘔酸水。米豆葉、菜豆籐、野生的高麗菜啦,若有蕃薯簽糜呷,嘿,就偷笑羅!」

「有糜,那米呢?」

「若收成,『阿本仔』就來收谷了,每戶才留一點谷,塞嘴牙縫都不夠!——你莫看伯公現此時老羅倒退,當初時對付『阿本仔』,免講你也知!」

「按怎對付?」

「偷藏谷!我偷藏六布袋哩!透早,就擔去河對岸竹林腳藏,日頭落山,再去擔轉來!『阿本仔』的頭腦沒我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