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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神眷顧的平原(2)

我們那裡的住民雖以漳州籍居多,經與封閉的天然環境及噶瑪蘭族淵源糅合之後,自成獨特生態。我小時候常被奇異的地名弄得神魂顛倒,老一輩聚在稻埕閒話,奇武荖、阿里史、打那美、利澤簡(音「吉利簡」)、鼎橄社、珍珠裡簡、加禮宛、猴猴仔、馬賽、武荖坑等生龍活虎的名字嵌在「酸酸軟軟」的水腔裡,一段家常話聽起來像破浪行舟,而三堵、隘丁、壯圍、二結、三結、四結、五結……;又似刀斧械鬥。家常語言潛移默化了社群性格,我相信不知不覺中,除了漢人入墾的實況仍震盪於喉舌間,噶瑪蘭等音影亦如唇上凝結的露珠,閃爍出他們是蘭陽平原先驅者的歷史。事實上,說「他們」是不當的,要是有辦法證明我的家族沒在入蘭以後參加「混血工程」,我反而會傷感,那表示先祖們沒對族群融合做出最起碼的事,總是有虧。雖然,都過了兩百年,但一塊土地的歷史需要後代用更大的氣度與虔誠去保養它,不然子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從哪裡開始。

站在我家大門往前看,通過廣袤的稻原,最後視線抵達一列起伏的山巒。接著,想像左翼有條彎曲的河,離家門最近的扭腰處,約一百五十公尺,她就是「冬瓜山河」,現在被稱為「冬山河」。

我一直無法接受她成為風景明媚觀光河的事實。離開故鄉那年,她開始接受整治,逐漸變成今日面貌;沒有親見她轉型的過程,保留在記憶裡的,仍是她舊時的彪悍與沛然莫之能御的水魔個性;我還保留一大段流程中兩邊田野只有一間凋零古厝,烘托出她的孤獨的情景。我喜歡坐在屋頂上,隱身於蒼鬱的叢竹間,想像低飛的白鷺鷥正沿著她的身體投下倒影,想像她抵達海口,終於釋放被禁錮的靈魂。飄浮在鄉野間的多神傳說,讓愚駛的我自然而然形塑她的神格,點撥憂傷、鼓動幻想,甚至在不可言喻的壓抑下,期待她藉著強台而破堤決岸,贖回狂野與自由。

她,帶來大水。水,漫入屋子的速度如厲鬼出柙,驅趕幾條不知所措的長蛇及鳥屍、浮糠、枯葉,浩浩蕩蕩衝入大門,瓦解屋舍是人最安全的庇護所的定律。蒼莽暗夜,一切浸在水裡,無邊界的漂泊感在我幼徲的心內種下一株清明:毀滅與永逝乃動人的暴力。強風咆哮,折斷竹身,隨勢橫掃屋頂,磚落瓦碎的聲音如細針掉地而已;磅礡大雨摔擊屋頂,耳膜只接收巨大鳴響,無法聽辨身旁人的語句。我與家人在穀倉搶裝稻穀,一包包麻袋扛到木板床上,偶爾十得幾聲豬只恐懼的慘叫,或扛谷至床上、粗暴地指揮幼弱的弟弟讓路時,他那謹慎的哽咽。

忽然,兩條男人的身影閃進來,各自穿著連身雨衣,撐一支長竿,手電筒光芒微弱地閃動著。他們住在距離頗遠的村頭一帶,半路上遇到了,都是打算到我

Chapter_3

家探安危的,遂一起持竿探路,走了幾倍長的時間才在渺茫黑海中摸到我家。他們利落地整頓谷包,沉默且肅然;臨走前,又合力把我父親的靈堂架得更高,玻璃罩內半截蠟燭,如海面上不忍飄離的孤燈。

多年之後,我才發覺自己陷溺文字世界,是因為貪婪地想搜羅更多的唇舌替我抒發抑鬱——來自那一條母河長年的鞭打,我愈從文字裡顯影她,愈瞭解自己的生命能量乃是從她身上接泊的事實。她用一把鋒利水刀,砍斷我那扎入母腹的雙腳,挑明那雙癡戀薔薇不願遠眺的眼睛,她把我趕出新月形沙丘,只交給我暴烈的想像去未知世界構築自己的命運。即使是最落魄的時候,我在異地街頭行走,依然感受她的刀尖抵在背後,冷酷地下令:不准回頭。

宛如門神的龜山島出現在火車右側,整個太平洋吟誦遠行之歌。十五歲那年,我忽然可以理解,在我之前無數離開蘭陽平原的子弟,坐在火車裡凝視龜山島的心情;怯弱夾雜悲壯,他們可能趁火車駛入隧道時悄然抹去薄淚,肅穆地在心底為家鄉種一棵承諾樹,等兩鬢霜白,會返回多台平原,回到雨神眷顧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