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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札錢(2)

日前,有親戚勸我學開車,出入方便,我答以沒預算。她不知是一時浪漫衝動還是被我的幸運神下符,居然說:「你喜歡,那輛車隨便賣!」我吃了一驚,那可是名車呢!她憤憤地說:「我那個死老公發神經嘛,又去訂了一輛!」我摸摸那輛銀白色、最遠開到頂好市場平時用來曬棉被的漂亮名車,心中浮起一股虛無的幸福感,它多像一匹白馬溫馴地舔著我的手!我的浪漫慾望在瞬問啟動,眼前浮現賓士的意象;但是心中那位冷血「賬爺」立刻拿出計算機敲敲打打,算出養一部名車要付出的昂貴代價及其「貶值」的速度,非現階段的我能負擔。這極具說服力,我不喜歡貶值,我愛「保值」及「增值」。於是,恢復理智的我要她勸勸「死老公」不要這麼浪費,做人惜福一點比較好;如果苦勸不聽,折個正當價售給朋友,好歹攢點私房錢。雖然,她家夠幸運能有更好的車,我也夠幸運有機會超低價承接一部車,可是幸運不會永遠眷顧我們,尤其當我們開始誤用它的時候。

數字化世界裡的嬉戲守則與享受不盡的人情際遇,使一般人認為的「錢及其引申意義」在我的物質生活失去權威地位。這兩套邏輯所交媾的循環系統已經呈現富裕狀態了,任何一筆金錢的收入或支出只能局部地滋潤或減弱它,而無法顛覆它。事實很明顯,就算成為億萬富翁或兩袖清風,我不會隨便丟掉A的沙發、W的表,也不會在節衣縮食的日子裡中止我對他們的關愛。

只有愛能抵擋錢的災難。那些把錢當作唯一意義、不擇手段掠奪的人,是貪奴;認為有了錢才有愛的,更是愚昧。我們不難在週遭看到,被錢的颶風捲到無底深淵的人,如何在追逐錢財的過程裡人格破產、精神瓦解、愛心幻滅。沒有人脈即沒有錢脈,而他們的思考模式正好相反,卻不知人脈是用真誠相待、一點一滴累積出來的,而不是一顆金錢原子彈炸了就成。

最讓我欣慰的是,我所結交的知心好友們,沒一個是看在錢、利的分上與我交往。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的「身價」,只在尋常光陰裡傾吐共同的際遇,留下共同的回憶。有一天,其中一位長者約了我,言詞閃爍、舉止不安,兜了大圈子開始談錢的問題,我警敏地想到或許她有急用,盤算正好有一筆款子可以給她周轉。誰知她的結論是:「你知道,我退休之後領了一筆錢,放在銀行生不了幾個利息,你現在又要創業又要繳住屋貸款,負擔太重了,哦……哦,我想來想去,銀行的放款利率高過存款利率,哦,我可不可以把錢借給你,你先把房貸清了再說!」我笑完之後告訴她:「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需要,第一個向你開口!」然後兩人尷尬地低下頭,如求婚被拒。

聽來像天方夜譚的故事不時在我身上搬演,就連現代社會裡最不可能守望相助的鄰居,打通兩家圍牆後接著計劃在房間安門,事實上,已成為雙方精神族譜上的一員。我安心地成為她家的免費吃客,而她也自在地前來共享一盞熱茶。如果有一天,我與我的朋友們都躺入相隔很遠的土饅頭(其中一位已在陽明山預留福穴,我說:「哇!你死後住豪宅,我這個窮鬼怎敢去看你!」她說:「沒關係,你來度假啊!」「也行,我死後去開個食物存折,叫朋友們初一十五一定劃撥牲禮花果,到時候分你吃!」)當春風開始吹拂山頭的紫色酢漿花,我與他們或許悠然地想起彼此的名字,相約去溫暖的草坡野餐,依舊敘述或冷或暖的陽世陰間,依然是舊面貌底下多情易淚的心,依然在陽光多一寸時高聲闊談,日暮西山時互道珍重再見。

但,我們還活著,我們坐在錢的蹺蹺板上。

錢買不到純粹的愛。錢能使人變醜,只有少數人使錢變得漂亮。錢好比從山上砍來的木材,應該燃燒生熱,呼喚雪夜中的人一起取暖。

如果我們沒錢,應該在不犧牲人格道義的原則下憑實力奮鬥。如果有錢,最好「十方來十方去」回饋到對社會有益的建設上,尤其文化。免得後代子孫讀到這時期的台灣歷史,除了外匯存底,連個像樣的文化遺產都沒有。

我們會撒手的,緊緊捏在手上的鈔票將如紙灰一樣,飛散在永不能再來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