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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柵欄

有一天早上,診所很安靜,沒有病人進來。我坐在接待室內看一本有趣的書,看到會心處,用手當當地敲著椅子的扶手。

突然覺得頭上有一道影子,抬頭一看,幾乎嚇了一跳——一張陰鬱的老人的臉。這人,七十多歲,個子不高,瘦瘦的,典型的英國式的長條臉,兩條深深的鼻唇溝一直拉到下巴兩側,渾濁的灰色眼睛正死死盯著我。

我立即感到不舒服,但還是禮貌地用美國人慣用的口氣說:「早上好,先生,我能幫你做什麼嗎?」

他用哀哀的沙啞的聲調說:「我的胳膊痛啊,痛死我了。」

我把他帶到診療室內,檢查他的肩周部,感覺到組織粘連,初步判斷可能是肩韌帶損傷。又問他的病史,他說看過西醫,做過核磁共振,骨頭、關節都沒有問題。醫生給過止痛片,但沒有效果,便建議他找中國的針灸醫師。

我覺得他只是軟組織損傷,治癒不難,就說:「我可以幫助你,沒問題,但針灸不是做手術,一次治療不好,要治療許多次。」

他一直追問要幾次,我含糊地告訴他,大概需要十次。他在那裡猶豫不決,喋喋不休地問東問西,沒完沒了。

我知道美國人對針灸有疑問是可以理解的,就很耐心地解釋,打算免費為他試做一次,我知道這樣做很愚蠢,真拿他沒辦法。考慮到他是第一次做針灸,年齡又大了,人又很難纏,加上用了艾灸,怕火燙傷他,就一直留在房間,盡可能和他聊天。

第一次治療他大概很滿意,第二次按約定的時間早早就到了,這次他的問題更多,還要親自看一看針,看針上是不是放了藥,反覆問我針灸止痛的原理。我不想回答他,事實上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中醫理論本身都解答不清。我只好轉移話題,聊一些他感興趣的話題。

接著的第三次,我有事去市政府,四點鐘才回到診所。他老先生從上午十一點就來了,足足等了六個小時,任何人勸他明天再來都不行,午飯也不去吃,一定要等我回來。我真的很感動,就決定給他免費治療一次,並且還送了二十分鐘的按摩。

他似乎很高興,不停地說話,告訴我他有兩個女兒,都工作了,一個在德州,一個在佛羅里達州,太太患肺癌幾年前去世了,他年輕時是個牛仔,槍法很準,和電影裡的那些神槍手一樣,身懷絕技,還得過奧林匹克射擊賽金獎。他說得兩眼發光,兩頰通紅。

第四次來的時候,他像到自己家似的,一進門就不停地抱怨:「嗨,你們知道嗎,我家鄰居白蒂家太討厭了,他家的狗經常跑到我家的院子裡,他家的貓把屎拉在我家的草地上,他家的孩子把皮球扔到我家房頂上,有一次,還把一隻檸檬直接扔到了我頭上,太可惡了,害得我天天到他家去還皮球、棒球、乒乓球,真是太討厭了!」

我安慰他:「你家若是安上柵欄,這些麻煩就都解決了。」

沒想到,他突然勃然大怒:「要安也是他家安,是他們在騷擾我。」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悲哀地告訴我:「他家真的要安柵欄了。」

下次來的時候,他的臉色更加陰沉了,不停地咒罵鄰居家的柵欄。他說白蒂家的柵欄是塑料的,一點兒縫隙都沒有,是他見過的世界上最難看、最糟糕的柵欄,上帝保佑,讓他們家的柵欄遭雷劈吧。

再次來的時候,他興高采烈起來,說白蒂家的柵欄竟然油漆成粉紅色的。他觀察過了,整條街、整個社區沒有一家柵欄是粉紅色的,這太不和諧,太影響環境美觀了,市政府會拆掉他家的柵欄的,白蒂家的柵欄就要倒霉了。

以後他一來,同事都直接叫他柵欄先生,後來叫他柵欄老頭,再後來是柵欄瘋子。每次他來,說的除了柵欄,還是柵欄,這次他無限憂鬱地告訴我:「白蒂家的柵欄實在是太高了,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就要因此患憂鬱症了,我決定要告鄰居家的柵欄。」

終於,十次治療結束,他的肩痛早就好了,我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不為他的柵欄煩惱了。不料,他說:「我還沒有結束,你還欠我兩次,你說過,第一次是免費的,第三次也是免費的。」

真奇怪,針灸不是享受,還有人賴著多扎針的。沒辦法,要講信用,我就象徵性地給他紮了幾針,當然,他還是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那倒霉的柵欄。

十二次滿了,終於大功告成了。最後一次,他賴著不走,同事凱西一次又一次勸他離開,他就是不走,說要和蘇菲道別,我只好出來和他告別。

他兩眼紅紅地對我說:「鄰居家的柵欄上了鎖,他家的狗也不認識我了,隔著柵欄對我叫呢……」

我忍耐地說:「好了,忘記那個柵欄吧,好在你的肩痛好了,你會感覺好的。」

「我太感謝你了。」他說。

上帝保佑,他終於改變話題了,「我可以擁抱你一下嗎?」

他哀哀地說。

我正忙著,又怕他再搞什麼名堂,就禮貌地拒絕:「很高興你終於康復了,再見。」

他又不折不撓地說:「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嗎?」

我兩手都拿著東西,就笑了一笑,聳肩表示拒絕。

他焦急地在屋子裡掃瞄,看到牆上一幅畫,那是一個印度女子在跳舞的畫,他指著畫說:「那是你的照片吧?」

我說:「不是。」

他臉色突變,失望地嘟囔著:「怎麼不是你呢,我一直都認為那是你的照片。」突然,他的眼睛盯著治療床邊的一雙鞋,那是我托別人買的一雙拖鞋,剛試穿了一下,沒來得及收起來,他突然抱起那雙鞋子說:「我可以買下這雙鞋子嗎?」

我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與他糾纏下去了,我見過許多這樣孤獨的老人,他們變著戲法不斷騷擾你,我這裡是診所,我還有其他病人在等候治療,就不客氣地對他說:「不賣,這裡是診所,不是商店,你快走吧,我正忙呢。」

他無限哀憐地望著我,那眼神很像家裡的那條沙皮狗。他堅持坐在候診間不走,要多煩人有多煩人。我要崩潰了,真想報警,讓警察把他帶走。又想一想,他也很可憐,一個如此孤獨的老人,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老是這樣騷擾我們的工作,我也幫不了他。最後決定讓辛迪的男朋友,一個高高大大的美國男人冒充警察,連哄帶騙把他弄走。

他一邊掙扎一邊說:「我做錯了什麼?你們憑什麼這樣對我,你們都要安上柵欄,全世界都對我安上柵欄嗎,為什麼,為什麼呀?」

老人淒厲地叫喊著離開了,我們互相對望著,擔心著。

明天他還會再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