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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

石榴這種水果從來沒有引起過我的注意,不是因為它沒有美麗的外表,沒有特別的香氣,主要是因為吃起來麻煩。不像橘子、香蕉那樣隨時隨地剝開就能吃,也不像生瓜梨棗洗一洗就可以入口了。蘋果雖然有點麻煩,用小刀把皮削去就可以享受那香甜的果肉了。石榴真是麻煩,既不能用刀切開,也不能用牙齒咬破,摔也不是,打也不是,擠壓也不是,勉強掰開來,不是皮破就是肉碎,汁液滿手,一片狼藉。如果那汁液灑在衣服上,污血一樣的顏色,很難洗掉。因此,我對石榴一直避而遠之。

我雖然不愛吃石榴,但卻愛那石榴樹。小時候,家裡有一棵石榴樹,在院子前靠著籬笆牆,挨著一棵杏樹,枝葉繁茂,每年都結出不少果實,從來等不到成熟就被我摘完了,味道又酸又澀,令人不堪回憶。但石榴樹的美深深印在我心裡,「山掩誰家綠樹中,短牆半露石榴紅」,五月裡石榴花倚牆而開,比三月裡的「紅杏出牆」更有一番風流韻致。石榴那遒勁的枝幹,有梅樹的風姿,那柔軟的枝條,細碎的葉片,有楊柳般的嬌俏。

尤其是那石榴花,花瓣薄如蟬翼,色如綾羅,形狀層層疊疊,掖在自備的瑪瑙般的花瓶裡,花瓣千變萬化,極富動感,像舞開的羅裙,「石榴裙」因此而得名。那掩映在綠葉裡的石榴像上帝的寶瓶,流光溢彩。

我定居南加州後,家中的前院裡就有一棵石榴樹,這棵石榴樹正趕上最好的年紀,每年都蓬勃地發芽、開花、結果。春天翠葉如眉,夏天榴花似火,秋天結出碗大的石榴,舉一樹燈籠。我從來不摘它們,任憑它們由青綠到火紅,漸漸地變成青銅,再失色成千年古董的樣子。

今年中秋節,我特意買了月餅、酒果,自己給自己放了假,邀請幾個朋友一起喝酒賞月。我打了很多電話,傍晚時分,只有琳達一人到場。琳達是我在美國最好的朋友,今天她穿著一套淺綠的衣裙,更顯得冰清玉潔。她到我家後,先是前前後後看過了我的花草樹木和院裡的蔬菜,然後惋惜地說,你有那麼好的石榴不吃,簡直是暴殄天物。說著就出去摘了幾隻石榴,放到茶几上的果盤裡,然後拉開所有的窗簾說:「你家的秋色真美,後院的小山坡簡直是春色無限。」

我也看著山坡出神,這時,她把壁爐也點著了。

「你太誇張了,有那麼冷嗎?」我不解地說。

「畢竟是深秋了,秋色是美,涼意也很濃。其實這壁爐不是為了取暖,我想要一種氣氛、一種溫馨的氣氛,你懂麼?」

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進廚房,洗了手,挑了一把小小的尖刀說:「八月十五吃石榴正好應景,你放音樂吧,我們開始吃石榴。」

「吃石榴還要音樂嗎,誰規定的?」我說。

「我規定的,我每次吃石榴都要有音樂,而且要竊竊私語的那種音樂。」

我找了半天,不見《秋日私語》,就放了一盤《春江花月夜》。不料她說:「這《春江花月夜》是很美,但這種美像青春的憂鬱,輕柔飄忽,載不動我這清秋的重愁。聽來聽去都像一個青春已逝的大齡女子和一個青春少年談戀愛,美得不踏實。」

我又換了一曲說:既然你這樣有品位,就讓你聽《陽春白雪》吧,她連連擺手,你別來煩我,什麼「陽春白雪」,我聽著像一群大白鵝在水裡亂撲騰。

我有點忍無可忍了,哭笑不得地說:「你太難纏了,還是那個尖酸刻薄讓人又愛又氣的林妹妹,可惜沒有賈寶玉,你就永遠做你的單身貴族吧。」我一邊說,一邊拿起一顆石榴砸向她,改放《高山流水》。她接過石榴,終於安靜下來,隨著音樂,把石榴在蘭花般的掌心裡轉了幾圈,用刀在石榴開花的那一端切去圓圓的一個薄片,又從那個切面用刀尖劃出六個花刀,深度剛好到達皮下的黃膜層,然後用兩手輕輕一掰,五片花瓣嘩啦綻開,每一瓣都鑲滿鮮紅的瑪瑙玉粒。

我不得不驚歎石榴的美了,哪種水果有這樣的富麗堂皇?

我連忙遞給她一個紙盤子,她瞥了我一眼說,真沒有品位,有沒有好看一點兒的。我想了一下,找出一隻白色水晶的高腳小碗,是今年夏天為了放玉蘭花專門買的。她用染有蔻丹的纖手輕抹漫挑那些如珠似玉的石榴籽,叮叮咚咚地落在碗裡,真的像「大珠小珠落玉盤」。她用白瓷的小勺子挖一勺石榴籽送進粉紅的嘴裡,然後露齒一笑,說一聲:「好甜!」

我怔怔地看著她,不知為什麼,那些「指如柔荑」「皓腕凝雪」「榴齒含香」「吐氣如蘭」全都蹦了出來,我覺得石榴的美全被她吃出來了,被她這樣吃,做了石榴也心甘情願,分明她和石榴有同樣的丹心,才如此惺惺相惜。

她一邊吃石榴,一邊輕言慢語地講她那一次次掏心掏肺的痛苦往事,那樣的漫不經心,那樣的從容淡定,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我正要誇她成熟、瀟灑,她的語調突然急促起來:「你知道嗎,蘇菲,我喜歡爐火,喜歡下雨,喜歡天邊低垂的雲朵,我喜歡霧,喜歡青苔,喜歡空氣中的油煙味,因為這一切都和英國有關,我忘不掉那個英國男人。」她的眼裡充滿了淚花,碗裡殷紅的石榴籽就像剛從她的眼裡流出來。

自從她走後,我對石榴也產生了特別的情感,石榴的美也深深地打動了我。每天晚上,都藉著燈光摘一顆石榴,像琳達那樣細細剝開,一邊吃,一邊理著大大小小的心事,直到最後一顆石榴吃進肚裡,我突然覺得若有所失。難道我與石榴也有一段塵緣?也許上輩子我是一位面壁的高僧,石榴是我胸前的一串念珠;也許我是佛前的一炷香,石榴是香案上供奉的果品,我們有過一段靜靜相對的日子。

明年石榴再來時,我們還能繼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