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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百蝶圖

小陳三是個賣絨花的貨郎。他父親活著的時候就是個貨郎,賣絨花。父親死了,子承父業,他十六七歲就挑起貨郎擔,賣絨花。城裡人叫他小貨郎,也叫他小陳。有些人叫他小陳三,則不知是什麼道理。他是個獨生子,並無兄弟。也許因為他人緣好,長得聰明清秀,這麼叫著親切。他家住在泰山廟。每天從家裡出來,沿科甲巷、越塘,進東門,經王家亭子,過奎樓,奔南市口,在焦家巷、百歲巷、熙和巷等幾條大巷子都停一停。把貨郎擔歇在巷口,舉起羊皮撥浪鼓搖一氣:布楞、布楞、布楞楞……宅門開了,走出一個個大姑娘、小媳婦、老太太。

「小陳三,來了?」

「來了您哪?」

「有好花沒有?」

「有!昨天剛從揚州販來的。您瞧瞧!」

小陳把貨郎擔的圓籠一個一個打開,擺在掃淨的階石上讓人觀賞。

他的擔子兩頭各有四層。已經用了兩代人,還是嚴絲合縫,光澤如新,毫不走形。四層圓屜,摞得高高的,但挑起來沒有多大份量,因為裡面都是女人戴的花:大紅剪絨的紅雙喜、團壽字,這是老太太要的;米珠子穿成的珠花,是少奶奶訂的;絹花、通草花,顏色深淺不一,都好像真花,有的通草花上還伏了一隻黑鳳蝶,鳳蝶觸鬚是極細的「花絲」擰成的,拿在手裡不停地顫動,好像鳳蝶就要起翅飛走。小陳三一枝一枝送到大姑娘、小媳婦、老太太面前,她們能不買一兩枝麼?

有的姑娘媳婦是為了看兩眼小陳三,才買他的花的。

貨郎擔的一屜放的是繡花用的彩絨絲線。

一天,小陳挑了貨郎擔往南城去,到了王家亭子邊上,忽然下起雨來。真是瓢潑大雨!雨暴風狂,小陳站不住腳,貨郎擔被風刮得擰著麻花亂轉。附近沒有地方可以躲避,小陳三隻好敲敲王家亭子的玻璃窗,問裡面的王小玉,可以不可以讓他進來避避雨。

「可以可以!進來進來!」

這王家亭子緊挨東門,正字應該叫做蝶園,本是王家的花園,算得是一處可以供人游賞的名勝。當日王家常在園中宴客,賦詩飲酒。後來王家漸漸衰敗,子孫遷寓蘇州,蝶園花木凋殘,再也聽不到吟詩拍曲的聲音,只有「亭子」和亭前的半畝荷塘卻保留了下來。所謂「亭子」實是一座五間的大廳。大廳四面開窗,十分敞亮。王家把大廳(包括全堂紅木傢俱)和荷塘交給原來的管家老王頭看管。清明上墳,偶爾來蝶園看看,平常是不來的。

小陳的上衣都濕透了,小玉叫他脫下來,在小缸灶裡抓了一把柴禾,把小陳三的濕衣服搭在烘籠上烤著,扔給他一條手巾,叫他擦擦身上的雨水,給他一件父親老王頭的舊上衣、叫他披披。缸灶火還燉了一壺茶水——老王頭是喝茶的。還好,圓籠裡的花沒有濕了,但是怕受了潮氣,悶得褪了色,小玉還是幫小陳一屜一屜揭開,平放在紅木條案上。

雨還在下。

小陳說:「這雨!」

小玉說:「這雨!」

「你一個人,不怕?」

「不怕!怕什麼?」

小玉的父親常常出去給王家料理一點雜事:完錢糧、收佃戶送來的租稻……找護國寺的老和尚聊天、有時還找老朋友喝個小酒,回來時往往是月亮照著城牆垛子了。

小玉膽很大。王家亭子緊挨著城牆,城外荒墳纍纍,還是殺人的刑場,鬼故事很多,她都不相信,只有一個故事,使她覺得很淒涼:一個外地人趕夜路到了東門外,想抽一袋煙。前面有幾個人圍一盞油燈。趕路人裝了一袋煙,湊過去點個火。不想叭嘰了半天,煙不著,他用手摸摸火苗,火是涼的!這幾個是鬼!外地人趕緊走,鬼在他身後哈哈大笑。小玉時常想起涼的火、鬼哈哈大笑。但是她並不汗毛直豎。這個鬼故事有一種很美的東西,叫她感動。小玉的母親死得早,她十四歲就支撐門戶,打裡到外,利利落落、凡事很有決斷。

母親是個繡花女工,小玉從小就學會繡花。手很巧,平針、「亂孱」、挑花、「納錦」,都會。繡帳簷、門簾、枕頭頂,都成。她能出樣子、配顏色,在縣城裡有些名氣,「打子兒」、「七色暈」,她為甄家即將出閣的小姐繡的一對門簾飄帶贏得很多人稱讚。白緞地子,平金納錦飛龍。難的是龍的眼睛,眼珠是桂圓核殼釘上去的。桂圓核殼剪破,打了眼,頭髮絲縫綴。桂圓核很不好剪,一剪就破,又要一般大,一樣圓,剪壞了好多桂圓,才能選出四顆眼珠。白地、金龍、烏黑閃亮的龍眼睛,神氣活現。

小陳三看王小玉的繡活,王小玉看小貨郎的絨花。喝著老王頭的上葉茶,說著話,雨停了,小陳的上衣也干了,小陳告辭。小玉送到門口:

「常來!」

「哎,來!」

小陳果然常來歇腳。他們說了很多話,還結伴到揚州轅門橋去過幾次。小陳辦貨,小玉買彩絨絲線。

王小玉是個美人,長得就像王家亭子前才出水的一箭荷花骨朵,細皮嫩肉,一笑兩酒窩。但是你最好不要招惹她。她雙眼一瞪,夠你小子哆嗦一會子,她會拿繡花針給你身上留下一點記號。

都說王小玉和小陳是天生的一對。

小玉對小陳是喜歡的,認為他本小利薄,但是是一個有志氣、有出息的後生。小玉對她自己的,也是小陳三的前途有個「遠景規劃」。她叫小陳在南市口租一個門面,當中是店堂,兩邊設兩個玻璃磚面的小櫃檯。一邊賣她的繡活,小陳幫她接活,記帳;一邊還可以由小陳賣絨花絲線。小陳可以不必再挑貨擔——願意挑也可以,只是一天磨鞋底子,太辛苦了。兢兢業業,做上幾年,小日子會紅火起來的。「斗升之家」還能指望什麼呢?

對小玉的「藍圖」,小陳表示完全同意,只是:

「太委屈你了!」

「我願意!」

有一個人不願意。

誰?

小陳的媽。

小陳的父親死得早,媽年輕守寡。她是個非常要強的女人。她眼睛有病,雙眼有翳——白內障,見人只模模糊糊看見臉,眉眼分不太清,對面來人,聽說話才知道是誰。就這樣,她還一天不怎麼閒,忙忙碌碌,家裡收拾得「一水也似的」。兒子愛王小玉,她知道,因為兒子早在她耳朵跟前誇小玉,怎麼好看,怎麼能幹,什麼事都拿得起,放得下。老太太只是聽著,不言語,轉著灰白眼珠子,好像想什麼心事。

王小玉給孫家四小姐繡了一個幔帳。這孫四小姐是個很講究的,欣賞品味很高的才女,衣著都別出心裁,不落俗套。她曾經讓小玉繡過一「套」旗袍。一套三件。她一天三換衣,但是乍看看不出來。三件都繡的是白海棠,早起,海棠是骨朵;中午,海棠盛開了;晚上,海棠開敗了。她要出嫁了,要小玉繡一個幔帳。她討厭風穿牡丹這樣大紅大綠的花樣,叫小玉給她繡一幅「百蝶圖」。她收藏了一套《滕王蛺蝶》大冊頁,叫小玉照著繡。

小玉花了一個月,繡得了,張掛在王家亭子,請孫小姐來驗看。孫四小姐一進門,失聲說了一個字:「好!」王小玉繡的《百蝶圖》轟動全城,來看的人很多。

小陳三的媽也來了。經過一個眼科名醫金針撥治,她的眼睛好多了,已經能看清楚黃瓜茄子。她湊近去細看了《百蝶圖》,越看越有氣。

小陳跟老太太提出要把小玉娶過來,他媽瞪著渾濁的眼睛喊叫起來:

「不行!」

小玉太好看,太聰明,太能幹,是個人尖子,她的家裡,絕對不能有個人尖子。她不能接受,不能容忍!

她寧可要一個窩窩囊囊的平庸的兒媳。

來了一個人尖子,把她往哪兒擱?

「你要娶王小玉,除非等我死了!」

小陳三不明白母親為什麼生那麼大的氣。小陳是個孝子。「順者為孝」。他只好聽媽的,沒有在家裡吵嚷吼叫,日子過得還是平平靜靜的。但是小陳的媽知道,他兒子和媽之間在感情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知道獨生子對她有一種刻骨的怨恨。他一天不說話。她們的關係已經不是母親和兒子,而是仇敵。

小陳的媽有時也覺得做了一件錯事。她也想求獨生子原諒她,但是,決不!她沒有錯!

她為什麼有如此惡毒的感情,連她自己也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