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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笛

村夫野老未嘗受過「不可居無竹」一類雅訓,卻也種竹子。在故鄉,便有大大小小無數的竹林;後來到過許多地方,只要有村寨,所見也都沒有一處不是翠竹繚繞的。

竹子的用途甚廣。第一是扁擔,那是幾千年農業文明的大綱。至於籮筐等等,自然都成了目。還有更細的目,例如豆棚瓜架,柵欄,門扉,水煙筒或旱煙管,床,椅,直到吃飯用的箸,都有竹製做的。此外還有笛子。

竹笛是一種尤物,鄉村中唯一的不實用的器物。其聲長短低昂,使聽者為之欣悅,悲慼,幻思,懷戀,惆悵莫名。足見勞人也跟雅士一樣有著七情六慾,能愛,能恨,能歌,能哭,在困苦中懂得自娛,移情,宣洩為雅士所無從經驗的不平。一股氣而已,居然奇妙若此!因想及古代哲學,那種把一切生死變易都歸之於氣的思想,不禁大佩服。

笛子有許多品類。據說,最早的要數骨笛,後來就又有了鐵笛玉笛之類,那是配名士和美女吹奏的,與尋常百姓不相干。在鄉下,常見是葉笛和竹筒兩種。葉笛太簡單,只消把兩片葉子合在一起吹,或者把葉片捲成筒狀,再把較小的一端捏扁,繫上稻草或麻線便做成了。我小時候常常自個兒做了吹,因為單調,所以見到大人吹奏竹笛,便羨慕不已。

村北住著一個天性沉默的青年,是村裡有名的笛手。他的母親很年輕便守了寡,家境清寒,卻供他上了鎮上的中學,還給他撿了一個地主妹子做童養媳。他上學必定從我家門前經過,因此,我清楚地記得他那穩穩當當地掛在背上的一隻竹簍子:去時裝著糧食,回時換了書本;但是來來往往,總會見到一支長笛斜斜地插在那上面,端頂系的紅纓絡,一路上驕傲地晃動。我那時年紀小,看得眼饞,於是極力設法親近他;到得後來,終於可以一個人呆在他家的小院落裡,翻看他的課本,靜靜地聽他吹奏了。

他吹笛的樣子很特別,側著頭,幾乎把半邊面孔全部埋了進去,神情有如石像般凝定,肅然木然,惟見嘴角抽搐一般微微翕動。可是,唇吻間的音樂竟是那麼曼妙:時而陽光耀眼,時而大地昏暝;分明鹿鳴呦呦,卻見狼群出沒;山高谷深,道路阻長;湍流驚湧,死水微瀾......飄忽無端的音像,可以教人於頃刻間迷失。

據說,青年深愛著家中的妹子,而妹子總是避開他,不跟他多說話。後來還是靠了他母親,張羅著為他完了婚事;然而不出一年,妹子便失蹤了。失蹤一事,給村裡平添了一道新聞,大家猜說紛紛;但過不了幾天,再也無人提起,惟夜夜昕到青年的笛聲,幽幽升起,復幽幽散落在村子上空......

青年是寂寞的。我懷疑他那麼用心地教我吹奏,選買笛子,乃至親自砍了竹子製作,是出於寂寞。我嗚嗚呃呃地練習著吹,技藝絲毫不見長進。吹笛原來是寂寞人的事,但是那時並不曉得,等到他孑然離開村子到外地教書以後,連握一握笛子的興致也沒有了。

事隔多年,對於我,已經是作為一個「知識青年」,從縣城回歸故里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一起來,小康家庭的祥和氣氛便瓦解了。父親和三姊先後被押進名曰「三結合」的監獄,村人開始用一種怪異的神色看我,迴避我。在這樣的空氣裡,我重尋了笛子,倍以驅除孤獨和驚怖。「笛者,滌也」。每吹奏一回,心裡彷彿真也滌去了不少憂煩,使眼前變得明朗。

整個細雨濛濛的二月,我天天用雨衣裹了身子到野外放牧,都不忘攜了它去。在詩人和畫家看來,這應是頗有幾分浪漫的罷?記得是一個午後,我提了笛子,獨自鑽到一個灌木林子裡,只管忘情地吹,直到夥伴們高叫著我的名字尋來,才驀然驚覺暮色的逼臨。可是,身邊的群牛跑到哪裡去了? ......

「野笛無腔信口吹」。不平則鳴,那是不自由中唯一自由的瞬刻。野地裡的充滿笛聲的日子,是我所願意懷念的;雖然蒙覆了那麼多陰影,而對於現今身在圍城中的我,總不失為一種溫馨。

城市的音樂自不同於鄉間的音樂。前者是機械的,公眾的,流行的;後者是私人的,心靈的,隱密的。城裡人或許也有城裡人的寂寞,但是,他們是絕不會用笛子來排遣的。他們有各種金屬套制的昂貴的西洋樂器,有前呼後應裝潢講究的演出大廳,有從錄音帶到鐳射唱碟一應俱全,進化神速的家庭音響,自然還有排山倒海般熱熱鬧鬧的街道噪音……

我帶了竹笛從鄉下來,滿目灰色樓而不見藍天與綠草;只今何處,方有一個可容吹奏的地方?

1994年6-7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