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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燈

當木葉盡脫,寒霜驟降,或當朔風怒吼,雨雪軍軍,只須一壺酒,一襲襲,便可渾然忘卻季候的嚴冷。可是,有一種寒意是元法抵禦的,人謂曰孤獨,謂曰寂寞,謂曰流浪的感覺。這時,我會常常迷失於一個迷茫的夢境:熒熒的油燈光。

少時,家用的油燈是一隻小瓦碟,注滿了油,外挑一條燈芯,當是"剔開紅焰救飛娥"的那一種。後來換了玻璃做的,且備燈罩,鐵製的燈頭宛如古代武士的頭盔,很威武的樣子,但燈光依然十分柔和。每天晚上,我都靠了這柔光和母親的撫摩人睡。天亮前醒來,母親到廚房忙活去了,只要瞄見這燈光,猶自覺得留在她懷裡,在歌謠的一片盛放的韭菜花間......

大約五六歲光景,我便隨同父親一起到他給人看病的小屋子裡睡覺。油燈就放置在大櫃檯上。藉著那燈光,我寫字,畫畫,折紙鶴,用火柴匣子製造卡車,放一種自製的幻燈片子。油燈的周圍,總少不了一圈黧黑的臉,土牆般佈滿裂紋的臉,愁苦然而快活的臉;屋子裡漫溢著土煙葉的嗆人的氣味……而今,臉面都模糊不清了,那些父執輩大概早已經相繼謝世了罷?

高小時,我曾經用墨水瓶做過一種油燈:燈頭是一枚銅錢,燈芯和燈罩便用紙做,紙罩子足有一尺多高,為防風,用指甲捏了個小圓孔。興許是自家創製的緣故,所以也就常常擎著它上夜自修去。後來進城唸書,受了電燈的光明的蠱惑,放假回來便改用了一種形體較大的油燈了。這種燈叫"筍燈"。在村子裡,普通農家是不肯買它使用的,原因是太費油。就在這明亮得頗有幾分奢侈的燈光下,我讀《楚辭》讀《野草》讀《多餘的話》;也讀《太陽城》讀《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草葉集》和《林肯傳》……目睹了許許多多書裡的幻想與真實的奇觀。而這些,都不是從事農作的人們所知道的。

農人像牛一般地終日埋首於田地。要是大忙時節,天未明就出工了,直到霧靄深垂,才望著村寨的燈火歸來。這時,遍身油垢的小燈,便在屋角里靜靜地迎候它的主人,以柔弱的光輝,替他們洗去一天的勞倦;目送他們走近烏黑的飯桌,在米飯、薯芋和菜湯的蒸騰的霧氣裡,在繞膝的兒女的喧鬧聲中,演出一天最輝煌的喜劇;然後,照護他們一個個進入夢鄉,如同照護豬圈,雞塒,牛欄和谷圍子......還有一種專供戶外使用的油燈,不同的樣式,卻都一律用玻璃鑲嵌,密不透風。這便是風燈,村裡人叫作「馬尾燈」。在手電尚未普及的時候,它們每晚伴隨農夫巡迴,喂牲口,或是串門兒。雞鳴時分,農婦到村邊汲水,它們便安靜地並立井湄,聽親熱的對話,謔笑,和吊桶的有節奏的叮咚聲…

燈光熒熒,化出化入,就這樣把鄉村的夜與晝接連起來,不使沉入黑暗。

四年前,家鄉一帶開始用電了。由於供電不足和電費昂貴,農戶仍然沒有廢棄油燈。於是,在粗糙的掌上,桌上,牆壁上,照樣傳遞著祖祖輩輩的餘輝,恍如祥和、古老的大靈魂,籠庇了一切……

「燈火」一詞,本緣油燈而來,今用以泛指一切華美炫耀的現代燈具,實在很不相宜。唯有油燈才有火的光。前後三十年間,我正是從可親近的燈焰中,感覺到了它的恆在的溫暖的。而今,居此大都市,不管劇由燈懷有何等的眷戀,都不得不同眾鄰居一樣使用電燈了,正如日中必得做寬泛的笑容,寫規矩的文章一樣。

時代日漸昌明,對於故鄉,我何敢禱祝它繼續使用簡樸、老舊的油燈呢?唯願自家往日點燃過的一盞,能夠存留而已。

每年清明歸去,我都把它重新拿起來擦拭一次,剔淨燈芯,灌足煤油,讓土黃色的光輝盈滿一屋子。然而,在長久的端詳中,我暗暗發見:那燈光,確乎比去年又黯淡許多了!

1992年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