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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一個有雨的冬夜而作

一整個冬季沒有雨。今夜瀟瀟下了。我懷疑這場雨同你有關。雨聲總是讓我聽到歎息,啜泣,和某種咕噥不清的耳語。

你走了一一

陰慘的道路載你遠去,從此不復歸來!

人世間總有一些事情是無法逆料的。誰也想不到你走得如此突然,甚至你自己。你沒有遺囑。為此,嫂子一直抱憾至今。當一個人留在房間裡的時候,我便想:其實你要說的話早就說完了,沉默是你的本分。什麼白帝托孤之類原本是帝王的故事,唯闊人一流才存在諸如遺產繼承權問題:對於你,如果說尚有一種難於割捨的系念的話,無非妻兒溫飽而已。嫂子收入低徽,且不固定,待你退休在家,工資銳減,往後的日子就更艱窘了。你曾幾番找上司說情,要求給嫂子調換一種工作,然而毫無結果。人活著尚且如此,況復不在呢!你最疼愛小阿英了,住院期間,便聽你多次念叨過,總是擔心無人照管,會跑出大街被車輛撞倒。所謂孩子是祖國的花朵云云,不過籠統的譬喻:在目下,實在只能算得是你身上的一根毛一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

走時,我們沒有開追悼會送你。慧說,大哥生前默默無聞,身後也就不圖轟轟烈烈了。我想也好,免得帶累你接受那許多為你所憎厭的東西:熟悉的面孔,公文一樣成批製作的花圈,以及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冷漠無比的哀樂……

據我所知,你生平沒有朋友。多年以前,也許有過幾位可談的同事,但後來都不怎麼往來了。你變得愈來愈孤僻。蒼黃的臉色,總是叫人想起荒漠,危崖,暮秋的古城。曾經有一位姓譚的同事,前來探問你的病情;話間,他說單位對你相當優容,歷次政治運動,都沒有揪鬥過你,對你造成傷害。大約那用意,當在撫慰我們的吧?的確,身為「地富子弟」,能夠給你一個做人的機會,無論如何是可感謝的,只是不知道:這種年復一年,時時刻刻提防被打倒的心情,會不會比那些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更幸福一些?

土改時候,你還是一個中學生,居然懂得拋棄學業,參加工作隊,遠離生養自己的故土。不論出於何種動機,如此明智的選擇,都不能不使我驚服於你的早熟。為了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你有七八年光景沒有同親人晤面,直到 1959年,才突擊般地回了一趟家。然而沒有話,把小妹帶上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妻子在家守你,等你,為你垂淚。慧說,嫂子十分聰明,賢慧,勤勞,懂得分擔公婆的憂患。可是於她個人,所有這些美德有什麼意義呢?她得不到你的任何方式的愛撫,甚至一紙家書。熬過中國農業發展史上最荒誕的一個時期,她終於告離你的家庭,那個曾經給她溫存,也給她困厄的地方。後來,她改嫁了,聽說那男人待她不錯,只是沒出幾年便病歿了。遺下兩個兒子,全靠她一雙手包攬著生活,結果不到50歲,即已枯槁佝僂得如同一個老婦。而你,卻全然不顧這許多,在感情世界裡,你不容任何人向你靠近,除了小妹。你送她上學,給她剪頭髮,挑選衣服,買零食,唱歌,訂閱《大眾電影 》把可珍貴的一切都給她。因為你知道,只有她,才是你在世界上唯一可靠的親人。為了她無憂無慮的成長,你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忘記婚娶,甚至根本不打算婚娶,唯願兄妹倆相依為命而已。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她長成夏娃了。當你得知她有了亞當的時候,當是何等驚懼呵!剛剛走出校門,她就被你禁閉起來,如此一直持續了將近半年的時間。你讓她讀毛選,讀革命書刊,省悟亞當的邪惡。其實,危險的不是亞當。由於學校強行把戶口遷回原籍,她已經無法以一個正當的公民身份呆在城裡了,連隨同知青集體上山下鄉的資格也沒有。她發覺自己被剝奪淨盡。你應當明白,她的出走,並不僅僅出於生命的神秘的驅使:與其讓一個年輕有為的軀體凋萎在一個土牢般陰暗的小房子裡,毋寧零落成泥,拋棄在一個渺不可知的荒郊。雖然她不會相信農村就是伊甸園,但是,只要不用回到老家,隨便把自己打發到什麼地方也都可以的,何況有了亞當呢!當她一旦做出出走的決定,世界便剩下你一個人了!

出走的當天,你氣咻咻追到車站。我清楚地看見你拽緊了她的手,晦暗的臉變得煞白,那樣子,差點要哭出來:

「回去吧!回去吧......」

然而,回到哪裡去呢?

你在最後一刻的呼喊,至今回憶起來,猶似往日一般淒厲,叫我聽得震顫。我是從後院進來,參與了對你的劫奪,且讓你無條件地接受城下之盟。從此,你便開始接連不斷的害病:胃潰殤,胃出血,膽絞痛,肝下垂,眼底出血,肩周炎,骨質增生,腰椎間盤突出,各式各樣的神經痛,直到最後站不起來。從縣城到省城,醫院始終無法為你找到致死的確切的病因。但我想,你的病應該是元主名的。

離開車站以後,一連幾年我們沒敢去看你。即使關係解凍了,你我之間也沒有太多的話說。去年突然接到你寄來的一封長信,你從來沒有寫過這樣的長信,當時有一種很怪異的想法,覺得那裡邊語調就像遺囑。其中你叮囑我千萬不要睡得太晚,以免傷了身子。這回在醫院,竟也不忘一再提及。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已經把我看做你的親人,雖然這仍然是你對小妹的至愛的延伸。血是至高元上的。我相信,家庭一直埋在你的心裡,埋得太深太深,才會有著這般的感情的焦渴。當一個人一心眷念著親人的時候,他一定處在精神流浪的途中,他的心裡一定很苦。

記得六十年代末,那時候,大約快要「全國山河一片紅」了吧?不少地方自發產生一個旨在肉體上消滅\"黑七類\"的運動。土改期間有過類似的做法,但是論規模,實在難以為匹。在這當中,你們縣算是最有名氣的了,幾乎每一個公社,都有將地富分子處死的事情發生,甚至包括婦孺在內。處死的辦法有多種,或暴殺,或虐殺,或槍殺,或棒殺,或活埋,或裝進麻袋扔入河心……據傳,在你們老家一帶設有聯防,重重關卡,此呼彼應,追捕的火光鑼聲,終宵不絕。漠陽江遙遠穿過我們縣城,每天都有屍體漂流下來,致使城內的居民,長達幾個月的時間不敢飲用自來水。你的父親,大哥,三弟,多年為你所疏遠所隔絕的至親的親人,都是在同一個時刻裡死亡的。接著還有未成人的侄兒。至於怎樣一種死法不得而知,自然連屍骨也不可得見,這是明明白白的死,但也是暗暗的死。總之在一早上一切都蕩然無存!收到侄女的來信,慧慟哭失聲;她讓我騎了車子到你出差的鎮上找你,告訴你消息。你聽了,陰晦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嘴唇抖動,然而始終沒有話。這時,我看見豆大的汗珠不斷地從你的額角滲出,其實你渾身都在冒汗,你唯一的動作是站起身來,一次又一次地擰乾抓在手裡的大毛巾......

作為餘生者,你大約對周圍的世界已經無望。而我們對於你的前景,又何敢抱樂觀的態度?每隔一段時間出城看你,我們都好似扮演著施主的角色,定期送一點炭火,給你在冷冽而孤寂的氛圍裡御寒。至此地步,想不到竟然有人為你說媒,又居然讓你有了家室,這是教我們深感欣慰而且慚愧的。

現今的嫂子至少比你年輕二十年,人漂亮又能幹,凡認識你的人,都說你有福氣。家無長物,她從不怨尤,最難得是能夠容受無端的責難,任你在她身上傾洩鬱積已久的牢騷。臨到退休,小阿英也有四五歲了,可以認字,畫畫,蹦蹦跳跳陪你逛菜市了。熬到頭來,總算有了一個寧靜的港灣,容你停泊。近幾年,每次見到你,都會有笑影在你的臉上閃爍,那晦暗之色也就彷彿消減了許多……

然而你走了!

想不到在這般陰暗寒冷的日子裡,你就這樣無言地棄我們而去!

如果真有所謂命運的話,你是十足的苦命人。一生中,你的歡樂是如此之少,而不幸的折磨又如此之多!自然,比起父兄及眾同類的死況,後死的你還算不得什麼悲慘,終年六十,也都差不多挨近古稀,可以瞑目的了!

1991年12月 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