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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

我不只一次為世代的城裡人感到遺憾。他們沒有故鄉。

故鄉的一切:田野,林木,農舍,飼養和吆喝牲畜的語言,是人類的搖籃。大批的文化學者,詩人,故以各種猜測和想像,謳歌不輟;哲學家也不惜使用華美的語詞,把哲學定義為「鄉愁」,說是遊子背著包袱尋找精神家園。

距離可以使任何事物變得優美起來,況復故鄉呢。我來大都市將近十年,故鄉猶自溫柔著,在暗暗老去的心中……

我思念月亮。月亮是城裡所沒有的。它無聲地瀉落烏黑的屋瓦,莓牆,石子路,清涼如水。池塘是別一種風味。磷光如螢火,而螢火又是別一種風味。月夜的笛聲是好的,難怪帕斯卡爾因吹笛而讚美了人的脆弱。還有瀟瀟春雨夜,滿枕蛙聲,客人有約不來不也很好嗎?我思念我的小屋子,以及那棕色的小木門。傍晚,父親常常走出大屋巷口,高聲叫喚著乳名催我吃飯,見我遲遲不歸,就會徑直過來,手扶木門,靜靜地看我讀書和寫字......

現在,父親走遠了,幾經改制的小木門也沒有了,誰倚門等我?

故鄉!那裡像土地一樣渾厚,牛一樣勤勞,野草一樣生生不己的人們,是我所懷念的。在父親被打成「反革命」以 後的一段艱難的日子裡,唯有他們和書中孤獨而高傲的靈魂給我以慰藉。記得是早晨,我扛著犁杖踽踽行走在山間小路上,前頭有一位老者,一面搖響牛鞭一面回首看我,這時,歌聲遂從鞭梢悠悠地飄了過來。那是一首帶有勸世性質的山歌。大意是:耐心等待吧,不要難過,世界輪番轉哩……多好的老人呵!不知今日還健在否?而那時,他的腰背就已經佝僂得可怕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生活在甜蜜的鄉愁之中。詩意的回憶使人沉醉。有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匹\"荒原狼,但卻又十分適意地消受著都市文明:單元房間,辦公大樓,潔白的衛生間,其妙無比的日本彩電,立體聲錄音機,冰箱,煤氣 與自來水,劇院,酒吧,的士,多餘的會議和壁燈,各種訪問,言不由衷的談話……以致在自欺,自慰,自滿,自足中忘失了人生的一個重要情節:假使懷鄉病真可以算作一種病,那麼,當年為什麼要逃一般地離開呢?

一天,看大學生朋友的詩稿,其中有一首《石馬河》的,簡直電擊般地使我受傷,使我於長久的麻痺狀態中驚覺:一一

……你的存在竟是那樣偉大/以至有無數如我的青春/企圖逃避你都無法得逞/徘徊於異地的河畔/我總想忘記你,可就是你/始終流淌在眼前,淚水漣漣地/感動我無動於衷的年齡/石馬河,你簡直是天羅地網/殘酷無情地圍困我…… /石馬河,總有一日/我會頭也不回的走了/像奴隸走散,便各自回到一個似曾相識的田園世界中去。

為我所熟悉的土地,多少年來渴望著農機、化肥、優良的管理;偶爾回鄉,卻見阡陌縱橫,界標林立,若抹去幾根電線桿子,直是走在陶淵明範成大的詩行裡了。筆直的機耕道固然不得見,連十幾年前鋪就的石板路也日見頹廢,運河橋原有的兩道護欄,因為少許的鋼筋被盜,已是徹徹底底地坍沒了。未來的管理人員,成批地中輟了讀書的機會,而提前進入龐大的勞動隊伍之中。這裡的童工是受保護的。可驚喜的是,在低矮的農舍中間,每年都有數幢樓房崛起。人們告訴我那是鄉幹部和包工頭的宅第,只有少數幾幢是屠戶或外出做工的人興建的。殷實的莊稼人,收入唯靠出售有限的糧食和雞豕。有的人家,甚至連半條牛腿也沒有,每到農忙,只好以人力代換畜力,幸好莊稼依然茁壯,----神農的後裔呵!

都市,富足和享樂的象徵。芸芸眾生,充滿人性的弱點,怎麼可能抵禦現代都市文明的巨大誘惑?我們又有什麼理由要求他們留守家園?如果有可容勞作和享受的地方,何處不可以成為故鄉呢?與其為故鄉貧困地活著,不如拋棄故鄉而贏得自由、幸福的生存!

我不禁暗自吃驚於這個結論,然而,不管如何深愛著故鄉,也無法推翻生活本身固有的邏輯。好在農民們都是生活的忠實兒女,無須恪守任何教條,只要周圍有一個缺口,他們就會充滿幻想充滿活力,他們所到之處,邀呼著聚集著喧嘩著從故鄉出發,向陌生的都市。他們所到之處,旋即形成「盲流」形成\"丐幫\"形成建築大軍,形成保姆市場……其情勢之可觀,致使喜好編寫所謂\"紀實文學\"者流競相以「大」稱之。一一數千年來第一次勞動力廉價大拍賣!此等常識,無須從古典到現代的任何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指導,在農民看來是天經地義的。只有自以為正統或新潮的理論家才為此喋喋不休。

看一眼矗立鄉野的大風車,或是盤掛懸崖的行人道,可以知道農人所具有的非凡的想像和冒險精神。所謂「保守」、「狹隘」之說,實際上是歷代的治者用了各種繩索將他們束縛以後所加的結論。他們何嘗安分守己呢?而知識者卻往往以\"安貧樂道\"稱指\"小農\"的文化心理。殊不知,這正是封建時代知識者自身在分得權門一杯羹以後,對勞力者的道德說教,與掙扎著生活的農民是不相干的。農民即使「安貧」乃系不得已;「樂道」也是自嘲。在他們的名字中,除了阿狗阿貓,尚有不少叫作阿福阿運阿改阿變之類,便可窺知他們欲扭轉命運而不能的世代相傳的痛苦情結。

此刻,農民以和平的方式改變命運的歷史性嘗試已經開始。這實在很可以鼓舞祝禱的。然而,我們所見的是:農民潮水般地湧向城市,最後仍不免潮水般地退返鄉村,在不斷的潮汐往返之間,勞動者角色遂時時得以替換,且得繼續替換下去。鄉村中最精銳的力量,最強壯的血液補給了城市,由是,城市永遠年輕。

為什麼農民不可以一次性地選擇城市呢?為什麼出發點總是成為終點?我不禁想起英國歷史上的\"圈地運動\",如何設法減少或避免原始資本積累的殘酷性,大家不就可以不分彼此高高興興地變\"羊\"了嗎?現代牧場不是近代英國式所可比擬的,它應當寬廣和平到沒有邊際……

說到牧場,文章就該收梢了。糾纏的社會問題,如何是我可以數說明白的呢?以我的能力,實在是只配弄風月一類文字的。比如故鄉,便是很好的題材,只是即今寫來,筆底總得沾帶一些耳目所及的不如意的事情,不復有\"靜夜思\"般的清怨。我已經自覺,精神還鄉是一種奢侈;而表同情於離鄉,也不過\"懺悔貴族\"的心情罷了。除了這些近乎無聊的話,我不知道,到底還能說些什麼。

1990年